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扇門鑲嵌在百米高的岩壁上。
對現在失去了所有可用道具的江舫來說,那是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
江舫靜靜靠著另一側崖壁,仰頭遙望。
直到來到這一關,江舫才真正確信,這場遊戲,考驗的恐怕並不是道具儲備量和使用技巧。
金髮少女說過,他們三個,誰來都行。
她也明確說過,這不是對體力的考驗。
她甚至耐心地等著三人交換道具。
換言之,對於這種帶有作弊性質、極有可能影響遊戲體驗的東西的存在,她不在乎。
要麼,她是歡迎玩家通關的。
要麼,她知道,即使用了這些道具,也不可能抵達終點。
因為,就像上一關圖書館的主題,考驗的是玩家的運動、應變和收集訊息的能力一樣。
這一關的主題,可以通過初進入時杏仁狀的天地、以及緊扣心弦的關卡設置這些信息判斷出,它考驗的是玩家要如何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
這也意味著,關卡很可能會根據每個人恐懼的東西,隨機調整玩家們在每一扇門內看到的、經歷的東西。
遊戲的起始關卡,是一馬平川的。
在江舫過門並收集信息時,它也在收集、解析、讀取著江舫的信息。
江舫懷疑,遊戲甚至可以通過自己攜帶的道具,彈性地判斷出江舫會消耗哪一種道具,會怎樣使用道具。
在這個遊戲裡,他真正能派的上用場的,只有2頁【馬良的素描本】。
所以,遊戲選擇了平穩過渡,直到第七扇門,才給江舫設置了一道難以跨越的8米山峰。
江舫有理由相信,倘使自己手中擁有功能更多、更複雜的道具,他遭遇困境的時間和門數,都會大幅度提前。
——簡而言之,遊戲在有意識地消耗玩家手中的有效道具。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在發現情況超出控制後,遊戲在第十二扇門後,馬上刷新出了一道迷宮山壁,逼著江舫在迷宮中穿梭。戲劇性地在門前耗盡了【馬良的素描本】的最後一點時限。
它根據江舫每一步的行動進行即時演算,然後合理地過渡、演化,直至抓住人內心最深的恐懼。
它命令著、誘導著玩家,必須去做點什麼。
……所以,它究竟想要讓玩家做什麼?
種種矛盾和線索,許多在心念急轉間來不及察覺的漏洞,在江舫心間穿針引線,逐漸相連。
首先……
江舫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
在進入第十二扇門、險些迎面撞上石壁時,他就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違和感。
舉個例子,有些短跑比賽,如果場地較小,會選擇在終點位置不遠處的場地牆壁鋪上一層軟墊。
因為運動員在經歷高速的奔跑、衝過終點線後,出於要保護自身安全的緣故,不能立即剎車,而是要保持較大的速度,繼續向前跑去。
在牆上鋪設軟墊,是為了起到緩衝作用。
那個關頭,饒是江舫的反射神經再強悍,在每秒20米速度的運動速度下,面臨陡然而來的堅硬岩壁的衝擊,也是相當致命的。
他那下意識的一腳緩衝,即使再及時,其後果起碼也應該是骨裂才對。
而江舫只是感到了些微的酥麻和疼痛。
更遑論剛才,竹蜻蜓失效,他從半空跳下來時,距離地面足足十米有餘。
即使江舫早就調整了姿勢,做好了下落緩衝的準備,但從將近三四層樓的高處墜下,即使地上有柔軟的草皮覆蓋,他也不可能一點兒也不受傷。
事實上,除了裙子和臉頰上沾了些灰塵,他連一點擦傷都沒有。
想到「傷口」這個關鍵詞後,江舫很快又發現了一樁違和所在。
江舫還記得,為了保持絕對的清醒,他在疾衝著四處尋找出路時,是狠狠劃了自己一刀的。
在關卡初始時,江舫就用匕首輕輕劃割過自己的手指,用細微的痛覺來確證他眼前的場景是否是幻覺。
不過他向來愛護自己的手指,所以他有意識地控制了力道。
——但是,剛才在半空中時,一匕首下去,他的手臂理應馬上見血。
哪怕是在腎上腺素極速分泌的情況下,疼痛感被暫時壓制,傷口也該是真實存在的。
……可是,現在連這處傷口也仿佛從未出現過。
對現在的江舫來說,最好的辦法,無外乎親身再驗證一遍。
江舫將匕首橫壓在了他勁瘦的小臂上,又將小臂與上臂交合,鋒刃立起,靠擠壓的力道,讓兩片尖銳朝著兩側皮膚切割了下去。
江舫抿著唇,閉上眼睛,握住露在肘側的匕首柄,緩緩,緩緩地抽出。
他切實地體驗著刀鋒划過時、將肌肉和組織層層破開的阻力感。
直到尖刃完全抽離開來,江舫才睜開了眼睛。
刀刃之上,雪亮一片。
不見一點猩紅。
江舫鬆開了緊繃著的手臂。
展露在他眼前的,也是完好無損的一截皮膚。
江舫用微冷的刀鋒掠過皮膚,若有所思。
疼痛感確實是有的。
傷口也確實沒有留下。
這樣一來,金髮少女的那句「沒有任何威脅『公主』生命安全的『外物』存在」,就得到了完美的解釋。
——這裡,是一個不會有人受傷的完美世界。
的確是童話世界應該有的設定。
這樣想來,他們也從未看見金髮少女被層層染血的繃帶包裹的掌心上,是否真的存在傷口。
然而,發現這一點後,問題也並沒有得到解決。
即使知道自己不會真正的受傷,江舫又要怎麼登上這百米的孤岩?
難道這裡是幻覺世界?
只要自己知道自己不會受傷,就能克服從高處墜落的恐懼。
克服恐懼,就能通關?
……不對。
這個「克服恐懼」的標準,根本無法具體量化。
比方說,江舫現在知道自己不會受傷了,那麼理論上應該算是可以「克服恐懼」了。
可當江舫單腳踏上岩壁時,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脫離地心引力控制的感覺。
開在山崖上的第十三扇門,也絲毫沒有要下來的跡象。
難道過關的標準,是要他當場徹底克服恐高症?
然而江舫的恐高症是心因性的。
要他克服,除非父親活著回來。
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而遊戲也不會提出不可能達成的目標。
江舫舉目回顧,卻意外發現,他進來的第十二扇門,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5米開外的地方,靜靜漂浮著,似乎是一個無聲的邀請。
進來吧,進到這裡來。
誠如金髮少女所說,「『公主』走過的門,不會消失,會始終等待主人的回歸。」
江舫冒出了一個念頭。
或許,他身後這扇觸手可及的門,實際上才是真正的門?
只要他穿過這扇門,他就能回到南舟的身邊?
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金髮少女明確說過的。
「只要『公主』覺得遊戲太難,不想繼續,只需要掉頭,推開前一扇走過的門,就能夠直接離開遊戲。」
「當你穿過第一扇門時,你就擁有了可以隨時離開的權利。」
她的話指向性非常明確。
身後的門,就是留給玩家及時止損用的。
如果被恐懼擊倒,就可以選擇從這裡離開。
假如他真的依據自己腦內不著邊際的構想就貿然選擇出門,極有可能是把南舟徹底留在這個世界裡。
江舫還記得,他們完成任務、從圖書館出來後,圖書館的門就封閉了,再也沒有進去的可能。
他不可能拿南舟去冒險。
所以,此路依然不通。
……
於是,江舫抬頭望向開在百米高空中的門扉,繼續思索攀登上去的辦法。
陽光炫目,不意間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像極了自己進入遊戲、與她攀談時,落在她純金秀髮上的雙重光芒。
金髮少女異常明媚動人的笑意,突然照入了江舫的記憶。
——他乍然記起,自己初入副本時,曾浮現在他心頭的那點疑惑。
自己言語威脅,要殺掉金髮少女,想要探查她是否具有正常人類的情感。
而明明擁有著其他正常情緒的金髮少女面對著他,毫無恐懼地微笑著,主動昂起雪白秀頎的脖頸,露出皮膚下脆弱的咽喉。
她在遊戲裡,是一點也不怕死的。
那麼,她究竟是不恐懼死,還是不會死?
倘若不會受傷,同樣意味著不會真正死亡的話……
江舫被自己腦海中的念頭駭住了。
但他的思路無法停歇地運轉了下去——
人的恐懼是不會終結的。
除非死亡。
死亡,代表著和自我的徹底割裂和告別,和恐懼的主題最為契合。
克服恐懼的最高美學,難道不就是能夠直面死亡嗎。
江舫掂了掂掌心的匕首,在空中虛虛劃了一道。
匕首很鋒利,在快速割開空氣時,發出了清亮的、近乎口哨聲的尖鳴。
將這道冷鋒抵在自己的咽喉處時,江舫的喉結滾動頻率明顯增快。
從他口腔中呼出的氣流堪稱炙熱。
但他的手始終穩得驚人。
……試一試,未嘗不可。
不是嗎?
一刀沿著他的動脈劃下。
他精準割開了自己的氣管。
江舫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穿著寶藍色裙子的自己,從自己身體內脫胎而出,緩緩向前倒了下去。
這種景象過於奇異而弔詭。
它超出了任何人類能想像到的恐懼。
江舫倒退了一步,蹲下身來,用急劇降溫的掌心,撫上了自己的屍體的臉頰。
這具屍體是溫熱的。
有表情,有溫度,還是閉目等待審判的樣子。
江舫望著這張臉,仿佛看到了上一秒的自己。
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
他或許在想,這究竟是自己的克隆物,還是真實的自己。
自己用匕首殺死的,是上一秒的自己嗎?
還是說,現在站在這裡的,才是上一秒的自己?
他或許還在想,現在的自己,究竟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江舫現在終於明白,金髮少女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當所有可用的道具都被遊戲故意耗盡,當山窮水盡之時,遊戲會逼迫玩家獻祭自己,直面對每個人來說都毫無區別的恐懼——死亡——來抵達最後一扇門。
反正,就像金髮少女說的那樣。
人不會死。
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
同樣,正像她所說的那樣,這種殺死自己的感覺,足夠讓人恐懼到放棄隊友,頭也不回地投向那扇離開的門。
眾多雜亂的情緒,在江舫眼中穿梭、交織、瘋狂、沉澱。
最終,他撫著「自己」的臉頰,俯身輕吻了「自己」的額頭一記,溫和地道了一聲:「……辛苦了。」
任誰看到這一幕,都會在劇烈的驚駭之餘,認定江舫是徹底瘋掉了。
然而,江舫的意識要比任何時候都清明。
「不要著急啊。」
江舫抬起頭,仰望著百米開外的最後一扇門,似乎是在對門那邊的某個人柔聲說話,「這可是一項大工程。」
……
與江舫僅一門之隔的地方。
南舟在門邊,鍥而不捨地啄住門環,振著翅膀,往後使力。
金髮少女正溫柔地把自製的鵝飼料分發給那些索食的天鵝們。
聽到響動,她回過頭來。
知道南舟是思夫心切,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對南舟強調:「你不要太擔心他。關卡不難,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的。」
南舟回頭看了一眼金髮少女。
他決定不告訴她,自己在打算拆她的門。
只是他變成天鵝後,力量的確受到了極大的壓制。
而且,這扇門是單向的,從他這個方向無法打開。
發力無果,他只能不開心地在門邊轉圈,一啄一個坑。
李銀航不大熟練地用蹼走過來,輕輕用翅膀尖去點他的翅膀:「別太擔心了。天鵝公主不是說了嗎,不會有危險,舫哥又很厲害,不用著急,我們等他就對了。」
南舟:「唔。我知道。所以很奇怪。」
李銀航:「哪裡奇怪?」
南舟:「不會有危險。他很厲害。我都知道。但我的心還是很不舒服。」
說著,南舟有些苦惱地理了理胸口位置的毛,好像將這種不適當做了一種可以探查的外傷。
南舟說:「這不很對。我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他猜想,也許是在上個副本里受到的圓月影響還沒有恢復。
李銀航:「……」噗。
如果她沒有會錯意的話,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反正不會是兒行千里母擔憂。
李銀航本來想對大佬展開一場愛的教育。
但想一想,她還是決定老實閉嘴。
一來,大佬看起來是個母胎solo的。
二來,自己也是個母胎solo的。
自己這個理論上的巨人、實踐上的矮子,叭叭給人上課,萬一把孩子帶偏了,豈不是誤人子弟。
正在李銀航浮想聯翩間,門那邊傳來的一陣窸窣聲,陡然把她拉回了現實。
她豁然激動起來:「是不是他來了!」
南舟沒有說話。
他蹲下來,面對著那扇門,等待著過關成功的江舫推門而入。
他還轉過身去,理了理自己身側略顯凌亂的、潔白的毛羽。
理完之後,南舟又一次對自己的怪異行為感到了納罕。
……為什麼要這麼做?
然而,門那邊的人,似乎也不急於進入。
……
江舫立在崖邊,一手撐著門把手,一手將手探入儲物槽中。
就在他腳下,一共踏著77具屍體。
屍身被他用光線指鏈投出的柔韌光線重重捆綁相疊,拼湊、架設起了一道人形階梯。
一部分用於底座加固,一部分用於搭建階梯。
加上江舫自己,一共78人。
不知道算不算巧合,這堪堪好拼湊出了一副塔羅牌的數量。
而他就是唯一的、立於眾牌之上的,獨一無二的愚者牌。
是一切瘋狂的開始,也是一切瘋狂的終結。
站在第77具屍體的肩膀上,江舫從儲物槽里取出那雙美麗璀璨的高跟鞋。
他扶著門把手,將小高跟重新穿好。
將自己的形象整理到最佳之後,江舫的指尖才徐徐施力,壓下了門把手。
同時,他繫著高跟綁帶的腳發力一蹬。
這座柔軟的屍階,應聲向後傾倒而去。
……
門外的光線洶湧而入的瞬間,南舟看到一個身影,款款從光中走來。
飄蕩的裙裾,優雅的儀態,微微上翹的唇角……
他一時恍然,仿佛回到了還在《永晝》窗前的時候:「蘋果樹——」
然而,當視線落在他修長的小腿間時,南舟的神情凝住了。
即使江舫很快回掩住了門,南舟也在由濃轉淡、漸次散開的光芒間,從門後捕捉到了某種可怕的、正在仰面下落的東西。
江舫取出了任務箱,用匕首挑著,先將蕁麻衣先拋給了李銀航,又取出了另一件,忍著強烈的燒灼刺痛,親手披在了南舟身上。
好在這點疼痛對現在的他來說稍顯麻木。
南舟的身形迅速成長起來時,李銀航已經感受到金環帶來的疼痛了。
儘管考慮過要留下它,好歹是個硬通貨,但這一瞬間的燒灼一樣的劇痛,還是讓她慌了神。
這幾乎是要將金環烙在自己的腿上了。
李銀航察覺不妙,手忙腳亂地擼起褲腳,將正在緩慢熔鑄在一起的金環拆卸開來,一分兩半。
恢復了人形的南舟,卻直撲到了江舫的身上,越過他的肩膀,死死望著那扇已經閉合的門。
一襲公主裝扮的江舫攬住他的腰,輕聲在他耳邊笑:「都站不穩了,還要抱啊。」
南舟看向嘴唇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江舫。
他的心裡像是被人狠狠搗了一記,疼得他猝不及防,只想發火。
此時,鑽心的疼痛從大腿處一陣一陣地傳遞而來。
金環像是在擠壓、燃燒他的皮膚。
他卻管也不管。
南舟壓低聲音問他:「怎麼……過關的?」
江舫抱著他,聽著他竭力控制後、還是隱隱發顫的尾音,又望向他視線的落點,心裡已經猜出了七八分。
就像南舟已經猜出七八分,他究竟遭遇了什麼一樣。
大抵是因為剛才死過不止一次,江舫把南舟抱得很緊,緊到恰好能讓南舟有難以呼吸的感覺的臨界點上。
——他在為自己痛。
這樣的認知,讓江舫在心疼之餘,又有種扭曲的、安心且溫暖的感覺。
「……啊。」江舫這樣牢牢控制著南舟,緊貼著後心處的手掌感受著他失序的心跳,微笑著同他耳語,「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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