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果然沒有讓吳超越失望,當官文派遣心腹親信唐時曩抵達長沙調研湖南錢糧情況時,恃才傲物的左宗棠果然和唐時曩起了衝突,還是剛見面不久就鬧了起來。
這事誰都沒錯,錯的是湖南巡撫衙門這兩年多來養成的習慣,知道左宗棠脾氣不好也知道這時候不能得罪官文,駱秉章撇下了左宗棠獨自接見了唐時曩,對於唐時曩提出的代表官文調看湖南錢糧帳目和厘金收支情況的要求也一口答應,一心就只想討好唐時曩不讓他跑回湖北打小報告。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當唐時曩正在駱秉章的籤押房閱看帳目時,駱秉章因為要辦其他事暫時離開了籤押房,左宗棠卻恰好在這個時候進到了籤押房,一看有陌生人在籤押房中翻看省庫錢糧機密,左宗棠就馬上來了火氣,張口就吼道:「王八蛋!好大的膽子,誰叫你動湖南的錢糧帳目?放下,滾出去!」
在湖北時,看在官文的面子上,連吳超越對唐時曩這個官文的心腹秘書都是客客氣氣還時不時塞點小禮物,唐時曩又那能忍得下這樣的氣?所以唐時曩馬上就沖左宗棠喝道:「大膽狂徒,你是什麼東西?敢這麼對我說話?」
在湖北除了官文外沒人敢對唐時曩這麼說話,在湖南除了駱秉章之外也沒人敢對左宗棠這麼說話,益發憤怒之下,左宗棠乾脆又咆哮道:「老子管你是誰!來人,把這個狗東西給我扔出去!」(別說誇張,覺得誇張的可以自己去看歷史書。)
唐時曩抱胸冷笑,籤押房裡的其他師爺書辦再想阻止勸說也沒來得及,早就把左宗棠視為太上巡撫的湖南撫署差役條件反射般上前,真的把張口結舌的唐時曩架起來給扔出了籤押房!再然後……
再然後當然是天塌地陷了,不管聞訊趕來的駱秉章再是怎麼的鞠躬作揖,受了奇恥大辱的唐時曩就是不肯善罷甘休,說什麼都要和左宗棠計較到底,心高氣傲的左宗棠雖然明知道自己有錯,卻說什麼都不肯向唐時曩低頭賠罪。最後駱秉章也沒了辦法,只能是讓人把左宗棠暫時請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驕傲得象頭公牛一樣的左宗棠和瘋狗唐時曩隔開,繼而把好話說盡的向唐時曩陪罪。
賠罪也沒用,君子報仇是十年不晚,小人報仇是從早到晚,受了侮辱的唐時曩為了報仇,當然是馬上就搜尋起了可以整死左宗棠的罪證。然而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唐時曩很快就無比傻眼的發現——其實在逃犯官王勛誣告趙烈文把持湖北巡撫衙門的罪名,用在左宗棠的身上,才是最合適最恰當不過!
唐時曩調查發現,左宗棠把持湖南巡撫衙門架空駱秉章到了這樣的地步,駱秉章的奏摺撰寫和批答地方稟函,省內官員升遷調動,實際上都是左宗棠一手包辦,駱秉章看都不看就只管簽名用印!湖南官員舉凡有公事要找駱秉章稟報,首先就得過左宗棠這一關,左宗棠同意駱秉章就同意,左宗棠不答應駱秉章就從沒點過一次頭!湖南巡撫這個位置實際上就只是駱秉章掛個虛名,真正的巡撫大權則完全被左宗棠控制!
更加誇張的是,湖南巡撫衙門的人還悄悄告訴唐時曩,說左宗棠還打著駱秉章的名譽直接向滿清朝廷遞上奏表,有一次左宗棠越俎代庖替駱秉章發軍情奏摺,沒告訴駱秉章奏摺內容不說,還直接代表駱秉章行使巡撫職權在巡撫衙門的門外放炮遞摺子,駱秉章還是聽到炮響後才知道這件事,事後左宗棠還得了一個外號——湖南太上巡撫!
駱秉章被左宗棠徹底架空的情況之嚴重還差點嚇住了唐時曩,嚇得唐時曩差點都懷疑這是駱秉章和左宗棠給自己下的套,想讓自己重蹈王勛的覆轍也被迫亡命天涯。然而再仔細查探情況真假時,唐時曩又更加傻眼的發現這些居然都是實情,還躲在暗處親眼看到了湖南官員在左宗棠面前點頭哈腰的討好模樣。當下唐時曩也不敢遲疑,更顧不得去調研湖南茶厘是否應該繼續徵收,帶了一大把證據連夜就上了船回了湖北,跑到官文的面前哭訴告狀。
官文開始也以為是唐時曩挾私報復,還怒罵唐時曩怎麼也學別人誣告?然而聽到唐時曩賭咒發誓和拿全家性命擔保沒說假話,又看到唐時曩帶回來的人證口供,官文也發現情況不對了,趕緊找來與駱秉章來往的公文,接著果然發現駱秉章的公文稟函全是左宗棠代筆,還無一例外!
益發的心驚肉跳,官文乾脆又找來了正在湖北查案的欽差景壽和吳超越,讓他們也知道這一情況和商量對策。再然後景壽和吳超越也一起傻了眼睛,都向唐時曩問道:「真的假的?能有這麼誇張?」
「欽差大人,撫台大人,小的如果說半句假話,願領凌遲之罪!」唐時曩再次賭咒發誓,又說道:「左宗棠把持湖南巡撫衙門,這件事在湖南官場差不多是路人皆知,二位若是不信,隨便找一個湖南官員來一問就知道。」
吳超越真有些傻眼,歷史稀爛的吳超越只知道左宗棠恃才傲物脾氣不好,卻真不知道左宗棠能把駱秉章欺負到這個地步,更不知道駱秉章能有這樣的涵養氣度,被左宗棠事實奪走欽差大權還能對左宗棠這麼言聽計從!心驚肉跳之下,吳超越幾乎都有些後悔在暗中挑撥官文和駱秉章之間的關係——要是因為這個把左宗棠直接坑死就太可惜了。
也正因為如此,官文和景壽緊張討論如何更進一步查辦此事和收集證據時,吳超越再沒開過口攙和,心裡所盤算的,也全是應對此事,是否應該向左宗棠和駱秉章伸出援手,幫他們逃過這次大劫。
吳超越當然是發自內心的不願整死未來的民族英雄左宗棠,不但不想讓左宗棠死,吳超越還非常希望這樣的人才能為自己所用——雖然現在的難度非同一般的高。
吳超越同樣不願乘機整死駱秉章,且不說十分欽佩駱秉章的人品氣度,把駱秉章整死後,吳超越也就得單獨應對來自官文的壓力,沒了羈絆政敵的官文也肯定會加大對吳超越的監視和掣肘。
不願歸不願,然而再往長遠里一琢磨,吳超越又突然發現,這個時候整垮駱秉章和官文雖然對自己有些不利,但是對自己的反清大計卻十分有利!因為真正的湘軍領導人並不是曾國藩,而是一手扶持和建立起了楚勇和湘軍的駱秉章,還有在背後全力支持駱秉章的左宗棠!
吳超越推演,如果自己不乘機整垮駱秉章,讓駱秉章繼續在背後為湘軍做好後勤工作,那麼就算天京事變不會上演,始終遭到湘軍牽制掣肘的太平軍也很難比歷史上更加有力打擊滿清朝廷的統治,不利於自己養寇自重,亂中取利伺機起兵。同時如果不搶先搞垮滿清朝廷的鐵桿支持者駱秉章,那麼到了自己起兵的時候,駱秉章和他扶持的湘軍就會象一把尖刀一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捅到自己的後背上!
吳超越又推算,如果自己抓住這個機會幫官文整倒駱秉章,那麼自己確實得單獨承受官文的壓力,但是駱秉章倒了,湘軍沒了可靠的後勤基地和糧餉來源,那麼本就被自己坑得沒歷史上那麼強大的湘軍肯定更不是太平軍的對手,即便還能垂死掙扎,也很難再對太平軍形成有力牽制,沒了湘軍牽制和韋昌輝這個隱患的太平軍肯定能夠更加有力的動搖滿清朝廷的統治,甚至還有可能直接推翻滿清朝廷直接改朝換代——雖然這個可能很小,吳超越也不願看到洪秀全那個神棍坐上皇帝寶座。
除此之外,吳超越又想到了兩個重要問題,第一是沒了駱秉章後,近來一直在觸霉頭又始終被滿清朝廷猜忌的曾國藩如果再有什麼閃失,湘軍殘部群龍無首,自己再出手招撫自然可以輕鬆許多。第二是沒了駱秉章和湘軍對太平軍的牽制,滿清朝廷很有可能會選擇倚重自己剿滅太平軍,更加突出自己的重要地位,讓野豬皮九世和滿清朝廷更加不敢對自己亂來。
還有一個小問題,吳超越還發現自己想收拾官文也不是很難,官文是有滿清朝廷撐腰不假,搞倒了他滿清朝廷也肯定會又派滿人大臣來監視自己,然而他們再牛——能牛得過自己的另一個後台外國洋人?隨便弄一個和洋人有關的難題丟給他們,還愁他們不哭著喊著來求自己幫忙開恩?
但願滿人多桀紂,不願見堯舜。滿洲果有聖人,革命難矣!突然又想起蔡元培這句名言時,吳超越心裡也拿定了主意——在保住左宗棠性命的前提下,直接扳倒駱秉章也無所謂!最起碼也得借著這個機會拆散駱秉章和左宗棠這對黃金搭檔,削弱湘軍的後勤基礎!
盤算得太出神,還是在官文的一再叫喊下,吳超越才回過神來,趕緊向官文和景壽請罪,道:「伯父恕罪,景兄恕罪,剛才想點事想得太入神了,完全走了神,你們說到那裡了?」
「什麼事能讓你這麼走神?」官文不滿的呵斥了一句,然後才說道:「我和景大人商定,決定以追查犯官王勛逃走一事到長沙走一趟,親自去查探一下湖南巡撫衙門是否真被一個師爺實際控制,如果是,我們就當場把那個左宗棠拿下問罪,再聯名上摺子參劾駱秉章用人不察,怠政昏庸!」
吳超越趕緊又去看景壽時,景壽也點了點頭,說道:「我和官制台都拿定主意了,駱秉章放任朝廷給他的巡撫大權流落幕僚之手,左宗棠一介舉人竟敢把持巡撫大權,這事必須得嚴查深究,給朝廷和皇上一個交代!」
抿了抿嘴,吳超越突然離席,向官文和景壽行禮說道:「伯父,景兄,我知道這事一旦查實,左宗棠必死無疑,所以我想向你們求個情,望你們看在我的一點薄面上,饒左宗棠不死,放他一條生路。」
「慰亭,你為什麼要替左宗棠求情?」官文和景壽都是一楞。
「因為林文忠公。」吳超越很會找冠冕堂皇的藉口,誠懇說道:「我家和林文忠公的淵源,想必你們都知道,但伯父和兄長你們可能不知道的是,林文忠公與左宗棠也十分熟識,甚至可以算是深交,林文忠公在臨終前,讓他的二公子我的二伯父林聰彝代寫遺囑,還專門點名提到了左宗棠,極力稱讚他人才難得,才堪大用。」
「伯父,小侄剛才走神就是這個原因。」吳超越又更加誠懇的說道:「林文忠公是我祖父的知遇恩人,左宗棠是他的知己,算起輩分我也應該稱他為叔伯,所以我斗膽想請你們手下留情,即便查明左宗棠把持湖南巡撫衙門也別殺他,讓他離開湖南就行了,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聽吳超越說得誠懇,官文和景壽倒也有點動搖,稍微盤算了一下後,和吳超越關係極好的景壽首先點了點頭,說道:「也罷,既然是慰亭你求情,那麼只要左宗棠沒有亂用巡撫權力做下不赦之死,可以饒他一命,把他攆出湖南就行了。」
見景壽開了口,平時里沒少收吳超越銀子的官文便也點了點頭,說道:「好吧,看在賢侄你的面子上,只要那個左宗棠沒什麼不赦死罪,那就放他一條生路,叫他滾出湖南就行。」
吳超越大喜,趕緊向官文和景壽連連道謝,又在心裡恬不知恥的哼哼道:「左季高,我這次可是救了你一命,要是你有點良心的話,離開了湖南就來湖北給我效力,報答我的恩德之萬一!」
…………
先來看官文和景壽這邊,打著追查犯官王勛逃走一案的招牌聯袂來到湖南,還沒抵達長沙才在路上,他們就已經知道了唐時曩的確沒有誣告左宗棠——就連岳州府的湖南地方官都知道長沙有位太上巡撫叫左宗棠,說話比正牌巡撫駱秉章還管用,湖南的政務軍事只有左宗棠點頭了以後才能推行,湖南官員到巡撫衙門辦事,也必須得向他行禮問安!
暴跳如雷的喝問岳州府地方官可敢在口供上簽字畫押,結果讓官文和景壽更加氣昏頭的是,岳州府的地方官不但敢在口供上簽字畫押擔保不說假話,又提出懇求要把他們調到其他省份做官,以免被左宗棠和駱秉章報復——因為這對黃金搭檔已經以各種罪名整倒了不少的湖南官員。
更加憤怒的終於順著湘江航道抵達長沙時,先前趕到長沙密查的戈什哈和大內侍衛馬上又呈來了各種證據,再次證明唐時曩真不是在誣告左宗棠,左宗棠確實在湖南巡撫衙門裡橫行霸道和無法無天。結果忍無可忍之下,官文和景壽乾脆直接硬闖進了湖南巡撫衙門,還恰好看到了左宗棠正在象訓孫子一樣的訓湖南官員,官文和景壽更是大怒,當場命令隨從把左宗棠拿下,又把此前收集的各種證據摔到了駱秉章的面前,要駱秉章給他們一個解釋。
人不正影子歪,對秘書過於放縱的駱秉章自食惡果,也只能是馬上跪地請罪,承認自己對部下疏於管教,願意承擔由此造成的一切後果。官文和景壽則一邊下令將左宗棠收監,一邊立即著手調查左宗棠的文案帳目,看左宗棠到底有沒有利用駱秉章託付的巡撫職權為自己謀取私利。
結果也還算好,老左雖然霸道攬權,為人卻相當光明正大,沒用駱秉章的信任為自己撈一文錢,更沒用巡撫權力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怒氣稍消的官文和景壽也終於想起了他們對吳超越的承諾,所以在與駱秉章商議對左宗棠的處置時,官文和景壽也直接把吳超越替左宗棠求情的事告訴給了駱秉章,然後由官文說道:「駱撫台,本官明白告訴你,如果不是吳撫台苦苦求情,這次左宗棠就死定了!看在吳撫台的面子上,本官給你一個機會,十天之內,左宗棠必須離開湖南,在你卸任湖南巡撫前,他不許再返回湖南一步!你可願意?」
本以為左宗棠這次已經必死無疑的駱秉章一聽大喜,趕緊向官文連連道謝,承諾在十天之內一定把左宗棠送出湖南。然後很自然的,手裡握著把柄的官文當然又逼著駱秉章立即取消湖南茶厘,駱秉章欲哭無淚,然而為了保全自己和左宗棠,也只能是含著眼淚答應取消湖南茶厘一年,幫助漢口港迅速擴大對外貿易。
駱秉章也真是碰上了老奸巨滑的官文才僥倖逃過一劫,考慮到駱秉章在湖南辦事得力有助於自己坐穩湖廣總督的寶座,扳倒駱秉章不但影響巨大,新換的巡撫也未必能比駱秉章更聽話,倒不如賣個順水人情拿著把柄便於操縱,官文才在彈劾駱秉章用人不察的摺子上稍微留了些力,沒往死里整駱秉章還故意讓駱秉章看到自己的奏摺全文。而駱秉章雖然明白官文的用意,卻也不敢再羅嗦半句,只能是老老實實的行禮道謝,賭咒發誓這一輩子都聽官文的話。
沒了茶厘這個重要收入駱秉章還只是肉疼,被迫把左宗棠驅逐出湖南則是讓駱秉章心碎,可再心碎又能有什麼用?把柄在別人手裡,為了自己更為了左宗棠的生命安全,駱秉章也只能是流著眼淚把左宗棠送上了的湘江碼頭,僱船送他出境。
知道自己是咎由自取的左宗棠當然沒有責怪駱秉章沒有盡力保護自己,而當駱秉章流著眼淚問起他離開湖南後想去什麼地方時,左宗棠也坦然說道:「去江西,去投奔曾伯涵和胡林翼他們,助他們在戰場上殺賊平叛。他們如果不肯收留或者不敢收留,我就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了此殘生罷了。」
深知左宗棠才幹的駱秉章聽了更是傷心,盤算了片刻後,駱秉章抹去眼淚,哽咽說道:「季高,你如果一定想去投奔曾伯涵他們,我不攔你,但你我都知道,他們那裡的處境也非常不妙,不但處境十分艱難,還有全軍覆沒的危險,你去了說不定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我認為,你不妨考慮一下吳超越吳撫台。」
「他?」左宗棠一聽笑了,說道:「他麾下不但已經有了大才趙烈文,又是官文的忠實走狗,能收留我?」
「未必。」駱秉章搖頭,先是把吳超越為左宗棠向官文求情的事說了,然後又說道:「吳慰亭為人八面玲瓏,他如果收留你,就自然有辦法在官文面前為你開脫,他的情況和處境要比曾國藩他們好得多,你到了他的帳下,也更有機會一展你的才幹,實現你的生平抱負。」
左宗棠盤算了許久,然後才笑道:「到時候再說吧,就怕那小子不能象你一樣,容得下我這匹左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