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道:「那將軍若是七老八十,有沒有想過放棄這一切,找一處清幽所在,頤養天年?」
曹克攀道:「那時候好酒喝不了,娘們也摟不動,若當真有好去處,倒也無妨。」
小白道:「那此時有個三歲孩子告訴你,他也想要歸隱田林呢?」
曹克攀脫口而出道:「那不是扯嗎?」
「正是這樣,沒有在花花世界淘洗過,沒有千帆過盡的經歷,又如何談退隱山野,清淨怡然,即便真的從小苦修,長大後別人習以為常的酒色財氣,於他都是致命的誘惑。」小白笑了笑:「我教既修入世也修出世,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說白了無非兩件事:拿得起和放得下。」
曹克攀沉默半晌,忽然煩躁地撓了撓頭:「有命活過今晚再說吧。」好不容易活絡的氣氛又漸漸沉悶下來。
潘從右輕咳一聲道:「克攀,彆氣餒,這裡只要不是閻羅殿,咱們還怕他不成?」
曹克攀愁容滿面道:「您四下看看,守軍是咱們的數倍,以我估計這山中多半已被圍得水泄不通,要是沒有一雙翅膀,我想不出如何逃出去。」
潘從右正要說什麼,遠處走來幾人,潘從右閉上嘴凝目看去,楊伯領著人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潘大人,不冷嗎?」
潘從右面無表情地道:「老夫身強體健,沒覺得如何冷。」
楊伯嘴角噙著冷笑:「潘大人不僅骨頭硬,嘴也特別硬,晚輩佩服得緊。」
潘從右斜睨著他:「你找我是來說風涼話的嗎?」
楊伯做了個請勢:「兩位老大人有請。」
「可以,」潘從右似乎早料到對方會來:「不過我有個條件。」
他看著懷中虛弱的小白:「曹將軍營中人馬受傷嚴重,需要安排郎中悉心照料,再騰出一所營帳讓其他傷重號一同入內休養。」
楊伯道:「浪費了,明晚這個時候你們說不定已經人頭落地了。」
潘從右忍著心頭怒氣沉默不語,表達的態度很堅決。
楊伯聳了聳肩,向身後兵丁吩咐道:「去,按照潘大人的意思做。」
「是。」兵丁從潘從右懷中將小白粗魯地拉起,小白疼得五官緊縮,但強忍著不肯吭聲,在潘從右擔憂的目光中被拖向遠處的營房,緊接著包圍圈中受傷較重的兵丁也被依次拖起。
潘從右兩袖一振,向楊伯道:「頭前帶路。」
帥帳之中,潘從右站立在宋憲與吳承簡對面,宋憲帶著勝利者的姿勢審視著潘從右,而後者則毫不避諱地回視著他。
吳承簡輕蔑地道:「潘大人好大的威風。」
潘從右硬邦邦地回敬道:「敗軍之將,不敢言勇。兩位大人勝利在望,沒必要再拿我尋開心了。」
宋憲道:「勝負尚且未知,坐下說話吧。」
潘從右坐在下垂首,目不斜視。吳承簡看得惱火:「我看潘大人還抱有僥倖,指望那逃出去的野猴子力挽狂瀾,實話與你說了吧,顯達已點齊人馬在城內城外布下天羅地網,就憑他一個小小的差官能濟得什麼事?」
潘從右目光一暗,對穀雨的擔憂浮上心頭,無論他出不了城還是進不了城,最終都會功虧一簣,不由嘆了口氣,吳承簡得意地道:「你曉得害怕了?」
潘從右道:「只恨我謀划算計,到頭來還是無法將爾等繩之以法,愧對陛下,愧對江南百姓。」
「你!」吳承簡騰地站起身來,指著潘從右的鼻子破口大罵:「姓潘的,你近年來在金陵一帶暗中調查走訪,挖大乘教的黑料,當老夫不知道嗎?只不過我等不想節外生枝,才對你百般容忍,可你得寸進尺,不知收斂,真以為老夫不敢殺你嗎?」
潘從右冷冷地打量著他:「吳尚書,你聽聽自己所說,可有個當官的樣子?」
吳承簡氣得一張老臉漲成豬肝色,踱步到潘從右面前,陰惻惻地道:「當官的是什麼樣子?我又是什麼樣子了?」
潘從右仰頭看著他道:「頤指氣使,權欲薰心,」忽地戟指向吳承簡,厲聲道:「草菅人命!」
吳承簡嚇得一哆嗦,潘從右站起身來,毫不畏懼地迎向他:「狼狽為奸!喪盡天良!人神共棄!」整個人忽然變得煞氣騰騰,他平素沒什麼架子,為人隨和,衣著樸素,但發怒時鬚髮皆張,似鐵面判官,又似人間閻羅,每說一句便向前邁一步。
吳承簡被他凌厲的威勢所攝,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嘭地栽倒在椅中。
楊伯見勢不妙,一個箭步竄上前,扳住潘從右的肩頭向後甩出,潘從右一個瘦削的老頭,哪是他的對手,身子向後倒飛而出,重重地跌倒在地,他的喉間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趔趄半晌,艱難從地上站起。
楊伯目露殺機,便要上前。
「慢著,」宋憲制止了楊伯,他目光陰冷地看著潘從右:「不知潘大人所說的狼狽為奸,指的是不是宋某人?」
「包括你,」潘從右直言不諱,痛心地道:「昔日兩位在朝堂之上意氣風發,為國為民肝腦塗地,潘某心嚮往之,為何今日站在我眼前的不過是兩個唯利是圖,不惜禍國殃民的老倌兒,面目可憎,不堪卒讀。」
這話罵得太難聽了,宋憲和吳承簡臉色鐵青,胸前劇烈起伏,過了半晌宋憲才道:「老夫少時讀聖賢書,心中所願與你何嘗不是一樣的忠君報國,為民請命。可是陛下早已不是原先的陛下,朝堂之上也早已變了風向,宋某資質平庸,做不到挽狂瀾於將傾,只能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所想不過是山河安定,可即便是這樣,我弟兄兩人得到的是什麼結局?」
他指著吳承簡:「皇帝一再拖延冊立太子的時間,廢長立幼之心路人皆知,承簡與一眾好友拼死進諫,上疏奏請陛下冊立東宮,由此觸怒皇帝,貶官的貶官,發配的發配,承簡貶謫金陵,運氣算是好的。」
吳承簡低垂著頭,呼呼喘著粗氣。
「而我,」宋憲忽然神經質般一笑:「我卻是瞎了眼,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