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明二年正月十六,鐵林軍離開洛交縣繼續南下。
往西南行了兩天,至三川縣。此乃鄜州五縣之一,當華池、黑原、洛三水之會,故名三川。續往西南走三天,大軍來到了坊州,照例索要糧草。
坊州管四縣,治中部縣(今黃陵縣南),以唐先世馬坊得名。州西二里有橋山黃帝陵,舒元輿曾作《橋山懷古》。西七里有杏城鎮,有鎮將一員,兵馬兩千,素為軍事重地。
鄜州都給了糧草,坊州當然不能一毛不拔。於是乎,兩萬斛軍糧、四萬束柴草外加少許布帛銅錢,很快被送到了軍中。隨後,該州刺史便遣人一個勁地催促鐵林軍啟程,他們是真的害怕被亂軍劫掠。
諸葛爽不爽,邵樹德也有些不滿意,在又索要了五千斛糧豆後,大夥不情不願地拔營,往南而去。
離開坊州城,一路經宜君縣抵達了同官縣(今銅川東北),共走了五天。宜君縣屬坊州,同官是畿縣,也就是說,他們已離開了鄜坊鎮,正式進入了京兆府地界。而此時,也已經是廣明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夜了,大軍在縣城以北十里紮營停駐,打探消息。
從諸葛爽帳中回來後,邵樹德正欲研究一下兵書,陳誠來報:「軍使,去同官縣的人回來了,言縣城人心惶惶,請王師速速入城。」
「已入夜,明日再去。」邵樹德毫不猶豫地否決了,又道:「可有其他消息?」
「巢軍已入長安。」陳誠說道:「留在長安的宗室皆被殺光。巢眾尤恨官吏,逮著便殺,但於百姓秋毫無犯。不過數日後,賊眾忍耐不住,四處燒殺搶掠、奸**女,黃巢不能止,以至屍盈街坊。對了,黃巢已登基稱帝,定國號齊,改元金統,以妻曹氏為皇后。黃巢入居禁宮,淫辱嬪妃,並分賜給帳下有功之人,朝廷三品以上官員皆停任,四品以下至偽相趙璋府中投書,擇優選任。百官為保得性命,紛紛而至。」
「意料之中。」邵樹德道:「長安百姓遭此大劫,不知接下來該怎麼過。」
「河東軍在哪裡?」
「已經渡河,不過聽聞河中節度留後王重榮降賊了。」
「大河凍得這麼嚴實?巢軍部署如何?」
「皆在長安左近。」
「賊眾不思進取,但在長安淫樂。」邵樹德冷笑:「諸鎮兵馬何在?」
「聖人幸蜀,諸軍無所適從,時有願投黃巢者。唯鳳翔節度使鄭畋寫血書抗賊,斬黃巢使者,並約諸道兵馬匯於鳳翔。」陳誠道。
鄭畋?這個人最近給邵樹德的印象比較深刻,因為封隱幫他走的門路便是李侃、鄭畋、西門思恭一系。只是沒想到他一個宰相,竟然如此有魄力,在部將們首鼠兩端的時候,還能籠絡住那些人,並聯繫諸道兵馬,相約討賊。
聖人若知,當給鄭畋記一大功吧?京西北八鎮,十多萬兵馬,正在茫然無所適從的時候,黃巢又在四處派遣使者拉攏,許以高官厚利,一個不好,就會被人全部拉走。鄭畋此時快刀斬亂麻,本身又是宰相出身,有號召力,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已經跑路的皇帝,他拉住一鎮,黃巢便少得一鎮,此功不大,還有什麼功勞更大?
「附近可有王師?」邵樹德拿起地圖,仔細審視周邊諸縣。
「未曾聽聞。」
「同官縣的消息不可靠,給我把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找來。」邵樹德命令道。
朱、折二人聯袂而至。
「朱副將,之前派出的偵騎回來沒有?」邵樹德不敢相信陳誠從同官縣那裡得來的消息,於是直接問道。
「未回。」
「讓折十將配合你,人全撒出去。也不要太遠,以涇陽為限,免得打草驚蛇。」邵樹德下令道:「巢眾再不思進取,長安左近不可能沒有防備,給我查!不查清楚,鐵林軍就不動。」
朱、折二人走後,邵樹德又找來了李延齡,詢問軍中糧草,得知出征以來共消耗一萬一千斛軍糧,頓時放下了心。軍有糧草,這仗才能打,明日還得派人去同官縣搜集一些,儲備越充足越好。
能做的都做了。邵樹德回到營帳,繼續研習兵書。
他現在並不慌。黃巢部伍中很多將領從軍不過兩三年,他們的水平未必有多高。不自高自大是對的,但也不能自輕自賤。鐵林軍如此精銳,連鄜坊節帥李孝昌都另眼相看,別人想打敗自己也沒那麼容易。
再說,還有經驗豐富的諸葛大帥坐鎮呢。
關中的夜晚寒冷而靜謐。
看完兵書後,邵樹德走出營帳,呼出一口白汽,開始巡視大營,范河默默跟隨。
地面早已被嚴霜覆蓋。值守軍士的朔刃在月華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營內除了偶爾響起的刁斗聲、巡邏軍士身上甲葉的碰撞聲外,再無其他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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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軍士屯駐的大營,就仿佛一隻蟄伏在黑暗中的猛獸,隨時可以暴起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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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夜空下,折嗣裕招呼眾人停下。找了塊背風的地方,眾人稍事歇息,也讓戰馬喘息一下。
折嗣裕今年二十來歲,身材不高,但很壯實。臉上一道狹長的刀疤似乎是他武勇的象徵,來到鐵林軍沒多久,就與素有勇名的盧懷忠比試過,不分勝負,一下子就站穩了腳跟。
自己當上騎軍十將,可不是無人可用,更不是沾了妹婿的光!
「休息完了,繼續走。」小半個時辰後,折嗣裕翻身上馬,刀疤在夜色中顯得更是猙獰……
跟在他身邊的十餘騎默不作聲,快速整理好馬鞍、兜帶、器械。片刻後,一行人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榆樹村的夜晚頗不平靜。數名巢軍斥候在晚飯前後突然闖入,直接徵用了一戶民家。
領頭的漢子滿臉風霜,雙手布滿厚繭,一看就是軍中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手。
手底下幾個人是在河南招募的,也是老手,不過軍紀很差。一進屋就先弄死了老夫妻兩個,然後將反抗的丈夫給綁了起來,嘴裡塞上破布,當著他的面玩弄起了新娶不過數月的娘子。
領頭漢子名叫董忠,見手下如此做派,啐了一口,逕自到外間洗刷馬匹去了。
他們是中衛大將軍、北面游奕使張言的人馬,歸左騎都將李唐賓直接指揮。此番北至同官左近,也是例行查探,看看鄜坊那邊有沒有大軍南下。活動兩天了,一根毛也沒見著,李孝昌那個怯懦之輩,大概還在觀望局勢吧。
董忠剛剛在京城搶了個娘子,據說是侍郎家的女兒,還未出嫁。直接擄回家後,日夜撻伐,若不是上頭把他派出去查探軍情,估計都不願意下床。
「官家小娘就是夠滋味。」洗刷馬匹的同時,董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新婦。那楚楚可憐的小模樣,還有無奈屈服的眼淚,每次都讓他把持不住,非得好好盡興一番才行。
「跟了黃王,才有這等造化啊。」董忠嘿嘿一笑,大黃牙齜了出來。
正想到美處,突然後心一痛,眼前一黑。
不好,剛才忘著甲了!董忠中箭的那一刻,心中滿是懊悔。
而隨著心臟漸漸停止跳動,他的眼神也愈發渙散,抽搐了一小會後,再無聲息。
「殺了他們,留一個活口。」折嗣裕放下步弓,低聲命令道。
屋內幾人聽到動靜,兩刀將屋內夫妻斬殺,然後拼死往外沖。不過數枝長箭射來,直接撂倒三人。剩下一人被射中大腿,半跪在地,正待發狠,卻被數把橫刀架在肩頭,頓時冷靜了下來,額頭也滲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
「某要問你幾個問題,回答得好了,便不殺你,帶回去任我們將軍處置。」折嗣裕將一把匕首拍在俘虜臉上,說道。
此人趕緊點頭,神色又是緊張又是絕望。
「你們是誰的人?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等乃左騎都將李唐賓帳下斥候,來此查探偽唐鄜坊鎮軍情。」
「騎都將?帳下都是騎卒嗎?」
「步騎皆有。」
「說清楚!」折嗣裕將匕首狠狠插在俘虜腿上的箭創處。
俘虜慘叫一聲,咬著牙回答:「騎卒五六百,步卒四千餘,屯於三原。」
「什麼時候來的?」
「今日剛至。」
「為何來此處?」
「聽聞有河東軍過河,前來布防。」
「李唐賓是誰的人?」
「中衛大將軍、北面游奕使張言,我等皆是張將軍的人。」
「其他面有游奕使嗎?」
「西面游奕使彭攢、南面游奕使季逵、東面游奕使朱溫,有眾多少某也不是很清楚。」
折嗣裕將匕首交給一名手下,讓他繼續問其他細節,自己則來到屋外,對一名正在望風的手下道:「速回同官,就說巢軍李唐賓步騎近五千人已至三原縣,目的是堵截河東兵馬。」
手下依言而去,折嗣裕則又回到了屋內。
「問完了嗎?」他問的是自己手下。
「問完了,賊軍正在集結人馬,準備西攻鳳翔。另外,他們可能會派一支人馬東出潼關,前往河南、河北收取州縣,這只是軍中流言,不好證實。」
「問完了就動手吧。」折嗣裕道。
數名屬下應命,直接揮刀砍下。
「將軍,你不是說啊!」
「我的話你也信?」折嗣裕一聲嗤笑,道:「把屍體和血跡清理了,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