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明旗

  三人騎馬出了老林子,沿著完顏河南下。

  數十里後又沿著董鄂河支流迤邐西去。

  好在朱寅本就訓練過馬術,這段日子也天天練習弓馬,雖然身體不到九歲,卻也能騎馬奔馳了。

  地廣人稀、蒼茫野莽的東北大地,漸次展現在朱寅面前。凜冽寒風中的胡天胡地,令他心生曠世孤寂。

  朱寅想像著寧採薇危不可測的命運,心急如焚,神色卻冷靜如冰。

  但為伊人故,縱馬赴狼巢。

  他給寧採薇當了兩年貼身安保,對寧採薇這樣優秀的女人,豈能真的沒有感情?

  他又不彎。

  間諜也是人,不是草木鐵石。

  這段日子,兩人心照不宣的朝夕相處,就連夜裡也是同睡一炕,即便還不是心心相印,也算相濡以沫。

  現在採薇被擄走了,朱寅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驚惶,這才知道她對自己有多麼重要。

  那是無法承受的失去。

  朱寅四顧茫茫,本該清稚的眸子一片憂慮。情不自禁的低聲吟道:

  一片荒涼雪未銷,

  二月春風仍似刀。

  三馬齊轡冰河畔,

  四顧天涯盡迢迢。

  吟完這首自作的打油詩,朱寅揮鞭策馬,再次加速前進。

  梅赫和尼滿聽不到,也聽不懂。可是朱寅身前襁褓中的嬰兒,卻聽的分明。

  寧清塵聽到這首詩,看到詩人憂鬱的眼神,小鼻子一酸,小嘴兒一癟,就想哭了。

  她聽懂了詩中的茫然和悲涼。聽懂了他對姐姐的關心。

  他如果真當自己的姐夫,是不是也怪好的?

  想到他不到九歲的稚嫩身軀,胸前掛著自己,冒著寒風騎馬尋找姐姐,肯定很辛苦吧。

  寧清塵忽然有點心疼。

  嗯,只有一點點。

  可是,她很少心疼過誰鴨,哪怕一點點。

  寧清塵忍住了哭泣,胃中又泛酸水了。

  很快,她的小嘴兒就開始冒泡泡了。

  好餓!

  好想吉蘭媽媽!

  可是現在是去救姐姐,她不能耽誤眾人的行程,餓了也必須忍著。

  嬰兒哭點太低。寧清塵用了極大毅力,才抑制了嬰兒飢餓哭泣的生理衝動。

  朱寅感知到胸前嬰兒的異樣,低頭一看,發現寧清塵已經像只小螃蟹,又冒泡泡了。

  「餓了?」朱寅很溫柔的問道,看著可憐巴巴的嬰兒。

  朱寅感到有些荒誕。

  他很難把這個軟萌軟萌、奶香奶香的小傢伙,和那個盛氣凌人、冷若冰霜的寧二小姐聯繫在一起。

  噯,小時候人畜無害的好可愛。長大了怎麼就那麼討厭?

  寧清塵搖搖小腦袋,表示不餓。

  可是她可憐兮兮的眼神,卻徹底出賣了她。

  朱寅知道,她是不想耽擱趕路。

  可是嬰兒真不能餓啊,對身體發育影響很大。

  「梅赫!尼滿!」朱寅喊道,「暫歇一會兒吧,我妹妹要吃奶!」

  「嗻!」兩個阿哈一起下面,熟練的將馬拴在一棵樹上。

  朱寅抱著寧清塵,齜牙咧嘴的下馬。

  僅僅半天,他的大腿兩側就被磨破了。

  兩個阿哈取出乾糧,朱寅則是從褡褳中取出一個酒囊。

  酒囊里裝的不是酒,是吉蘭的奶水。

  臨走時,吉蘭怕寧清塵路上餓著,就擠光了自己的奶水,足有一斤。

  可見對這個乳女有多好了。

  然而這一斤母乳,也只夠寧清塵喝一天。

  明天就犯愁了啊。

  朱寅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慢慢餵著寧清塵。

  好香鴨!

  寧清塵喝到熟悉的母乳,高興之餘不禁咯咯笑起來。

  心理化嬰之後,寧清塵的成人煩惱也少了很多。

  就說現在,親姐姐被擄走,她雖然也著急,卻沒有朱寅更焦慮。

  不是沒心沒肺,是變成嬰兒後,心智無法承載太沉重的東西。

  朱寅看到寧清塵有奶就是娘的笑,不禁苦笑著搖頭道:

  「真是小奶娃不知愁啊,還笑得出來。」

  另一邊,梅赫也幫著朱寅,用馬奶餵養黑虎。

  黑虎已經睜開眼睛,還有一個月就能斷奶了。

  三人隨便吃了一點乾糧,天就快要黑了。

  「額真(主子)。」梅赫說道,「天快黑了,是連夜趕路麼?連夜趕路,馬怕是會累壞。」

  朱寅眸子變成鉛灰色,「他們都是一人雙馬的騎兵,又提前走了大半天,我們是不可能追上他們的。」

  「再趕二十里路,就找個地方過夜吧。」

  朱寅是個做事很冷靜的人,越到危急關頭,就越不會意氣用事。

  冷靜,是秘密探員的基本素質。

  尼滿摘下帽子,摸摸剃的光禿禿的腦門,沉吟著說道:

  「額真,要去努爾哈赤的部落,起碼還有兩百多里地,我們是單馬,要走兩天。小格格肯定會斷奶。」

  朱寅眉頭一皺,「先顧不了那麼多了。今晚找個地方過夜養馬。」

  「然後我們就去找馬料,找奶源。什麼奶都行。」

  「前面有董鄂部的屯子吧?我們應該能找到補給。「

  他早就換上了女真人的靰鞡鹿皮鞋,可之前的皮鞋並沒有扔掉。

  他取出那雙半新的紅蜻蜓皮鞋,說道:「你們看,這雙靴子,能換多少銀子?」

  「換到銀子,我們就方便了。」

  兩人盯著這雙皮鞋,都是嘖嘖稱奇。

  「這是漢地的靴子麼?真是太好了,想不到還有這麼好的鞋子啊。」

  「肯定能換到不少銀子,不過女真窮人很少有銀子,主要是銅錢,貴人們才有金銀。」

  「在咱們女真地面,人參、東珠、貂皮都能當錢使喚,並不是一定要金銀銅錢啊。」

  朱寅毫不奇怪。此時的女真部落,實物貨幣還很普遍,以貨易貨仍然常見。

  人參、食鹽、貂皮、東珠等物,在女真社會是最古老的貨幣,至今還在行使貨幣職能。

  那麼,這雙皮鞋也不一定換取金銀,換點人參貂皮,也能當貨幣用。

  三人再次趕路。二十里後終於找到一個廢棄的屯子。

  這是一個董鄂部的柵欄,卻闃然無聲,猶如鬼寨。

  柵欄已經被毀了,很多樺皮屋子,都被燒毀。

  看樣子,這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三人神色陰沉的騎馬入寨,別說是人,連狗都沒有一隻。

  朱寅檢查了一番,語氣篤定的說道:

  「就在今天,有大隊騎兵來到這裡,俘虜了這個柵欄的所有人,帶到西部去了。」

  「肯定是努爾哈赤的部下。」

  「他為了擴充勢力,不斷蠶氏周邊部落,掠奪人口和牲口。」

  他知道歷史,哪裡不明白這是努爾哈赤兼併女真人口的戰略?

  野豬皮很是狡猾。他現在不敢得罪明朝,不敢南下擄掠漢人為奴,但又急需人口,只能掠奪周邊部落。

  將其他部落的人口遷徙到他的地盤,就是他的部民了。

  三人當晚就在這廢棄的柵欄找了個屋子燒炕,夜宿棄院。

  朱寅不放心寧清塵,只能把她放在身邊,帶著她一起睡。

  兩世為人,他還是第一次帶著嬰兒睡。

  又怕壓著,又怕凍著,又怕老鼠來糟踐,不要太操心啊。

  餵了奶水之後,寧清塵就在他身邊睡著了。

  夜半,寧清塵忽然被尿憋醒,可是又不能解決,只能哇哇大哭。

  朱寅被吵醒,知道嬰兒要撒尿,只好端著她,直接尿到屋子裡的地面上。

  反正屋子廢棄了,無所謂。

  寧清塵是個嬰兒,此時完全沒有害羞的感覺,她只想尿尿!

  你不管,我就尿到炕上!

  給嬰兒端完尿,又餵了一次奶,忙來忙去的,朱寅被折騰的睡意全無。

  帶孩子真不容易啊。誰帶誰知道。

  他只能出去抽了支煙,又回來睡回籠覺。

  第二天一大早,幾人還沒有出柵欄,就聽到馬蹄轟鳴的聲音,似乎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三人大驚,難道是努爾哈赤的大隊騎兵?

  朱寅登高一看,只見不遠處有黑壓壓的一大群騎兵,估計有兩三千人馬!

  他立刻肯定,這絕非努爾哈赤的騎兵。

  努爾哈赤能有多少兵馬?怎麼可能派這麼多騎兵來此?

  正驚疑間,卻見一桿高高的大旗獵獵招展,上面是個醒目的明字,還有日月圖案。

  是明軍!

  大明騎兵!

  「額真!這不是努爾哈赤的人!」尼滿神色劇變的說道,「不像是我們女真人的騎兵啊!」

  正在這時,幾匹快馬當先往柵欄衝來,馬上的騎士高聲用漢語喊道:

  「大明李如柏將軍來此巡邏!爾等快來迎接!準備馬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