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客棧

  一說錦衣衛辦案,整個大廳的酒客,全部停杯住箸,不約而同的看向這邊。

  廠衛遍布天下,凡水陸要衝,名城大邑,密探無處不在。

  一有「妖言」,即刻緝拿,以鉗制言論為常務。

  此時,隨著錦衣衛出面辦案,原本熱鬧的酒樓頓時鴉雀無聲。

  戚繼光神色漠然,冷眼旁觀,顯然對錦衣衛很是反感。

  朱寅見到自己的古代同行,心中暗自鄙夷。

  你們這些密探,除了鉗制言論,禁錮思想,鎮壓異己,羅織罪名,鍛鍊成獄,嚴刑逼供,勒索錢財之外——

  還會做什麼?

  你們懂個屁啊,專門對付自己人。

  蒙古諸部的情報知道麼?南洋各國的情報知道麼?日本的情況知道麼?

  更別說來東方殖民,破壞大明宗藩體系的西班牙、荷蘭、葡萄牙人了。

  你們連西南土司、沿海走私、各地榷稅、隱匿人口等國內重大情報,都搞不清楚啊。

  和你們的主子一樣,既無能又貪婪。

  你們的主子養著你們這麼多鷹犬,其實也和聾子瞎子差不多,被內外欺騙,左右蒙蔽。

  你們真的給這一行丟臉。

  你們要是業務及格,還能讓蒙古蹦躂兩三百年,最後讓關外女真做大?還能稀里糊塗的丟掉三宣六慰?

  你們連日本國主是誰都不清楚。朝鮮王國的政變你們別說阻止,事後很久才知道。

  一群廢物點心。

  當然,責任也不在你們,在你們的主子。

  寧採薇的小臉也清冷如冰。她歷史是不好,但也知道廠衛是幹什麼的。

  維護統治沒錯,畢竟是暴力機器。但是能不能不要光盯著國內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光盯著臣民百姓?

  大航海都上百年了,西方列強都來到眼皮子底下了,日本過幾年就要『幹大事』了,你們能不能專業點?

  都什麼玩意兒。

  一群外強中乾、色厲內荏的蛀蟲。

  正在眾人替那「狂言」士子擔憂之時,卻見那士子放下酒杯,斜乜著錦衣衛密探,神色譏諷的掃了一眼牙牌。

  「你是哪個衛所的?還是來自京師的東司房、西司房?」

  他的語氣滿是輕蔑,似乎連錦衣衛中的東、西兩司房都不放在眼裡。

  「哦,你不是東、西兩司房的,所以你…不是東西。哈哈哈!」

  他此時已經有了酒氣,不但夷然不懼的罵人,還肆無忌憚的縱聲大笑。

  奇怪的是,和他同桌喝酒的兩個青年士子,也是面帶微笑,神色不屑,全無一絲畏懼。

  「你…」那要辦案的錦衣衛密探,眼見此人如此狂妄,不禁臉色凝重起來。

  他雖然很生氣被罵不是東西,可氣勢反而弱了下去。

  酒醉士子一臉戲謔的咯咯說道:

  「你以為還是國初麼?還是以為,陸炳那混蛋還沒死?」

  「真以為這大明朝的天下,還能任由你們胡來?不知道誰說了算?咹?!」

  他取出秀才的功名牙牌、浮票,以及北雍的監照,在錦衣衛密探面前一晃。

  「看清楚了麼?小爺姓趙。」

  「兗州祖父母(知府)趙公諱鳳梧,是我伯父。山東曾祖父母(布政使)粟公在庭,是我岳父。」

  「朝中吏部趙侍郎諱志皋,是我祖父。聽清楚了麼?」

  那錦衣衛密探看著他的功名牙牌和北雍監照,不禁感到兩腿發軟。

  這個青年士子,居然是吏部侍郎趙志皋的孫子、山東布政使粟在庭的女婿!兗州知府的侄子!

  吏部侍郎這種文臣,別說自己一個小旗,就是京師中的指揮使,那也得罪不起啊。

  相公們一句話,戚少保這等大人物都要罷官奪俸,別說指揮使了。

  「原來是趙公子,小人…」這錦衣衛密探頓時露出卑躬屈膝的笑容。

  他趕緊從傍邊桌子上拿起一個酒杯,斟滿一杯酒,「小人得罪了,有眼不識泰山,自罰三杯!」

  說完也不等對方說話,就連干三杯。

  「滾吧。」趙公子淡淡吐出兩個字。

  「是。」那錦衣衛密探拱手行個禮,就狼狽無比的帶著手下離開。

  他一離開,很多人都哄然大笑,看向那趙公子的眼神,又充滿了敬畏。

  朱寅的小臉上也毫不掩飾的露出鄙夷之色。

  既鄙夷不干人事、欺軟怕硬的錦衣衛密探,也鄙視我爹是某某的高官子弟。

  皆為晚明奇觀,實為一丘之貉。

  這一幕他也毫不意外。

  錦衣衛的權威,自從指揮使在朝堂上被文官活活打死,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隨著文官勢力越來越大,明初令百官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在文臣面前開始夾著尾巴做人。

  成化皇帝為了提振錦衣衛,增設了東司房、西司房,卻也無濟於事。

  眼見錦衣衛嚇不住人,成化只好又搞出一個西廠。

  直到嘉靖時期,因為老道士極其寵幸錦衣衛都督陸炳,這才使錦衣衛的聲勢又煊赫了幾十年。

  到了晚明,文官對廠衛的打壓更加厲害,哪怕廠衛老闆司禮監掌握批紅大權,廠衛的勢力也每況愈下。

  後來魏忠賢上台,廠衛聲勢大漲,那其實只是迴光返照,垂死前的瘋狂罷了。

  魏忠賢一死,廠衛徹底被文官踩在腳下,再也無法翻身。

  《中國古代情報史》的結論是:明朝廠衛之所以式微,根本原因在於,雖然有皇帝的極力支持,但它極端反動。

  就是說它幹的事情,極少利國利民,多是禍國殃民。

  它乾的都是控制思想、鉗制言論、鎮壓異己等事,對於有價值的國內國外情報,鮮有見樹。

  就連周邊敵對勢力的情報,也很少搜集調查,讓明朝的內外政策非常被動。

  朱寅忽然有點想笑。很多人就拿著那幾個少數的事例,渲染廠衛的情報能力有多強,他們真的了解廠衛麼?

  廠衛根本不是真正的情報機關,而是侍衛親軍。情報工作也很業餘。

  明朝雖然有龐大的廠衛,但它的情報能力比起唐宋,不是進步了,反而是退步了。

  唐朝哪怕到了晚唐,也知道吐蕃、契丹、日本、高麗、阿拉伯、天竺國內發生了什麼。

  宋朝對敵對勢力的情報也做的很專業。

  可是到了明朝,空有規模龐大的廠衛,卻連國內土司的軍事力量都搞不清楚,對外戰爭嚴重缺乏情報支援,國內被各種間諜滲透成篩子,多次泄露重大機密。

  自己要建立的情報機構,一定要代替錦衣衛的作用。

  此時,那趙公子繼續道:「剛才說到哪了?哦,說到天子怠政。」

  「真要垂拱而治,那倒也是好事。朝廷自有相公們打理,只要眾正盈朝,天下自然太平。」

  「可陛下又想怠政享樂,又信不過外朝,專一寵幸貂璫內臣,這國事還能好得了麼?」

  另一人道:「趙兄所言極是!」

  「陛下有誤!」

  朱寅暗自搖頭。聽你們的就行?只怕更壞事。

  沿海走私、廢弛商稅的事情,不都是你們幹的?

  你趙某是浙江人吧?你們金華縣一個富縣,萬曆六年的商稅總額,不到七兩!

  這大明朝的商稅,不到偏安一隅的南宋一成,究竟是誰在搗鬼?

  就算按照祖制三十稅一,那也遠不止這麼一點!

  …

  運河碼頭的酒菜很貴。眾人點了十幾個菜,兩壺花雕,花了寧採薇整整五兩多銀子。

  吃完了飯,眾人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大客棧,訂了五個客房,說好只住一夜,飲食住宿加馬料豆餅,又花了近十兩!

  不然怎麼說出門日日難呢,這一動就要花錢啊。

  太貴了。

  朱寅和寧氏姐妹,帶著黑虎,住在丙辰房。

  夜裡,朱寅趁著寧採薇在屏風後面洗澡,偷偷在藥箱裡取了一支煙,又讓嘎洛代替自己給寧採薇把門,然後就溜出房間。

  他走過一個客房,來到一個拐角處,點燃了華子。

  來明朝半年了,總算抽到第二次煙了。

  這個地方後面就是放了幾口大缸的樓閣子,還有大竹筒製造的水槍水炮,是明朝版的救火消防設備。

  大水缸里注滿了水。每一口水缸傍邊,都配備了一套水槍水炮。

  這個位置最高,一旦客棧似火,射程好幾丈的水槍水炮,就能居高臨下的覆蓋整個客棧的失火點,不留死角。

  所以,這裡也比較偏僻。

  朱寅一邊抽菸,一邊將手伸進大水缸里,十分愜意。

  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樓閣子後面有人說話。

  朱寅仔細一聽,卻是:

  「…丁酉房住著一個少年,細皮嫩肉唇紅齒白,算上。」

  「還有甲寅房住著一個大姑娘,她爹和兄弟住在隔壁。也能得手。」

  「…丙辰房的那對童男童女,生的十分整齊,金童玉女一般,尤其那個小姑娘不但像是畫上的,難得還不裹腳,松浦船主見了定會出高價。橫豎幾百兩銀子,包賺的。」

  「那麼,這一趟出船的成本,也就回來了。」

  「干不干?」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