第97章 腦侵(十)

  第十三扇門鑲嵌在百米高的岩壁上。

  對現在失去了所有可用道具的江舫來說,那是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

  江舫靜靜靠著另一側崖壁,仰頭遙望。

  直到來到這一關,江舫才真正確信,這場遊戲,考驗的恐怕並不是道具儲備量和使用技巧。

  金髮少女說過,他們三個,誰來都行。

  她也明確說過,這不是對體力的考驗。

  她甚至耐心地等著三人交換道具。

  換言之,對於這種帶有作弊性質、極有可能影響遊戲體驗的東西的存在,她不在乎。

  要麼,她是歡迎玩家通關的。

  要麼,她知道,即使用了這些道具,也不可能抵達終點。

  因為,就像上一關圖書館的主題,考驗的是玩家的運動、應變和收集訊息的能力一樣。

  這一關的主題,可以通過初進入時杏仁狀的天地、以及緊扣心弦的關卡設置這些信息判斷出,它考驗的是玩家要如何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

  這也意味著,關卡很可能會根據每個人恐懼的東西,隨機調整玩家們在每一扇門內看到的、經歷的東西。

  遊戲的起始關卡,是一馬平川的。

  在江舫過門並收集信息時,它也在收集、解析、讀取著江舫的信息。

  江舫懷疑,遊戲甚至可以通過自己攜帶的道具,彈性地判斷出江舫會消耗哪一種道具,會怎樣使用道具。

  在這個遊戲裡,他真正能派的上用場的,只有2頁【馬良的素描本】。

  所以,遊戲選擇了平穩過渡,直到第七扇門,才給江舫設置了一道難以跨越的8米山峰。

  江舫有理由相信,倘使自己手中擁有功能更多、更複雜的道具,他遭遇困境的時間和門數,都會大幅度提前。

  ——簡而言之,遊戲在有意識地消耗玩家手中的有效道具。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在發現情況超出控制後,遊戲在第十二扇門後,馬上刷新出了一道迷宮山壁,逼著江舫在迷宮中穿梭。戲劇性地在門前耗盡了【馬良的素描本】的最後一點時限。

  它根據江舫每一步的行動進行即時演算,然後合理地過渡、演化,直至抓住人內心最深的恐懼。

  它命令著、誘導著玩家,必須去做點什麼。

  ……所以,它究竟想要讓玩家做什麼?

  種種矛盾和線索,許多在心念急轉間來不及察覺的漏洞,在江舫心間穿針引線,逐漸相連。

  首先……

  江舫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

  在進入第十二扇門、險些迎面撞上石壁時,他就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違和感。

  舉個例子,有些短跑比賽,如果場地較小,會選擇在終點位置不遠處的場地牆壁鋪上一層軟墊。

  因為運動員在經歷高速的奔跑、衝過終點線後,出於要保護自身安全的緣故,不能立即剎車,而是要保持較大的速度,繼續向前跑去。

  在牆上鋪設軟墊,是為了起到緩衝作用。

  那個關頭,饒是江舫的反射神經再強悍,在每秒20米速度的運動速度下,面臨陡然而來的堅硬岩壁的衝擊,也是相當致命的。

  他那下意識的一腳緩衝,即使再及時,其後果起碼也應該是骨裂才對。

  而江舫只是感到了些微的酥麻和疼痛。

  更遑論剛才,竹蜻蜓失效,他從半空跳下來時,距離地面足足十米有餘。

  即使江舫早就調整了姿勢,做好了下落緩衝的準備,但從將近三四層樓的高處墜下,即使地上有柔軟的草皮覆蓋,他也不可能一點兒也不受傷。

  事實上,除了裙子和臉頰上沾了些灰塵,他連一點擦傷都沒有。

  想到「傷口」這個關鍵詞後,江舫很快又發現了一樁違和所在。

  江舫還記得,為了保持絕對的清醒,他在疾衝著四處尋找出路時,是狠狠劃了自己一刀的。

  在關卡初始時,江舫就用匕首輕輕劃割過自己的手指,用細微的痛覺來確證他眼前的場景是否是幻覺。

  不過他向來愛護自己的手指,所以他有意識地控制了力道。

  ——但是,剛才在半空中時,一匕首下去,他的手臂理應馬上見血。

  哪怕是在腎上腺素極速分泌的情況下,疼痛感被暫時壓制,傷口也該是真實存在的。

  ……可是,現在連這處傷口也仿佛從未出現過。

  對現在的江舫來說,最好的辦法,無外乎親身再驗證一遍。

  江舫將匕首橫壓在了他勁瘦的小臂上,又將小臂與上臂交合,鋒刃立起,靠擠壓的力道,讓兩片尖銳朝著兩側皮膚切割了下去。

  江舫抿著唇,閉上眼睛,握住露在肘側的匕首柄,緩緩,緩緩地抽出。

  他切實地體驗著刀鋒划過時、將肌肉和組織層層破開的阻力感。

  直到尖刃完全抽離開來,江舫才睜開了眼睛。

  刀刃之上,雪亮一片。

  不見一點猩紅。

  江舫鬆開了緊繃著的手臂。

  展露在他眼前的,也是完好無損的一截皮膚。

  江舫用微冷的刀鋒掠過皮膚,若有所思。

  疼痛感確實是有的。

  傷口也確實沒有留下。

  這樣一來,金髮少女的那句「沒有任何威脅『公主』生命安全的『外物』存在」,就得到了完美的解釋。

  ——這裡,是一個不會有人受傷的完美世界。

  的確是童話世界應該有的設定。

  這樣想來,他們也從未看見金髮少女被層層染血的繃帶包裹的掌心上,是否真的存在傷口。

  然而,發現這一點後,問題也並沒有得到解決。

  即使知道自己不會真正的受傷,江舫又要怎麼登上這百米的孤岩?

  難道這裡是幻覺世界?

  只要自己知道自己不會受傷,就能克服從高處墜落的恐懼。

  克服恐懼,就能通關?

  ……不對。

  這個「克服恐懼」的標準,根本無法具體量化。

  比方說,江舫現在知道自己不會受傷了,那麼理論上應該算是可以「克服恐懼」了。

  可當江舫單腳踏上岩壁時,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脫離地心引力控制的感覺。

  開在山崖上的第十三扇門,也絲毫沒有要下來的跡象。

  難道過關的標準,是要他當場徹底克服恐高症?

  然而江舫的恐高症是心因性的。

  要他克服,除非父親活著回來。

  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而遊戲也不會提出不可能達成的目標。

  江舫舉目回顧,卻意外發現,他進來的第十二扇門,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5米開外的地方,靜靜漂浮著,似乎是一個無聲的邀請。

  進來吧,進到這裡來。

  誠如金髮少女所說,「『公主』走過的門,不會消失,會始終等待主人的回歸。」

  江舫冒出了一個念頭。

  或許,他身後這扇觸手可及的門,實際上才是真正的門?

  只要他穿過這扇門,他就能回到南舟的身邊?

  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金髮少女明確說過的。

  「只要『公主』覺得遊戲太難,不想繼續,只需要掉頭,推開前一扇走過的門,就能夠直接離開遊戲。」

  「當你穿過第一扇門時,你就擁有了可以隨時離開的權利。」

  她的話指向性非常明確。

  身後的門,就是留給玩家及時止損用的。

  如果被恐懼擊倒,就可以選擇從這裡離開。

  假如他真的依據自己腦內不著邊際的構想就貿然選擇出門,極有可能是把南舟徹底留在這個世界裡。

  江舫還記得,他們完成任務、從圖書館出來後,圖書館的門就封閉了,再也沒有進去的可能。

  他不可能拿南舟去冒險。

  所以,此路依然不通。

  ……

  於是,江舫抬頭望向開在百米高空中的門扉,繼續思索攀登上去的辦法。

  陽光炫目,不意間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像極了自己進入遊戲、與她攀談時,落在她純金秀髮上的雙重光芒。

  金髮少女異常明媚動人的笑意,突然照入了江舫的記憶。

  ——他乍然記起,自己初入副本時,曾浮現在他心頭的那點疑惑。

  自己言語威脅,要殺掉金髮少女,想要探查她是否具有正常人類的情感。

  而明明擁有著其他正常情緒的金髮少女面對著他,毫無恐懼地微笑著,主動昂起雪白秀頎的脖頸,露出皮膚下脆弱的咽喉。

  她在遊戲裡,是一點也不怕死的。

  那麼,她究竟是不恐懼死,還是不會死?

  倘若不會受傷,同樣意味著不會真正死亡的話……

  江舫被自己腦海中的念頭駭住了。

  但他的思路無法停歇地運轉了下去——

  人的恐懼是不會終結的。

  除非死亡。

  死亡,代表著和自我的徹底割裂和告別,和恐懼的主題最為契合。

  克服恐懼的最高美學,難道不就是能夠直面死亡嗎。

  江舫掂了掂掌心的匕首,在空中虛虛劃了一道。

  匕首很鋒利,在快速割開空氣時,發出了清亮的、近乎口哨聲的尖鳴。

  將這道冷鋒抵在自己的咽喉處時,江舫的喉結滾動頻率明顯增快。

  從他口腔中呼出的氣流堪稱炙熱。

  但他的手始終穩得驚人。

  ……試一試,未嘗不可。

  不是嗎?

  一刀沿著他的動脈劃下。

  他精準割開了自己的氣管。

  江舫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穿著寶藍色裙子的自己,從自己身體內脫胎而出,緩緩向前倒了下去。

  這種景象過於奇異而弔詭。

  它超出了任何人類能想像到的恐懼。

  江舫倒退了一步,蹲下身來,用急劇降溫的掌心,撫上了自己的屍體的臉頰。

  這具屍體是溫熱的。

  有表情,有溫度,還是閉目等待審判的樣子。

  江舫望著這張臉,仿佛看到了上一秒的自己。

  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

  他或許在想,這究竟是自己的克隆物,還是真實的自己。

  自己用匕首殺死的,是上一秒的自己嗎?

  還是說,現在站在這裡的,才是上一秒的自己?

  他或許還在想,現在的自己,究竟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江舫現在終於明白,金髮少女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當所有可用的道具都被遊戲故意耗盡,當山窮水盡之時,遊戲會逼迫玩家獻祭自己,直面對每個人來說都毫無區別的恐懼——死亡——來抵達最後一扇門。

  反正,就像金髮少女說的那樣。

  人不會死。

  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

  同樣,正像她所說的那樣,這種殺死自己的感覺,足夠讓人恐懼到放棄隊友,頭也不回地投向那扇離開的門。

  眾多雜亂的情緒,在江舫眼中穿梭、交織、瘋狂、沉澱。

  最終,他撫著「自己」的臉頰,俯身輕吻了「自己」的額頭一記,溫和地道了一聲:「……辛苦了。」

  任誰看到這一幕,都會在劇烈的驚駭之餘,認定江舫是徹底瘋掉了。

  然而,江舫的意識要比任何時候都清明。

  「不要著急啊。」

  江舫抬起頭,仰望著百米開外的最後一扇門,似乎是在對門那邊的某個人柔聲說話,「這可是一項大工程。」

  ……

  與江舫僅一門之隔的地方。

  南舟在門邊,鍥而不捨地啄住門環,振著翅膀,往後使力。

  金髮少女正溫柔地把自製的鵝飼料分發給那些索食的天鵝們。

  聽到響動,她回過頭來。

  知道南舟是思夫心切,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對南舟強調:「你不要太擔心他。關卡不難,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的。」

  南舟回頭看了一眼金髮少女。

  他決定不告訴她,自己在打算拆她的門。

  只是他變成天鵝後,力量的確受到了極大的壓制。

  而且,這扇門是單向的,從他這個方向無法打開。

  發力無果,他只能不開心地在門邊轉圈,一啄一個坑。

  李銀航不大熟練地用蹼走過來,輕輕用翅膀尖去點他的翅膀:「別太擔心了。天鵝公主不是說了嗎,不會有危險,舫哥又很厲害,不用著急,我們等他就對了。」

  南舟:「唔。我知道。所以很奇怪。」

  李銀航:「哪裡奇怪?」

  南舟:「不會有危險。他很厲害。我都知道。但我的心還是很不舒服。」

  說著,南舟有些苦惱地理了理胸口位置的毛,好像將這種不適當做了一種可以探查的外傷。

  南舟說:「這不很對。我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他猜想,也許是在上個副本里受到的圓月影響還沒有恢復。

  李銀航:「……」噗。

  如果她沒有會錯意的話,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反正不會是兒行千里母擔憂。

  李銀航本來想對大佬展開一場愛的教育。

  但想一想,她還是決定老實閉嘴。

  一來,大佬看起來是個母胎solo的。

  二來,自己也是個母胎solo的。

  自己這個理論上的巨人、實踐上的矮子,叭叭給人上課,萬一把孩子帶偏了,豈不是誤人子弟。

  正在李銀航浮想聯翩間,門那邊傳來的一陣窸窣聲,陡然把她拉回了現實。

  她豁然激動起來:「是不是他來了!」

  南舟沒有說話。

  他蹲下來,面對著那扇門,等待著過關成功的江舫推門而入。

  他還轉過身去,理了理自己身側略顯凌亂的、潔白的毛羽。

  理完之後,南舟又一次對自己的怪異行為感到了納罕。

  ……為什麼要這麼做?

  然而,門那邊的人,似乎也不急於進入。

  ……

  江舫立在崖邊,一手撐著門把手,一手將手探入儲物槽中。

  就在他腳下,一共踏著77具屍體。

  屍身被他用光線指鏈投出的柔韌光線重重捆綁相疊,拼湊、架設起了一道人形階梯。

  一部分用於底座加固,一部分用於搭建階梯。

  加上江舫自己,一共78人。

  不知道算不算巧合,這堪堪好拼湊出了一副塔羅牌的數量。

  而他就是唯一的、立於眾牌之上的,獨一無二的愚者牌。

  是一切瘋狂的開始,也是一切瘋狂的終結。

  站在第77具屍體的肩膀上,江舫從儲物槽里取出那雙美麗璀璨的高跟鞋。

  他扶著門把手,將小高跟重新穿好。

  將自己的形象整理到最佳之後,江舫的指尖才徐徐施力,壓下了門把手。

  同時,他繫著高跟綁帶的腳發力一蹬。

  這座柔軟的屍階,應聲向後傾倒而去。

  ……

  門外的光線洶湧而入的瞬間,南舟看到一個身影,款款從光中走來。

  飄蕩的裙裾,優雅的儀態,微微上翹的唇角……

  他一時恍然,仿佛回到了還在《永晝》窗前的時候:「蘋果樹——」

  然而,當視線落在他修長的小腿間時,南舟的神情凝住了。

  即使江舫很快回掩住了門,南舟也在由濃轉淡、漸次散開的光芒間,從門後捕捉到了某種可怕的、正在仰面下落的東西。

  江舫取出了任務箱,用匕首挑著,先將蕁麻衣先拋給了李銀航,又取出了另一件,忍著強烈的燒灼刺痛,親手披在了南舟身上。

  好在這點疼痛對現在的他來說稍顯麻木。

  南舟的身形迅速成長起來時,李銀航已經感受到金環帶來的疼痛了。

  儘管考慮過要留下它,好歹是個硬通貨,但這一瞬間的燒灼一樣的劇痛,還是讓她慌了神。

  這幾乎是要將金環烙在自己的腿上了。

  李銀航察覺不妙,手忙腳亂地擼起褲腳,將正在緩慢熔鑄在一起的金環拆卸開來,一分兩半。

  恢復了人形的南舟,卻直撲到了江舫的身上,越過他的肩膀,死死望著那扇已經閉合的門。

  一襲公主裝扮的江舫攬住他的腰,輕聲在他耳邊笑:「都站不穩了,還要抱啊。」

  南舟看向嘴唇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江舫。

  他的心裡像是被人狠狠搗了一記,疼得他猝不及防,只想發火。

  此時,鑽心的疼痛從大腿處一陣一陣地傳遞而來。

  金環像是在擠壓、燃燒他的皮膚。

  他卻管也不管。

  南舟壓低聲音問他:「怎麼……過關的?」

  江舫抱著他,聽著他竭力控制後、還是隱隱發顫的尾音,又望向他視線的落點,心裡已經猜出了七八分。

  就像南舟已經猜出七八分,他究竟遭遇了什麼一樣。

  大抵是因為剛才死過不止一次,江舫把南舟抱得很緊,緊到恰好能讓南舟有難以呼吸的感覺的臨界點上。

  ——他在為自己痛。

  這樣的認知,讓江舫在心疼之餘,又有種扭曲的、安心且溫暖的感覺。

  「……啊。」江舫這樣牢牢控制著南舟,緊貼著後心處的手掌感受著他失序的心跳,微笑著同他耳語,「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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