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懷黃佩紫,越鳧楚乙

  第97章 懷黃佩紫,越鳧楚乙

  四月十六,入夜。

  王崇古府邸。

  入京為官,住處向來是大難題。

  但對於王崇古而言,卻是再簡單不過。

  他作為晉商世家,從不知缺錢是什麼感覺,只大手一揮,就托人購下了距離全晉會館不遠的兩座院落,連著巷子打通成了一座,豪奢大氣。

  上門拜訪的官吏,無不艷羨於王尚書雄厚的財力。

  作別時,還忍不住四下打量,想瞧個仔細。

  王崇古也不介意,只站在書房門口,含笑目送著這些鄉黨、同僚離開。

  直到人走遠,他才收斂笑意,走回書房,把門帶上。

  「舅父,您究竟作何考量?」張四維的聲音,適時響起。

  此刻書房中只有舅甥二人,自然是要談事的。

  調京營與岳州衛輪戍之事,幾乎是被內閣逼著,明日就要一個結果了。

  這兩日,幾位閣臣輪番施壓。

  而兵部的同僚,翰林院的學士,三晉、南直隸、乃至於東南的鄉黨,都紛紛明里暗裡表示,希望王崇古給皇帝擋回去。

  如今的王崇古,已然沒有首鼠兩端的空間,必須得擺明車馬,亮明態度了。

  面對自家外甥的問題,王崇古沒有回答,反問道:「子維又是怎麼想的?」

  張四維搖搖頭,開口道:「舅父,我還是之前的意思,京營之事,需得慎重。」

  相比於王崇古,他這個外甥的態度就明確多了——最好別讓皇帝插手兵事。

  王崇古不置可否:「那些大臣、翰林,是站在文臣的立場上,警惕皇帝專權,我自然理解。」

  「你又是什麼原因?不妨詳細說來。」

  對於這件事,王崇古的內心頗有些舉棋不定。

  皇帝雖然只要一小營三千人,也不準備用在什麼關鍵的地方。

  但嗅覺稍微靈敏一點的人,都能看出來,皇帝這是在日拱一卒,慢慢插手戎事。

  所以,這事的結果,兵部的態度,很重要。

  其實,單從戎政上而言,他其實並不排斥整飭京營。

  大明朝的兵戎,正是到了該動一動的時候。

  自從洪熙以後,就沒有再出關征討過韃靼,只能龜縮於邊防,何其孱弱?

  皇帝有心武備,並不是壞事,甚至頗為符合王崇古的心愿——若是按照他封狼居胥的心思,巴不得皇帝學一學漢武帝。

  但是,願意見到京營強勢,不意味著他願意看到皇帝強勢。

  奈何這又是一榮俱榮的關係。

  有此顧慮的同僚,還不在少數。

  這兩日,他家門檻都被踏破了,什麼同科進士,各部司的官吏,鄉黨姻親,乃至京營的勛貴,都明里暗裡對此事表明了態度。

  都說皇帝要是過於強勢,把持京營,朝臣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這更讓人為難。

  張四維看出了自家舅舅的為難,但他卻有不一樣的角度。

  他斟酌了一番,開口說道:「舅父,皇帝此前在南直隸暴虐殘酷,動輒喊打喊殺,如今湖廣之事,上來就是定了個造反的罪名,絲毫不留餘地。」

  「舅父以為,皇帝這是為何?」

  王崇古想了想,還是搖頭。

  入京這才幾天,甚至只見過皇帝一面,自然不知道皇帝怎麼想的。

  張四維直言不諱道:「舅父,如此行事激烈,皇帝哪有半點將彼輩視為臣子腹心,視為宗親手足?」

  「皆是因為皇帝視彼輩為國之蛀蟲!優容?他恨不得全都殺之而後快!」

  王崇古微微動容。

  他立刻明白張四維話里的意思。

  向自家外甥投去徵詢的眼神。

  張四維點了點頭,冷聲道:「咱們晉人,在皇帝眼裡,恐怕也一樣!」

  「別看他對楊博一副禮遇的樣子,舅父面聖時,還一副禮賢下士,君臣相得的模樣,但是……」

  「外甥我敢保證,若是宣大關外的俺答汗今夜憑空消失,皇帝明日就會殺了你我舅甥!」

  這就是他不願意讓皇帝插手兵事的緣故。

  皇帝為什麼開海運繞過了東南?為什麼重開福建市舶司,還要畫蛇添足新增一個上海市舶司?

  就是因為福建真的有倭寇,福建是真的敢反!

  皇帝為什麼看不慣楊博,還要禮賢下士?為什麼想動京營,還要低聲下氣看他們舅甥的臉色?

  就是因為宣大是真的有韃靼,俺答汗的互市,是真的被晉商把持!

  這些,都建立在大明朝中樞權威不振,京營兵備孱弱的基礎上。

  一旦皇帝真的提振了京營,那某些人,就真的朝不保夕,被皇帝生殺予奪了。

  別的事,張四維都可以迎合皇帝,做個佞臣,但這兵事,乃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絲毫不敢退讓。

  王崇古看了一眼神色陰鷙的外甥,皺眉道:「皇帝怎麼會這麼不講道理?」

  什麼國之蛀蟲,未免也太難聽,晉人何德何能擔此罪過。

  如果說南直隸還有歷史原因,那麼山西就真的是靠自己本事了。

  山西的冶鐵業、絲綢業、煮鹽業,在整個大明都是首屈一指。

  營商條件擺在這裡,難道還能讓晉人不做生意?

  要做生意的話,那不就是為了賺錢?賺點錢不是很正常?

  既然都已經「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了,子弟難道還要下地種田?自然要是好生讀書的。

  豪商大賈一多,讀書人也不少,自然爬到高位的鄉人就多起來了。

  那相互扶持一下,不是人之常情嗎?

  怎麼就變成國之蛀蟲了!?

  他歷經兩朝,此前的兩位皇帝可沒這麼不講道理,要滅絕鄉友這種人之常情。

  張四維也感同身受地嘆了一口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山西本來底子就好,自從隆慶互市之後,外面更是在傳『繁華富庶不下江南』這種話。」

  「皇帝這是盯上咱們晉商手裡的銀子了。」

  照理來說,被皇帝盯上這種事,就應該學楊博那樣,溜之大吉。

  但經商這種事,官面上總得有人接力,否則只是待宰的羔羊罷了。

  非得等到提拔施恩鄉黨,把這擔子交到萬世德、王家屏這些後起之秀身上,才能安心致仕。

  這就是鄉黨水面下運轉的規則,就像楊博早就想致仕了,卻還是等到現在。

  如今只是頂上來不是時候罷了,遇到一個心有成見的皇帝。

  王崇古思忖半晌,面色頗為凝重。

  若真像自家外甥所說,皇帝是這種想法,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已經不止是關乎錢財、地位了,而是身家性命相關。

  那他必然得在邊事上,繼續利用互市與晉商,姑息俺答汗,養寇自重。

  同時在中樞,憑藉兵部、鄉黨,與皇帝周旋,疲弱大明朝的兵備,控制三晉、打壓京營、影響東南。

  可是……

  這樣一來,他還怎麼掃清韃靼!?

  他還怎麼封狼居胥!?

  他當初主持俺答封貢,上奏給先帝,說是借著一段時間的和平,整飭兵備,以求一擊建功,那是真的發自肺腑。

  事後高拱屢屢傳信,讓他修戰守,搗敵巢,他也從來沒含糊過。

  皆是出於本心啊!

  王崇古固然是商賈之家出身,淡薄道義,但他生長於邊疆,從小見識蠻族鐵蹄肆虐,豈能無動於衷?

  錢財、地位,固然是他難以捨棄的,但掃清韃靼,平息邊事,又何嘗不是他的願望?

  想到這裡,他更是猶疑不定,兩難之間。

  見到外甥還要再勸,抬手終止了這場談話:「待我明日面聖后再說。」

  王崇古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徑直轉身離開了書房。

  ……

  翌日,清晨。

  今晨風有些大,捲起地上的碎屑枯葉,在空中打個旋,又搖搖晃晃地落下。

  王崇古吹著風,走在路上。

  他沒有乘轎,為了消解一番複雜的情緒,他選擇了步行趕往皇宮。

  廷議之前,他還要去一趟西苑面聖——皇帝對於兩日還沒議出結果,已經很不滿了。

  可到了這個時候,王崇古心中還未拿定主意。

  此時天還沒亮,王崇古就這樣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走著。

  久在邊塞的緣故,讓他更喜歡感受風吹打在臉上的感覺。

  「王尚書!」

  突然一道聲音,傳入了王崇古的耳中。

  他立刻站定,回過頭看去。

  只見張居正的管家游七,正站在他的身側,恭謹地行禮:「王尚書,今晨風大,容易損了儀容,我家老爺特意叫我來,請您乘轎,一同入宮。」

  王崇古抬頭看向不遠處,停在巷口以逸待勞的大轎。

  立刻明白,張居正這是特意等著他,當是有話要說。

  王崇古也不含糊,將袖袍一卷,雙手負在身後,大步走了過去。

  不等游七掀開車簾,他直接拿頭往裡一鑽,閃身坐了進去。

  他隨意坐到張居正對面,開門見山:「元輔尋我,所為何事?」

  張居正手上拿著奏疏,聚精會神地翻閱,嘴上則是一心二用,開口道:「俺答封貢之前,我勸先帝校閱京營。」

  「彼時學甫也附奏過,說此舉可使『沿邊扼塞諸軍,亦望風而思奮矣』。」

  「隆慶三年九月,先帝果然大閱,『都城遠近,觀者如堵』,韃靼驚駭不已,甚至『海內因傳欲復河套』,可見效用。」

  「事後學甫還上奏,希望先帝引以為常。」

  「如今,學甫為何一反常態,猶猶豫豫,一副不欲陛下插手京營的樣子?」

  一句話的功夫,張居正已經看完一份奏疏,再度翻開下一本。

  王崇古看了一眼面前這位殫精竭慮的首輔一眼,悶悶回道:「元輔何出此言?為臣下者,豈會大逆不道,有意挾制君上?」

  「不過是就事論事,權衡利弊,為大局緩思。」

  「彼時先帝仁恕之心過甚,為臣者,自然樂見先帝施德布威,彰顯威儀。」

  「今上年歲尚淺,行事尤顯操切,為臣者,便想著替陛下思慮妥當,也好查漏補缺。」

  張居正這話,王崇古不可能當面認下。

  但他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事情是如張居正所言,但形勢卻不一樣。

  彼時的先帝無心朝政,也無意兵事。

  校閱只是振奮士氣,給內閣表明態度,提振兵卒士氣的,並不是真的準備插手京營。

  有益於邊事,卻無攬權之害,他自然一百個樂意。

  但如今這位皇帝,對晉人有成見,他自然要防著點,否則真像自家外甥說的,卸磨殺驢怎麼辦?

  張居正合上一份奏疏,遞給了王崇古。

  前者突然岔開話題道:「這是禮科右給事中陳渠等七人,聯名上的奏疏。」

  王崇古疑惑接過,不明白張居正話里什麼意思。

  只聽張居正繼續說道:「陳渠等人,將近來的災禍都說了一遍。」

  「從涉春以來,旱暵彌熾,到風霾頻作,炎埃蔽天,再到久旱弗雨,水泉俱涸。」

  「他們說,這些全都是陛下不修德行,縱容奸臣,為患朝綱的緣故。」

  「希望陛下能夠,廢除考成法、停止鹽政衙門的籌劃,以及……」

  「囑咐陛下毋耽媮玩,危惕以思,勉修實政,驅趕內閣之中的奸臣,並且下罪己詔,祈求上蒼原諒。」

  王崇古靜靜聽著,並未翻開奏疏。

  等張居正說完後,王崇古才搖了搖頭:「內閣機要,我豈能旁窺?」

  被自家外甥講解一番後,他也明白首輔跟皇帝關係緊密。

  尤怕這是張居正要給他下套。

  警惕之下,不肯露半點口風,免得說錯話。

  張居正又從一旁拿起一份奏疏,認真道:「除了這種奏疏,還有刑科右給事中侯於趙等人。」

  「說,日食星變,迭示災異。去歲二冬無雪,今春祖夏少雨,風霾屢日,雷霆不作。」

  「二麥無成,百穀未播,天下將有赤地千里之狀。」

  「這是因為有人羅織罪名,陷害大臣,有人任人唯親,霍亂朝綱。」

  「希望陛下能夠學習先帝,任用賢臣,無為而治。」

  王崇古面無表情。

  這話說的是南直隸案,海瑞戕害大臣,內閣助紂為虐,他自然是聽得懂的。

  但他不明白張居正說這些,是什麼目的。

  只沉默著不接話。

  腦海中則是飛速思考起來。

  是試探與自己有沒有關係?

  還是準備要拿這些言官殺雞儆猴,威脅自己?

  王崇古不動聲色,實則心念電轉。

  張居正又拿起三道奏疏,給王崇古一一念完。

  全是攻訐內閣、海瑞等人的,指桑罵槐,一目了然。

  過了良久,張居正看了一眼王崇古。

  嘆了一口氣:「學甫不必這般警惕我,我只是想讓學甫看看,如今中樞,有多少蠅營狗苟之輩。」

  這些言官,針砭時弊的本事是沒有的,但是借著針砭時弊的機會,攻訐同僚的本事,卻是一等一。

  張居正頓了頓,看著王崇古,認真道:「學甫,似你這般有真才實學的人不多了,整飭軍備,平息邊患,都離不得伱。」

  「我與定安伯,都希望你認真做事,待到平息韃靼,青史上少不了你的功勳。」

  「而不是為了鄉黨,晚節不保。」

  一番話情真意摯,肺腑之言。

  但在心懷警惕的聽者耳中,感覺卻不一樣。

  晚節不保!?

  果然是來敲打脅迫自己!

  王崇古終於按捺不住,皺眉反駁道:「元輔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我又何來晚節不保一說?」

  「莫不是中樞財用不足,就想殺雞取卵?也給我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王崇古不忿之下,語氣也陡然激烈了起來,甚至無心彎彎繞繞。

  什麼晚節不保,到了他這個位置,還沒有聽說貪污是罪名的!

  更何況以他的功勳,已然是策勛告廟,蔭胄旌功,可以光明正大說一句,為國朝立過功,為皇帝流過血。

  哪怕領塊免死金牌,都綽綽有餘——雖然皇帝沒給,但他自己讓楊博弄了一個金書誥命,也是問心無愧。

  這種有功之臣,沒有封賞也就罷了,還說他晚節不保!?

  難道就因為是山西人,就要莫須有他一個結黨之罪!?

  轎子搖搖晃晃,裡面的兩位中樞大員,氣氛突然急轉直下。

  張居正看了一眼外間,已然是要到了午門。

  他也迎上王崇古的眼神,突然展顏笑道:「陛下連高拱、徐階都能容。」

  「學甫又何必自己嚇自己?」

  他別過臉,看向轎外,意味深長道:「今日尋你,並非前來問罪,只是面聖之際,有言囑咐……」

  「陛下宵衣旰食,肩挑蒼生。掃清韃靼之心,十足赤金,要仰仗學甫之意,更是完璧無瑕。」

  「若是學甫初心不改,心志未變,不妨多思多慮。」

  「稍後入宮,京營之事,也勸學甫三思而後言。」

  「若是屆時有萬分拿不準……」

  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頓,一字一頓道:「學甫若是信得過我這個一心為國之人,我可以身家性命,為你作保!」

  「萬望三思!」

  張居正說完這裡,也不等王崇古表態,便將王崇古請出了轎中。

  轎子在王崇古的目光當中,一顛一顛地離開。

  王崇古則站在原地,神色疑惑,皺眉沉思不已。

  這是替皇帝談條件?

  還是想拉攏自己?

  亦或者,提及什麼身家性命,是在恐嚇自己?

  帶著疑惑,王崇古也沒先去兵部,徑直去往了西苑。

  有太監上來迎,他都忘了回禮。

  只是腦海中想著張居正方才是什麼意思。

  不知不覺,就被領到了承光殿。

  他正要收攝心神,調整儀態,進去面聖。

  只見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快步走了出來,一把挽住了自己的手臂:「王卿來的好早,吃過早食未?不妨與朕一同就食?」

  王崇古這才反應過來,是皇帝又在玩禮賢下士這一套。

  他連忙就要推脫。

  只見皇帝拉著他往前走,頭也不回,語出驚人:「對了王卿,楊閣老已經三度請致仕了,朕也不好再留了,你入閣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