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務和軍務繁忙,首先誣告趙烈文的候補同知王勛在路上逃跑只是讓吳超越稍微有些意外,卻也沒有怎麼在意——目前還不想整死曾老師,趙烈文又已經徹底洗刷了清白,吳超越才懶得關心景壽是否能查到案事的幕後真相。
吳超越暴殄天物,他的無良師爺趙烈文卻非常懂得抓住機會,剛問清楚了王勛在途中逃跑的前後經過,趙烈文馬上就跑到了吳超越的面前進讒,單獨對吳超越說道:「慰亭,好機會,押解王勛的人全是湖南巡撫府衙門的差役,這事只要操作得好,讓駱秉章和官制台徹底翻臉鬥起來大有可能。」
「大有可能?」吳超越疑惑的說道:「那來的可能?這事又不經官制台的手,王勛逃不逃跑不關他吊事,他那能為了這個和駱秉章翻臉?」
「可押解王勛的差役是湖南巡撫府的人,王勛誣告我的摺子又是駱秉章轉發到了京城」趙烈文飛快說道:「駱秉章在這件事上無論如何都逃不掉故意私縱人犯的嫌疑,甚至硬要栽他一個殺人滅口的罪名也不是沒有可能。官制台如果真想收拾駱秉章,這件事就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好藉口!」
「但問題是,官制台會借這個機會大做文章嗎?」吳超越很是無奈的說道:「從一些蛛絲馬跡上來看,官制台是對駱秉章十分的不滿,可是也一直保持克制,駱秉章不把他徹底惹翻,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利用這件事狠整駱秉章。」
「那就讓駱秉章把他徹底惹翻。」
趙烈文語出驚人,又飛快到書架上翻出了一迭文書,放到吳超越面前說道:「慰亭,你看看,這是漢口開港半年來的進出口貨物統計,從漢口出港銷往外洋的貨物中,茶葉占到近五成。還有,這是嘉魚碼頭稅關統計的湖南運來湖北的茶葉數量,占到了漢口出口茶葉數量的八成左右。」
「這什麼意思?」吳超越翻看著帳目疑惑問道。
「慰亭,你怎麼還不明白?」趙烈文苦笑了,說道:「我們湖北也產茶葉,產量雖然不象湖南那麼大,卻也基本上用不著向外省購茶,湖南的茶葉運來漢口,基本上就是全部賣給了洋人。但是湖南茶葉在出省前,都要向駱秉章設立的稅卡交納茶葉價值一厘八分(百分之一點八)的厘金,這是多大的一塊肥肉?官制台能不垂涎動心?」
吳超越隱約明白趙烈文的意思了,盤算了半晌才說道:「你的意思是,讓我拿在這筆厘金為誘餌,讓官文逼迫駱秉章徵收湖南茶厘,讓他們倆為了這事徹底翻臉?」
「聰明莫過慰亭。」趙烈文鼓掌,低聲說道:「駱秉章為了供給湘軍的糧草軍需,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放棄湖南茶厘,官文只要能在這事上撈到好處,遭到駱秉章拒絕後,肯定會利用王勛的事猛整駱秉章,他們動手掐起來,你就是想不坐收漁利都難。」
吳超越微微點頭,又稍微盤算了片刻後,吳超越說道:「這事得抓緊,馬上把黃勝給我叫來,讓他暗中慫恿漢口商人聯合請願,請求停徵茶厘以擴大海外貿易,再暗許給官文八分的抽傭,不愁他不答應。」
趙烈文一口答應,又提醒道:「慰亭,你也得在官制台面前煽煽風點點火,讓他知道漢口的茶葉銷量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那是當然。」吳超越笑笑,一口答應。
黃勝辦事也很利落,漢口的商家在與洋人貿易時本來就在翻譯方面有求於黃勝,又天生逐利巴不得一文錢的稅都不收,很快就自行組織起來向官文和吳超越分別遞了聯名請願書,請求取消茶厘以擴大漢口的對外貿易,並通過吳超越白手套黃勝提供的秘密渠道暗中與官文的心腹幕僚唐時曩搭上了線,又通過唐時曩向官文許了願,承諾只要取消了湖廣茶厘,就給官文漢口茶葉貿易額八分的抽傭。
本來就是自己在背後搞鬼,吳超越當然毫不猶豫的就接下來請願書承諾可以考慮,結果吳超越還說想等過幾天讓事情稍微發酵一下再說,誰曾想官文當天就把吳超越傳到了總督府衙門問起了這件事,向吳超越諮詢建議和意見。
厘金本是地方督撫為本省財政搞的小金庫,在正稅外加收的附加稅,是否取消滿清朝廷根本不會插手,同時暫時取消茶厘減輕商人的成本負擔,鼓勵和擴大漢口港的對外貿易,短期吃點小虧,長遠來說卻對吳超越十分有利——不把羊養肥那來的毛減?吳超越可是早就通過肅順求得滿清朝廷同意,截留部份漢口關稅供養湖北新軍的。
所以在官文面前,吳超越不但沒有反對取消茶厘,還鼓動如簧之舌向官文介紹了暫時取消厘金都擴大和繁榮漢口港的種種好處,描繪漢口茶葉貿易的輝煌遠景,無條件贊同官文同意暫時取消湖南和湖北的茶厘,還說自己早有這個打算,只是擔心這麼做會讓駱秉章難堪才沒有實行,所以吳超越又承諾只要駱秉章同意取消茶厘,自己就馬上在湖北全境免收茶厘,以鼓勵商人大力投資漢口港,迅速擴大漢口的貿易規模。
可以從茶葉貿易總額中抽取八分的回扣,積少成多當然是一筆不菲的銀子,又聽吳超越解釋了暫時取消茶厘的種種好處,漢口茶葉貿易的光明未來,這種利國利民又利己的大好事官文當然是巴不得多多益善。狠狠誇獎了一通吳超越的愛民如子和清正廉明後,官文沒有做任何的猶豫,馬上就親自提筆寫了一道公文給駱秉章,要求駱秉章立即取消茶厘一年,減輕商人負擔擴大漢口港的貿易規模。
連吳超越都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麼碰巧,時間才過去一天,漢口港的商人就集體跑到了官文的總督府門前告狀,哭訴駱秉章不但突然把湖南的茶厘過路稅提高到了二錢五分(百分之二點五),還下令在湖南各大產茶地徵收產地厘,向湖南茶葉徵收雙重稅更加提高貿易成本。請求官文為他們做主,不要讓駱秉章破壞漢口港正在蓬勃發展的海外貿易。
吳超越當然知道駱秉章這麼做完全都是逼的,湘軍和楚勇都正在江西戰場上浴血奮戰,急需湖南的錢糧物資支持,幾乎被全殲的湘軍水師也急需戰船補充,岳州和湘潭的造船廠造的也不是湘軍的戰船,而是駱秉章從牙縫裡摳出來的銀子!同時湖南的茶葉也確實有資格徵收高稅,別的湖南茶葉不說,僅一個安化的千兩茶就甩湖北所有的名茶八條街,在漢口的銷售價也比湖北茶葉高得多。最後再加上湖南的茶葉產量遠高於湖北,駱秉章在茶葉上抽重稅根本就毫不意外。
知道駱秉章的苦衷和加厘的原因,吳超越卻必須裝做不知道,當著官文的面,也當著漢口商人的面,吳超越還當場宣布立即停徵湖北的茶厘一年,減輕商人負擔和鼓勵漢口港發展海外貿易,換來了漢口商人的齊聲歡呼與感激涕零。而不知不覺間已經被缺德侄子推上風口浪尖的官文也當場宣布,自己將再次去文駱秉章,逼迫駱秉章立即停止對無辜商人的殘酷盤剝,同樣換來了湖北商人的感恩戴德和磕頭道謝。無數的商人還流著眼淚說道:「好總督啊,好巡撫啊,我們湖北能有這麼愛民如子的督撫,真是我們湖北百姓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就這樣,重重壓力也就逼向了駱秉章,湘軍和楚勇都在不斷向他伸手要錢要糧,湖南的老百姓在底層大罵他為駱扒皮駱黑心,上司官文又突然來文逼他取消茶厘,駱秉章再是有涵養也忍無可忍了,「取消茶厘?你官文是想要我的命?他吳超越有漢口的關稅可以截留,又不必承擔湘軍楚勇的錢糧供給,一句話倒是可以直接取消茶厘,我這裡行不?在漢口賣給洋人的茶葉,八成都是產自湖南,取消了湖南茶厘,湘軍楚勇喝西北風去?!」
「撫台大人,請冷靜,冷靜。」
脾氣遠比駱秉章暴躁的左宗棠在這一刻倒是十分鎮定,先是極力勸說得駱秉章冷靜下來,然後才說道:「撫台大人,咱們憑心而論,官制台他這條命令確實是為了替湖廣百姓減輕負擔,取消茶厘也可以起到鼓勵湖南百姓開墾茶山大量種茶的作用,讓百姓富足起來,朝廷也可以因此增加賦稅,長遠來說也是造福湖南百姓,所以他的本意沒錯。官制台唯一錯的地方就是不了解湖南的實地情況,站著說話不腰疼。」
聽了左宗棠的見解,駱秉章倒也點了點頭,同樣承認官文的這條命令其實不算錯。然後左宗棠才說道:「撫台大人,以學生之見,你最好是給官制台寫一道書信,向他說明湖南的現實情況,陳述湖南茶厘的重要性,請他看在平亂大局的份上,收回這道命令。」
「再有,撫台大人你不妨給吳超越吳撫台也寫一道書信。」左宗棠又建議道:「同樣向他訴訴苦,請他在官制台面前為你多說幾句好話,收回暫時停徵湖南茶厘的命令。吳撫台為人八面玲瓏,又和官制台相處極好,有他幫忙勸說,這事就容易解決得多。」
盤算了一下,駱秉章只能是無力的點點頭,說道:「好吧,就這麼辦,希望這事能順利解決。」
…………
憑心而論,吳超越其實相當欽佩駱秉章的人品才幹,同時吳超越還知道駱秉章是個滿清官場上鳳毛麟角般的大清官,窮得在家裡都是穿粗布衣服——這點可是連已經同樣算是清官的吳超越都做不到。但是很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駱秉章理財抽厘得來的銀子雖然不是為了中飽私囊,卻是拿給了湘軍楚勇屠殺反清戰友,幫助滿清朝廷維持和延續殘暴統治。所以……
所以駱秉章的誠懇求助書信當然沒能打動吳超越,不但沒能打動吳超越,曾經得到過駱秉章無私幫助的大清白眼狼吳超越還利用這道書信做起了文章,收到書信後的當天晚上,吳超越就帶著這道書信去見了官文,直接了當的請官文看了駱秉章寫給自己的書信。而看了信後,官文當然向吳超越問起了建議和態度。
「伯父,恕小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小侄是真心希望取消湖南的茶厘,把漢口港儘快發展起來。」
吳超越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無比誠懇的說道:「但是從駱撫台的書信來看,茶厘對於湖南資助鄰省平定匪患十分重要,湖南的地方錢糧也急需茶厘——雖然小侄沒到過湖南不知道那裡的情況,可是為了朝廷大局,小侄認為我們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最好……,最好還是……。」
「最好還是什麼?」官文不動聲色的催促道:「說吧,說錯了伯父也不會怪你。」
「還是取消停止湖南茶厘吧。」吳超越嘆了口氣,說道:「伯父,小侄這也是為了你著想,你是總督,按理來說不應該過於插手地方民政,應該側重於軍務,駱撫台又深得朝廷和皇上信任寵愛,你如果堅持逼他,只怕他……,他會藉此奏你一本。」
砰一聲,官文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水溢出,臉色鐵青的吼叫道:「奏老夫一本?老夫這還想先彈劾他!犯官王勛在他的差役押解途中逃脫,這事老夫還沒找他算帳,他還想彈劾老夫?!」
心中暗喜,吳超越臉上卻儘是惶恐,趕緊擺手說道:「伯父,算了,算了,那麼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犯不著上表彈劾這麼嚴重。伯父,算小侄求你了,這事結了吧,駱撫台想收茶厘就讓他儘管收好了,反正這些銀子也和我們無關,讓一步吧。」
「誰說與我們無關?」官文鐵青著臉咆哮道:「那是朝廷的銀子,湖廣百姓的銀子,本官身為湖廣總督,就得為湖廣百姓主持公道!王勛的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湖南茶厘的事也不能這麼算!本官這就上表朝廷,彈劾這個老匹夫!」
吳超越一聽大驚,趕緊力勸官文冷靜,不要招惹絕對惹不起的駱秉章,又說道:「伯父,要不這樣吧,你派個人去湖南巡撫衙門看看,看看湖南錢糧的真正情況是不是真象駱撫台介紹的那麼嚴重,看湖南茶厘是否真的應該繼續徵收,然後再做決定如何?督撫不和,於國不利啊!」
其實上表彈劾湘軍柱石駱秉章只不過是官文的一時氣話,偽君子吳超越就算不勸,官文也未必能下定這個決心和一個巡撫徹底撕破臉皮——尤其是在這個巡撫很難搬倒的情況下。再聽了吳超越的勸說後,怒氣稍消的官文也就乘機借坡下驢,點了點頭說道:「也罷,看在賢侄你的面子上,老夫就先忍一忍,先派些人去湖南看看那裡的實際情況再說。」
吳超越聽了大喜,忙向官文一再道謝,末了又向官文舍了一點年敬方才告辭離開。然而回到了自己的衙門後,吳超越卻第一時間叫來了趙烈文,先把自己和官文交涉的經過告訴了趙烈文,然後吩咐道:「替我給駱秉章寫道書信,說經過我的極力勸說,官制台的態度已經有些鬆動,建議他也退讓一步,把湖南茶厘重新降為一厘八和取消產地厘,讓官制台在百姓面前也有一個台階下。」
趙烈文一口答應,然後又問道:「慰亭,是不是應該把官制台打算借王勛為由彈劾駱秉章的事也捅過去?」
「當然得捅,但不能我們出面,被拿住書信證據就麻煩了。」吳超越說道:「駱秉章上次不是通過紹興師爺給我們暗通消息嗎?咱們依葫蘆畫瓢,也用這個辦法把消息捅到駱秉章那裡。你替我寫給駱秉章的書信上,也可以提醒他一句加緊對王勛的緝拿,他會明白意思的。」
趙烈文一口答應,吳超越卻又低聲說道:「還有,讓我們的紹興師爺再加上一句——他風聞取消茶厘後,有人可以在漢口茶葉交易中抽傭。」
趙烈文一聽笑了,一邊向吳超越豎起大拇指,一邊低聲微笑說道:「慰亭,我算是服了你啦,兩邊遞刀子,你真是怕他們打得不夠慘不夠狠啊。高,實在是高。」
吳超越笑笑,又在心裡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左宗棠好象不止是脾氣不好,還最喜歡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官文的人去湖南巡撫衙門查證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左宗棠是否會讓吳超越失望,暫時還難以知道答案,但吳超越通過明暗兩條渠道透露給駱秉章的重要消息,卻馬上引起了駱秉章和左宗棠的警覺。恍然大悟於著名貪官官文為什麼會突然這麼愛護百姓的同時,左宗棠也馬上就向駱秉章建議道:「撫台大人,謹慎起見,我們最好是提前去漢口查證官文向茶商抽傭的事,如果能拿到真憑實據,那我們不但用不著擔心被官文逼著取消茶厘,更不用著擔心他借王勛的事整你!」
「背底下的事想拿到真憑實據,那有那麼容易?」駱秉章苦笑,又稍微盤算了一下後,駱秉章還是說道:「也罷,反正要了解漢口那邊的情況,就順便查一查吧,看看能不能出現奇蹟,拿到本官和湖南茶厘的護身符。」
說罷,為了謹慎起見,駱秉章還是聽取了吳超越的建議,下令加緊了對王勛的追捕,然後恨恨說道:「曾國藩啊曾國藩,我這次可真是被你給坑死了!早知道你指使王勛誣告趙烈文會變化到這一步,牽扯到我身上,我就不該順水推舟給你幫忙!」
(曾國藩:……,我比竇娥冤枉一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