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戌時四刻,田義才結束司禮監密會,連夜下達了一道道命令。
等到屬下離開,田義淨手焚香,吩咐擺上古琴,彈奏了一曲。
琴聲之中,隱有殺伐之氣,廟堂之憂。
一曲清音已畢,田義已經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田義善操琴。每臨要事,就習慣彈奏一曲。
琴聲傳到後院,朱寅凝神靜聽,小臉上神色微動,端著茶杯惘然出神,
小大人般專注。
朱寅聽到田義的琴聲,隱約判斷,他要做一件有違本心的事情。
看來,自己的猜測應該沒錯了。
田正看到朱寅的神情,暗道:這孩子最多十歲,也懂琴聲?額都不懂啊。
等田義回到後院,眾人都喝完茶了。
寧氏見田義的神色如常,這才真正放心。她沒有問丈夫密旨的事情。
她剛才聽到丈夫的琴聲,已經心知肚明。
朱寅和寧採薇當然不能問密旨內容,那不是傻嗎?兩人得知無事,就知趣的提出告辭。
「我兒,夜了,為何急著要走?」寧氏說道,「就在府中住一宿打什麼緊?晚上就和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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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採薇很乖巧的說道:「大人容,家中還有一歲幼妹,卻是一夜也離不得我們。若是今夜不回,她還不知怎生鬧騰。只能告辭了。」
寧氏喜道:「還有一個小的?你不早說!那也是額侄女哩!」
說完對身邊貼身侍女道:「玉綾,把額那對太后娘娘賞賜的瓔珞項圈取來。」
「是!」玉綾領命而去。
謝琅用團扇掩口笑道:「娘真是偏心,那對瓔珞項圈是宮裡的貢品,
太后老人家賞了下來,孩兒都沒有摸過。」
「貧嘴。」寧氏也不氣惱,「不過一對寶石瓔珞,又值當什麼?咱家的東西,宮裡的賞賜還少了?你想要,自己去挑。」
不一時,玉綾就取了一對沉香木匣子來。
光看那描金畫彩的沉香木小匣,就知道東西很是貴重。
寧氏道:「這對瓔珞項圈,你和你妹妹一人一串,都是在大廟裡開過光的。」
寧採薇也不矯情,道了謝就收下禮物朱寅意有所指的說道:「姑父大人雅量高致,公忠體國,朝野共知。姑父之衷腸,何人不曉?」
田義不禁有點意外:「你懂琴聲?」
他哪裡不知道,朱寅能從琴聲中聽出自己的一點心聲?
這小子—·
朱寅道:「慚愧,侄兒只是愛聽而已,姑父的琴道,真是令人高山仰止。」
這句話也不是完全拍馬溜須,因為他能聽出,田義琴道造詣很高,是藝術家的水準。
田義見表妹送寧採薇禮物,卻沒有送朱寅,忽然對朱寅道:「稚虎可能操琴?」
朱寅老實回答道:「略知一二,僅入門耳,粗通琴譜,止於皮毛。」
田義對田正道:「去把老夫那架秦松琴取來。」
「啊?」田正多少有點意外,「秦松琴?」
父親有高士之風,愛收集古琴,也精通琴道,善操七弦之音。
父親收藏的十幾架古琴之中,秦松琴不是最名貴,卻是最特別。
出自唐朝琴師雷氏之手。雖然松木製琴不如桐木,用的卻是秦朝的一顆古松。
秦至唐,也是千年古鬆了。
琴製成之後,距今也有八百餘年。這架秦松琴的琴名,叫做「虎吟」
父親說,此琴因是千年古松所制,琴聲清朗之中,渾厚古樸,蒼然遒勁,山野之氣純正,音色有點特別,隱然有猛虎微吟之意蘊,是以名曰虎吟。
田正雖然有些意外,可還是取來了一架古琴。
田義神情散朗,風度閒雅的指著古琴,對朱寅道:
「琴乃君子之器,是以琴有九德。哪九德?」
朱寅肅然回答:「奇、古、透、潤、靜、圓、清、芳、勻。身正則琴音清,琴如君子之衡。」
田義點頭道:「善,孺子可教。古人云,琴之為樂,可辨喜怒,可觀風教,可靜神慮,可壯膽勇,可絕塵俗,可格鬼神。」
「這架唐琴名曰虎吟,出自唐朝琴大師雷威之手。《琅寰記》記載:
雷威琴不必用桐,常於大風雪之中獨往峨眉,擇松之優者,伐而琴,妙過於桐。」
朱寅說道:「桐木琴雖然音色最美,可桐琴久易變形,多生蟲蛀,年深而色空。反倒不如松木琴,久而彌堅。」
田義很是滿意,微笑道:「別看這不是桐木所制,卻也是傳世古琴之中,一等名品了。老夫將虎吟送你,正合乎你稚虎之名,豈不妙哉?」
朱寅趕緊推辭道:「此琴太過貴重,侄兒不敢領受—」
這一架唐琴,價值幾千兩銀子,他哪敢輕易收下?
田義擺擺手,「老夫送你此琴,有幾重意思在裡頭,你不必推辭。一是老夫個人獎賞你發奸示警的功勞。」
「二是你是採薇的未婚夫婿,這是給老夫給晚輩的見面禮。你叫稚虎,
這虎吟算是和你有緣。」
「其三,老夫希望你以琴道自牧,君子如珩,青矜以待,不負芳華,勤學苦讀,為朝廷棟樑。這是老夫的期盼,也是老夫的一點私心。你可懂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朱寅要是還不明白其中深意,那就是庸才了。
果然,田義不愧歷史上的賢宦啊。
「長者賜,不敢辭!」朱寅多少有點感動,他接過虎吟,肅然說道:
「侄兒必以琴道自牧,不忘琴之九德,不忘姑父大教。異日若僥倖有成,當以國家百姓為念,君子如珩!」
「好。」田義點頭,「莫要辜負天賜夙慧,莫要辜負良才美質。善為之,善為之!」
朱寅知道,自己得到田義的認可接納,就擁有了真正的靠山,而且是大靠山。
歷史上,田義還要當兩三年南京鎮守太監。以後還要回到京師,官至司禮監掌印太監,正式成為內相,位同首輔。
寧採薇見到位高權重的便宜姑父,送給小老虎一具古琴,還如此耳提面命、殷殷期待,不禁心中喜悅。
她知道雖然田義也存了投資朱寅的私心,但以田義南直之主的身份,他能屈尊降貴的投資你,就是恩惠。
卻見田義指著虎吟,笑問朱寅道:「可能彈奏一曲?」
寧採薇不禁有點緊張了。
她知道朱寅看過琴譜,可他會彈琴?亂彈琴吧。
朱寅也有點心虛,硬著頭皮道:「願意獻醜一試,就怕噪音生厭。」
田義不以為意的呵呵一笑,「且試來,老夫可指點你。」
這是真的動了愛才之心了。
朱寅心一橫,將虎吟放下,正襟危坐,一邊撫摸古琴,一邊回想當年自學古琴的記憶。
中學時,學校要求每人最少選修一樣藝術課。很多人選擇鋼琴、小提琴等西洋樂器,他選的卻是琴和書法。
可惜,學校里沒有會彈琴的老師。沒人教授,選修就變成了自學。
他業餘學了幾年。因為興趣愛好,也看了一些理論和琴譜。基本功有一些,能彈幾首曲子,但這麼多年沒碰了啊。
朱寅腦中慢慢浮現多年前學琴的記憶,越來越清晰。
最熟悉的曲子《幽蘭》,琴譜再次在腦中鮮活起來,仿佛塵封已久的一幅畫,被溫柔的手拂去塵埃。
朱寅的小臉忽然在燈光下多了三分神采,眸子熠熠生輝,
就是那一對可愛的角髻,似乎也帶著一點雅致了。
他左手調試琴弦,輕輕一撥,「叮咚」一聲。
接著右手用散法一撫弄,然後一托,來一個「虛庭鶴舞式」,就響起斷斷續續的琴聲,或清越,或暗啞,或蒼茫。
這是調試。
「嗯?」寧採薇眼晴一亮,真會?
田義卻是微微點頭。先不說這孩子會不會彈琴,起碼這姿勢是對了。
彈琴之前,面對一架陌生的琴,必要調試測音。
朱寅撫弄了一會兒,終於調試好了。
他兩隻小手三指各入一弦,同奏一音,起一個「風送輕雲式」。
接著勾、挑、抹---飛龍拿雲式、游魚擺尾式連續成勢,松風蘭音就泠泠而出了。
《幽蘭》。
這是他琴譜最熟、技法最熟的一首古曲。
滿是熟悉的旋律啊。
朱寅猶如回到中學時代,回到那簡陋的宿舍,寂寞的彈著那架借來的琴。
不愧是虎吟,琴聲一響,聲音就和朱寅之前彈過的琴聲不同,音色沉鬱蒼古,好像是猛虎輕吟於古松之下。
清幽空茫的琴聲奏響,如泣如訴,如吟如誦,九曲低回,
是了。
還是那熟悉的聲音。
可能是虎吟的琴聲更特別,卻是比當年更好聽了。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送遠與野——」
朱寅好像看到一個疲憊的老人,從衛國返回魯國,看到空谷中的幽蘭和野草雜生,神色哀傷。
不懂琴的寧採薇、田正、謝琅等人聽到頻頻點頭。
他們不懂,只是覺得好聽,只覺得琴聲動人心扉。
寧採薇看著沉浸其中的小老虎,眼晴忍不住濕潤了。
她明明不懂琴,可是偏偏聽懂了一種孤獨。
田義和寧氏的神色卻很平淡。
但,也看不出失望之色。
等到朱寅一曲彈完,他自己也恍如夢醒。
這是我彈的麼?超常發揮啊。多年不碰,今日初彈,卻如此流暢。
忽然朱寅感到臉上微涼,伸手一摸,卻是悄然滑落的眼淚。
淚下而不知,竟是恍然不覺。
朱寅不禁證失神,他可是極少流淚的。
這是怎麼了?
而寧採薇目中也滿是淚光。
然而還在餘音繞樑之際,田義卻是微微搖頭道:
「比老夫預料的要好,然仍屬差強人意,果然只是入門而已。只能說你沒走調,粗糙成胚。」
「琴技如此稀鬆平常,你卻彈的黯然淚下,說明你終究還是性情中人,
老夫沒有看錯。」
朱寅十分慚愧,心中剛剛升起的自信,立刻化為烏有。
「侄兒獻醜了,無地自容。」朱寅頂著一對角髻,可憐巴巴的說道,「請姑父大人指點。」
寧氏卻有點不滿,對田義說道:「好了,你也不要苛求。他才十歲吧?
已屬不易了,終究讀書是最緊要的。」
田義指點道:「操琴最難處,在於一個虛字。聲靜而生虛,虛而生幽,
幽而生奇,生古-—-你手法太俗,雖然基礎有了,但煙火氣重,匠氣滿滿-—」
「這說明,你的手還是不懂弦,不親弦,不近弦---簡而言之,還是太生澀。不過,以你這年紀,的確算是入門了。」
「你平日多練,越是心煩意亂之時,就越要練琴,這才能以情入琴,久而久之,琴心如一,可謂真也—」
「老夫送你幾本琴經,一本琴譜。以後你來,老夫再指點你。以你的聰明,三五年即可琴道小成。琴雖是小道,然大有可觀之處。」
朱寅抱琴行禮道:「謝姑父大教!小子銘記在心。」
真是良師難得啊。田義幾段話,就讓他對琴道的理解上了一個台階。
寧氏對寧採薇笑道:「採薇也可練練琴,琴道可知枯榮、遣幽懷、修本心、正操守。不僅是君子之器,也是淑女之器。」
寧採薇正色道:「是。侄女有空一定練習。』
寧氏神色自信,「以後姑母可以教你。以你的聰明,閒暇之時練個五年,小成不難。」
顯然,她也通琴道,造詣肯定還不低,
經此一事,朱寅和田義的關係,陡然拉近了很多,已經不僅僅是名義上的「親戚」了,隱隱有種師生的感覺。
田義的笑容也真切了不少,之前那種上位者的氣勢,也不知不覺的消散了。
他似平很高興,能把朱寅培養成一個愛琴之人,
接著,田義就送了朱寅琴經、琴譜。
眼見時間不早,寧採薇又執意要回,田義乾脆下令,派幾個小太監持自己的副牌,送他們出城。
因為此時早就封城,沒有田義的命令,他們出不了城。
幾個小太監不但送朱寅等人出城,而且直接送到青橋里。
此時村中還有很多鄉民沒有睡下,看見鮮衣怒馬的小太監,不禁心生駭然。
很快,就有人看到,那幾個小太監將朱寅送到了周家別院,這才恭敬的告辭離開。
這個消息,頓時像長了腳一般,開始在青橋里傳播。
朱寅和南京某個大太監有關係!
朱寅抱著虎吟回家,黑虎早就聞到主人的氣味,衝過來拼命的搖頭擺尾。
朱寅心情極好,笑道:
「黑虎啊,我今天得到一架古琴,琴名虎吟。咱們就是三虎啦。那隻小獵隼,到時再取名飛虎,到時就是四虎了。」
黑虎似乎聽懂了,似笑非笑的鳴咽不已。
「神特麼四虎。」寧採薇忍不住說道。
兩人進了臥房,卻見寧清塵趴在椅子上寫日記。
果然,她寫的是:「去城中赴宴,又沒有帶我,第二次了—'
後面還有幾個字劃掉了,寧採薇仔細一看,似乎是「事不過三」四個字寧採薇笑道:「真是服了你,越來越傲嬌。你去了又怎樣?還能吃大餐嗎?你只能看我們吃,有意思?」
說完將兩個小沉香盒子放在茶几上,「看到沒?這是我們的姑母大人送的瓔珞項圈,宮裡的東西,你賺了吧?」
「兩個盒子,你先挑還不行麼?」
「我先挑鴨?」繃著小臉的清塵這才笑了,奶聲奶氣的說道:「打開,
姐先挑!」
寧採薇打開兩個盒子,頓時一道璀璨而柔和的寶氣,氮盒而出。
兩個匣子裡,靜靜盤著兩個五彩寶石項圈。
猶如兩道天邊的虹霞。
每個項圈,都是五顏六色的珍稀寶石綴成,做工極其精美。只是一串以紅色係為主,一串以藍色係為主。
「姐選這個!」寧清塵伸出小手毫不猶豫的拿起藍寶石居多的瓔珞項圈,掛在自己脖子上。
她更喜歡藍色,比如被姐姐害死的華麗雨林藍蜘蛛。
寧採薇巴不得。因為她更喜歡紅色系。
寧清塵很是高興,偏著小腦袋看著朱寅,奶聲奶氣的問道:「你呢?你得了什麼禮物鴨?空白鴨?」
朱寅將虎吟放在桌上,粲然笑道:
「這是空白?」
「唐朝的古琴,用的是秦朝的古松。大唐和大秦兩大王朝,伺候著我一個人,這福氣小嗎?」
「咯咯!」寧清塵笑點低,聞言頓時被逗樂了,「你逗比鴨!」
PS:今天本來要請假的,實在是沒有精力心情碼字。可還是掙扎著碼了四五千,總算沒有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