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口禍

  山東,濟寧。

  運河名城,水運樞紐。

  朝鮮使臣崔溥《飄海錄》記載:「…乃兩京之要塞,商旅輻輳之地。樓台之密,市肆之盛,貨財之富,船舶之集,雖不及蘇杭,亦甲於山東,名天下矣。」

  冒著盛夏酷暑,花了整整十天,朱寅等人才跟著戚繼光,從登州來到運河邊的濟寧。

  北方運河樞紐,山東一省就占了四個:濟寧、臨清、德州、聊城。

  這濟寧城雖然不像臨清那樣有榷稅鈔關,卻有河道總督衙門,實為四城之首。

  河道總督衙門,就在附近不遠。

  朱寅等人牽馬穿過河邊有名的竹竿巷,到了最繁華的南陽鎮,就是最大的河運碼頭了。

  站在碼頭之上,但見寬闊的河面上船舶雲集,有樓船、帆船、烏篷船、艨艟…各種各樣的舟船,有的停在碼頭,有的川流不息。

  運河兩岸,號子聲、吆喝聲、吶喊聲、鼓樂聲、馬嘶聲,沸反盈天,熱鬧非凡。

  人流如織。

  上下船的不僅是人和貨物,還有馬騾牛羊等牲口。

  整個碼頭集鎮,都是來自天南海北、操著不同口音的的人群。

  洪武正韻的南京話,字正腔圓的京師話,齊語鏗鏘的山東話,吳儂軟語的江南話,雅音已失的河南話,秦腔味重的陝西話,啵撒馬哈的湖廣話,古雅韻致的廣東話…

  遍身綾羅的富商豪紳,一身江湖氣的奢遮船主,網巾襴衫的白衣士子,器宇軒昂的上任官員,從容不迫的和尚道士。

  當然還有滿頭珠翠的貴婦千金,紅袖招搖的花船女校書,挑著擔子的腳夫,貨郎,手藝人。

  更有短衣褐服、粗手大腳的水手、苦役、僱工、幫閒。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吃運河飯的漕幫雇員。

  整個運河的漕運勞工,幾乎都被大大小小的漕幫勢力壟斷了。

  各家漕幫背後,都是有權有勢有靠山,屬於最早的人力資本家。官場上沒人照應,也就幹不成。

  這一幅繁華忙碌的碼頭圖景,看在朱寅和寧家姐妹眼裡,似乎和後世的碼頭車站沒有太大區別。

  好像只有衣服和髮式變了。

  此時正是晌午,太陽最毒,也是吃午飯的時候。

  不管是岸邊角落的蒼蠅飯館,還是招牌亮眼的高檔酒樓,都是人滿為患。

  貧富貴賤,有錢無錢,總要吃飯啊。

  就是乞丐,此時也成群結隊的出來乞討了。

  整個集鎮,都瀰漫著飯菜的香味。

  「爹,我們去太白樓吃了午飯再走吧。」挽著角髻的朱寅踮起腳,指著不遠處的太白樓。

  那是一個高檔酒樓。

  「馬匹一路拉車,大熱天的掉了不少膘。路上驛站的馬料,都是以次充好,甚至都發霉了。」

  「孩兒的意思是,今天咱們在南陽集住一晚,給馬餵飽精料豆餅。明早再坐船,反正孔家人也追不上來。」

  帶著斗笠的戚繼光點頭道:「好,那就住一晚。咱們一行八人,還有馬車馬匹,肯定要雇一艘船。」

  「運河航遠,最是江湖水深,不能貪圖便宜顧私船,容易遇到黑船。」

  「咱們要找阜頭舟牙,在船行租船,雖然價格貴,但畢竟有官府監管,有規矩照著,出了事也要負責。」

  朱寅笑道:「爹真是老江湖。那就找阜頭牙行吧。」

  這次他們是以戚繼光的隨從身份南下。

  因為戚繼光有官籍,還有登州府的官憑文牒,不需要辦路引,倒是省了幾百兩打點衙門的冤枉錢。

  戚繼光的肺病差不多痊癒了,風濕腿也好了很多,看上去面色紅潤,似乎年輕了幾歲,精神越發瞿爍,隱隱有點老當益壯的意思了。

  朱寅和寧採薇都很高興。

  他們終於改變了戚繼光的命運。戚繼光身體和心理健康好轉,度過了鬼門關,很可能就是長壽的命。

  當下幾人牽馬拉車的來到門樓軒昂的太白樓。

  門外兩邊栽種著幾棵招財的銀杏樹,下面早已經坐著好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面前放著破碗。

  有的碗中有幾個銅錢。有的碗中空空如也。

  有的乞丐靠著柳樹,自得其樂的捉著虱子。只要捉住了,那就對不起,裂嘴一笑就扔進嘴裡,咯嘣一聲。

  但更多的乞丐,則是眼巴巴的望著酒樓門口,等著裡面的客人吃飽喝足出來。

  果然,朱寅等人剛要進門,裡面就出來兩個士子模樣的青年。

  其中一人手中拿著幾個包子,不等乞丐們撲上來,就主動扔了出去。

  幾個乞丐的動作十分敏捷,就像是被投餵的野獸,熟練精準的接住了包子,看都不看就往嘴裡塞去。

  他們也不道謝,甚至都不看施捨者,只是對付口中的包子。

  沒有搶到包子的同行,卻是惡狼般兇狠的瞪著他們,喉頭滾動。

  「飛白兄。」另一個士子冷笑不已,神色有點刻薄,「這種婦人之仁,又有何用?」

  「他們有手有腳,卻乞討為生,不就是太祖爺眼中的『逸夫』麼?哼,這要是在國初,他們是要治罪的。」

  「逸夫?」被稱為飛白兄的士子不到二十,生的身軀偉岸,器宇軒昂。

  他搖頭道:「逸夫又如何?國朝雖大,黎民雖多,安有人真願乞討為生?」

  「嘉賓兄,若這也算婦人之仁,那你也太看得起我。」

  說完,舉步就走。

  朱寅掃了一眼那個「飛白兄」,不禁若有所思。

  正思索間,裡面又迎出來一個青衣小帽的知客堂倌兒。

  他見到眾人衣冠楚楚,車馬簇簇,心知是捨得花錢的,堆著一臉憨笑唱喏道:

  「各位客官爺們,這大熱天的,趕路辛苦!」

  「快請進吧!」

  說完喊道:「馬夫!」

  裡面衝出兩個夥計,一起上前牽著馬,進了院子。

  進了前院,才是酒樓。

  朱寅扶著戚繼光,寧採薇抱著妹妹,咯噔咯噔的上樓,卻見樓上已經快坐滿了。

  眾人選了一個靠窗面河的雅座,剛剛坐定,就聽到傍邊桌上有個士子模樣的酒客大聲說道:

  「說是去年十一月以來,陛下就開始怠政,斷斷續續不臨朝了。大半年來,就連政府(內閣),都沒有被傳召幾次。」

  「你們說說,這是好兆頭麼?陛下是要學世廟麼?」

  「江陵當國時,都說江陵霸道。江陵死後,又說他是奸相,差點開棺戮屍。」

  「可是為何奸相死了好幾年,反而國事日非?那麼,到底誰錯了呢?」

  「你醉了!」旁邊桌上有陌生人好心提醒道,「閣下不要浪言,免得禍從口出!」

  話剛落音,角落裡站起來一個氣息陰鬱的皂衣男子。

  他一站起來,其他地方也站起來幾個閒漢一般的人。

  他走到那醉醺醺的酒客面前,取出一塊烏木牙牌,聲音溫和的低聲說道:

  「錦衣衛辦案。勞煩尊駕,隨俺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