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三年不領兵,熠北軍統帥威名仍在,當那雙鋒利的眼睛瞪起來,眉宇間流露出的就是一股懾人的殺氣。
趾高氣昂的女孩子僵在原地,忽然就怎麼邁不動步子。
這一刻,仿佛連空氣都是凝固的。
一軍統帥,心狠手辣,喜怒不形於色。在他身上,隱隱藏著一種狠戾和暴虐,這一點極少在人前展露。十年前,偶爾露出來一回,就成了她一輩子的噩夢——她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事會冷不丁激怒他,將她一個人丟棄在漫漫荒原上。
「聽聞,你一年之內血洗江南官場,株連無算,哀鴻遍野。大熠人都說,長公主沒有心,我總以為那是訛傳,縱涉人命,也是你年幼無知,受人挑唆罷了。今日親睹,才知你竟當真狠毒到這個份兒上。」他道。
「所以,你打算清理門戶了嗎?」
她笑,流光寶劍半出鞘,映出妖異的臉,涼薄的唇不塗妝也紅得淒艷,眼神冰冷如霜雪。
那個滿心歡喜、盼著跟心上人白頭偕老的小女孩,早就不見了;那種被當做孩子關懷的感覺,她十年前就忘光了。
十年前,為了生綩綩,母后難產而死。她是出身龍家的女兒,論輩分跟龍鈺算是遠房堂姐弟,將門之女,靈慧雍容,未出閣前還是文學館大學士沈辭讓的得意門生。
可就為了要個兒子,這才貌雙全的女子賠上了命,死時才三十三歲。可綩綩卻依然只是個公主。父皇聽說後,淡淡看了一眼皺皺巴巴的孩子,連髮妻都懶得看一眼,隔著門罵了句,沒用的女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刻,堂堂君王鄙夷的眼神。
因為早產,綩綩先天不足,剛落地時連哭都不會,產婆拎著腳,照著後背狠命捶打了好一陣兒,始終不奏效,還以為是死嬰。直到母后咽氣,那要命的啼哭聲才終於響徹朝露殿。
宮人們都說,這孩子像是專門為給親娘送葬而來,命克父母。父皇聽聞後更厭棄了,母后靈柩還沒抬出朝露殿,他就把涼州太守之女孫柔初抬進宮裡,納為貴妃。
柔貴妃不算極美,但勝在年輕,一雙狐媚眼睛水靈靈的,無時無刻不在向帝王求助,說她想要,要一個如他一般強壯的男子漢,能把她揉碎在懷抱里,夜夜做夢。
從那之後,父皇就把她們姐妹倆忘得一乾二淨。
她抱著綩綩,在母親靈前跪了三天三夜,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她發現,自己不會哭了。
人心險惡的後宮,最養得出捧高踩低的奴才。反正公主沒資格承大統,得罪了也不怕。沒了娘的小公主才十歲,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更別提照顧一個剛出生的小月孩,多虧教養姑姑楚離,她和綩綩才好歹沒餓死。後來,龍鈺聽說了,也會每年抽空入宮來看望她,大家迫於熠北軍統帥之威,便都不敢再為難了。
可是,不為難不代表就是好日子。
楚姑姑是母后從娘家帶進宮的,見過世面,老成持重,雖總愛自稱老身,可實際上還不到三十歲。這個處變不驚到近乎冷漠的女人,憑一己之力把朝露殿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卻對她始終缺乏最基本的溫情。
曾經,她無數次暴跳如雷,將一屋子瓶瓶罐罐砸了個稀巴爛,拿刀把自己劃得血流如注。
可姑姑永遠只會面無表情地走進來,命人將一切收拾乾淨,然後轉過身,波瀾不驚地告訴她,公主要有公主的體面。
而師父……
她不斷告訴自己,師父是疼她惜她的,卻自始至終未曾找到一絲確鑿明證。
得不到愛,就算擁有再尊貴的頭銜又有何用?
縱使錦繡成堆、奴僕成群,也及不上心愛之人一個溫暖的懷抱。
「師父,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一個人多不容易?你若從一開始就不要我,幹嘛還要教我?護我?你以為你在護我,可我死了也比現在好得多。」
她迎向他的劍,鋒刃下,頸間動脈處傳來一聳一聳的波動。
蘇羽抬腕收劍。
無論前世今生,他都不曾想過要傷她。
「我護你,是要你好好活。你不該糟蹋自己、為虎作倀。」他嘆了口氣,沉聲道,「陸森我一定要殺,這是我來此唯一的目的,連你也擋不得。」
「我不會讓你做傻事。」她與他針鋒相對,氣勢絲毫不怯弱,「——你要殺,便殺我。」
熠北軍統帥身手冠絕天下,憑他武功,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亦不在話下,更何況區區一個老臣。
可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刺殺重臣,他都將背負罵名,成為大熠的罪人。
「師父,你看看我,我已不是當初那個唯唯諾諾、顫抖著的小女孩了。如今,大熠半壁朝堂盡在我手,江山內外,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女孩子走上前,握著他的手,柔聲道。
「我知道,陸豹那小子總變著法兒給你找茬,你都無官無職了,還要將籌措軍餉這種苦差事壓給你。師父,這三年你受委屈了。可現在我來了,我保證,他絕不敢再與你為難。」
「你以為,我殺陸森是為了報私仇嗎?」蘇羽氣急,卻又不知該如何對她解釋,「挽纓,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狹隘無格的人麼?」
「你是什麼人,我曾以為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清楚。可惜,十年前你親手將一切打碎了。」她鬆開他手,漠然道,「如今,我只知大熠太平來之不易,無論私仇公義,陸侯都不能死。」
護國公位同半相,若橫死,且不說朝野動盪,陸豹手上三十萬熠北軍都夠皇家喝一壺。
她知道,他很苦、很不甘心。
可除了委屈他,沒有別的辦法。
午後,一封請帖送至將軍府——隴右節度使李清今晚於家中設宴,為遠道而來的公主殿下接風洗塵。
「將軍,李大人有請。」將軍府管家陳伯接了帖,趕忙一瘸一拐來跟蘇羽傳話。
陳伯是府上的老人,年屆四十,飽經風霜的臉上一笑全是褶,令人倍感親切。
他原是熠北軍執戟長,跟隨龍老將軍征戰了大半輩子,後來斷了腿,才下了戰場。戎馬多年,他習慣了以軍職稱呼老將軍和少將軍,在家也改不了口。
蘇羽拿過帖子,皺著眉頭猶豫著。
「您是怕,這是鴻門宴?」陳伯見他遲遲不說話,輕聲問道。
「那倒不至於。」蘇羽搖搖頭,笑了一下,「我只是……不太適應這種場合。」
宴席上人多眼雜,萬一漏了餡,他可沒把握收場。
「是,老奴明白了,不去也好。這宴席,聽說孫太守也在呢。」老管家躬身應道,「——那孫子一直都跟咱將軍府不對付,如今他女兒柔貴妃誕下皇嗣,風頭正盛,您避避也好。老奴這就去節度使府上回話。」
「等等。」蘇羽垂眸覷了一眼陳伯膝蓋以下少了半截的右腿,道,「不用,我自己去說。」
他說罷剛要出門,節度使府卻又差人送來第二封請帖——「龍將軍,有請。」
「我已經收到了,剛要去貴府回話呢。」蘇羽擺手,道,「最近我身體不適,就不……」
「將軍,這是公主的帖子。」氣度莊重的女官擎著帖向蘇羽深深一福,恭恭敬敬遞上去,「今晚宴席,還望將軍一定賞光。」
女孩子心思細,預料到節度使一個人面子很可能請不動這位大仙,於是親筆又書一封。
請帖上,赫然粘著五根青金色翠翎,這是只有最加急的軍報或最貴等的公侯才配享有的優先待遇。如今卻給了他區區一介布衣,深見皇家愛重。
「是是是,有勞楚姑姑,煩您跟殿下回個話,我們將軍一定到。」擎著那重工燙金、文縐縐的帖子,連老管家都不由多禮起來。
「陳伯,咱將軍府什麼時候變成前倨後恭的風格了?」送走楚離後,蘇羽抱著手臂,睨著身邊滿臉堆笑的老哥哥,不滿地質疑道。
「將軍,您可是殿下的師父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話到哪都在理兒。」陳伯一攤手,道,「別的事,您可以不管,可殿下的事兒您不能不管吶。」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蘇羽垂眸,輕聲道。
「可是將軍,姓孫的那老賊絕不是什麼善茬兒。他就是個小人,蛇鼠作形,虺蜴為心,豺狼成性。殿下雖身份尊貴,但畢竟是個小姑娘,您不去的話,就不怕她吃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