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興滅繼絕,查漏補缺
臘月廿三,基本上就是最冷的時候。
天空中不時飄過雪花。
朱翊鈞叫停了另一邊鑿冰趕魚的太監。
將釣竿交到蔣克謙手裡,起身伸了個懶腰。
走到陳經邦身旁,接過他烤的魚,看著有點焦了,只好貼心地賞給跟在身後的中書舍人鄧以贊,又拿過張宏烤好的。
朱翊鈞招手,將幾位輔臣也招過來圍爐而坐。
中間圍著烤爐,四周撐著擋風的布,倒也不算冷。
「天氣寒冷,朕直接說正事吧。」朱翊鈞將雙腿伸直,靠近火爐,「關於兩淮的鹽政,諸卿有什麼看法?」
本來說去萬壽宮談正事,結果張居正對他桌案上的銅磬過敏,堅持要去文華殿。
最後雙方都懶得走,就乾脆就在太液池旁圍爐而坐。
說到正事,幾名輔臣都露出了認真的神色。
張居正率先開口,提醒道:「既然說兩淮的事,不妨把申侍郎跟戶部也叫來。」
朱翊鈞從善如流。
他看向中書舍人鄧以贊:「鄧卿,去將戶部尚書王卿、吏部侍郎申卿一併叫來。」
後者剛要動作,朱翊鈞又加了一句:「將司經局洗馬余卿也一併叫來。」
鄧以贊拱手退下,直奔六部官署。
張居正開門見山問道:「陛下指的是關於哪方面的看法?」
說著,解下披著的大氅,迭放在腿上,把手也塞進大氅的絨里。
朱翊鈞坦誠道:「根據海御史發回的奏疏,兩淮的鹽政存了不少貓膩。」
「朕自信海御史能清掃一番。」
「但,欽差巡鹽,說到底也只是一陣風,就怕風過了無痕。」
中樞不可能年年派一個欽差去巡鹽,況且以後欽差不一定都是海瑞,也可能是鄢懋卿。
欽差巡鹽只是給水潑不進的兩淮鹽政,敲開一個口子。
要想以後年年都把稅額拿在手裡,還是得靠頂層設計。
根據半個月前南直隸發回的奏報來看,海瑞已經開始動作了,中樞也得趁早準備進場的事情。
高儀婉拒了李進烤的肉串,接上話道:「陛下是想將巡鹽的事形成定製?」
朱翊鈞轉過頭,看向高儀,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意思,先生。」
「欽差巡鹽不過是權宜之計,朕想趁著這股風,改製鹽政。」
「不過朕德薄才疏,只是愚者千慮,具體還得問過諸位閣臣的意見。」
張居正自動略過了皇帝的客套話,沉吟起來。
他直指核心,緩緩開口道:「改制兩淮鹽政……」
「海瑞的奏報,內閣也看了,兩淮估摸著能再出五十萬引的鹽。」
「已經占天下產鹽五成了。」
「確實有些尾大不掉。」
鹽課轉運司有六,兩淮產鹽七十萬引、兩浙四十萬引、其餘四處加起來才七十萬引。
要是兩淮再增五十萬,可以說天下半數的鹽產了。
呂調陽眼皮一跳,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元輔,南直隸歷史淵源比較長遠,稅種比較複雜,不單單是鹽政一樣。」
當初鄢懋卿也替世宗動過兩淮的鹽政,只不過被徐階擋了回去——正是因為那一句「鄢懋卿驟增鹽課四十萬金,(徐)階風御史請復故額」,才讓徐階成為皇帝眼中釘。
鹽政只是鹽政,割肉放血只是上面的人痛,還不算與整個南直隸刮骨療毒。
區別就在於,無論多麼樹大根深的勛貴大員,只要知道姓甚名誰,就翻不起風浪來。
反之,若是引得南直隸上下敵視,中樞也招架不住。
呂調陽怕就怕在,皇帝和首輔太過激進,引得南直隸上下一心,全面反撲。
朱翊鈞伸出手,在爐子旁來回沁熱。
聽了呂調陽的話,朱翊鈞認可地點了點頭:「呂卿的意思,朕省得了,今日就單論鹽政。」
南直隸不止是鹽政的問題,還有茶課、糧稅、官制、區劃、文化一系列的問題。
誠如呂調陽所說,要真是惹得上下反撲,要平息下來,可沒那麼容易。
如今中樞力有未逮,能動個鹽政就不錯了。
楊博忍不住道:「如今只是敲打鹽稅,南直隸的秋糧就拖了兩個月,陛下,不得不慎重啊。」
比起稅款,楊博更在乎糧食。
畢竟山西、宣大這些地方,就靠南方的糧撐著。
要真鬧翻了,這些地方可謂首當其衝。
朱翊鈞一怔,這事他還真不知道,畢竟戶部的事,他都扔給內閣處理了。
他追問道:「拖了兩個月?什麼理由?」
楊博苦笑道:「沒什麼理由,起初說是各個環節都照章辦事,耗時久了一些,恰好錯過了秋糧入京的點。」
「如今又是隆冬,運河四處都結冰,行船慢了不少。」
朱翊鈞嘆了口氣。
這就是用大局脅迫中樞。
最難受的是,這種事往往還找不到一個罪魁禍首。
潛伏在體系內部的反噬,無論是隱蔽程度還是破壞力,都比魏國公那種所謂的南直隸一柱,要強上太多。
眼下大明朝的兩京,分別是政治中樞與經濟中樞,中間一條京杭大運河,就是血脈相連。
若是南直隸每每拿大局挾逼,還真不好辦。
這事,還是得落到海運頭上。
反正人沒到齊,不好展開了議事,朱翊鈞正好過問一嘴海運的事。
他朝高儀問道:「先生,工部造船的事怎麼說?」
高儀正用嘴對著手哈氣,被皇帝點到,忙回道:「國朝不行海運百六十年,很多文書案卷,都已經丟失了。」
「工部懸賞工匠們手中的圖紙,稍微有了點眉目。」
「眼下朱衡正牽頭,先跟漕運衙門一起,先改良此前試行的船隻,交春之後,再試按原定路線試行海運。」
海運的船隻,不同於漕運。
眼下不行海運百餘年,早就沒有了當日鄭和下西洋的輝煌了。
如今要造海運大船,不得不進行一些考古式科研。
正說著,戶部尚書王國光、吏部侍郎申時行、司經局洗馬余有丁,聯袂而來。
太監見狀,取出了三套椅子、大氅、以及暖身子的烤爐。
朱翊鈞伸手讓他們不必行禮,直接入座議事,而後跟高儀說完方才的話題:「先生,朕說幾句,替我轉告給朱卿。」
「海運的事情,一頭在兵部,一頭就在工部。」
「倭寇的事,朕早晚會解決,希望工部能在這之前把大船造出來。」
「這是我皇考跟定安伯夙願,也是朕與內閣的心腹之病,還請多費些功夫。」
高儀點頭應下。
這時候人到齊了,張居正給申時行等分說了兩句,皇帝召人來要議的事。
張居正說罷,總結道:「所以,陛下想改制兩淮鹽政。」
說完。
他又朝皇帝看去:「陛下準備怎麼改?」
眾人都紛紛朝皇帝看去。
王國光若有所思。
余有丁則是不明白叫他一個司經局的來作甚。
朱翊鈞見人到齊,便要說話。
下意識去抓身前的話筒,抓了個空,轉而有些尷尬地摩挲著下巴,緩緩開口道:「朕聽聞海瑞說。」
「如今的兩淮鹽課,乃是轉運司打包賣給了鹽商商會,」
「鹽商商會再議價,賣給小鹽商。」
「這一點不好,朕以為得改。」
這就是侵吞公款的標準打開方式。
一個一級分包商,靠著二次定價權,幾乎是明目張胆地上下其手。
其中吃下的銀子,到誰的手裡,更是不言而喻。
更別說商會取代轉運司,成為合法的分包途徑之後,私鹽,也能當官鹽賣。
轉運司帳目上乾乾淨淨,反正鹽工也不知道自己產了多少鹽。
小鹽商也樂見其成,畢竟進價雖然高了些,但貨可以多拿。
商會後面的某些人,更是得以趴在稅源上吸血。
三贏——除了中樞少了稅款。
所以這個模式必須打掉!
四位輔臣和方才來的三人都認真聽著。
中書舍人在身後刷刷記錄著。
朱翊鈞繼續道:「方才是其一。」
「還有元輔方才說得也切中要害。」
「兩淮出鹽太多了。」
「況且山東無巡鹽御史,兩淮不得不兼管著山東。」
「如此體系龐大,確實顯得尾大不掉,朕以為這是第二個不合理。」
他話音不停,繼續說道:「此外還有其三。」
「六個都轉運司,七個鹽課提舉司,各行其是,無有統籌兼顧。」
「譬如這不同轉運司的鹽,所售賣的州府,均有定數,山東轉運司的鹽,只能在濟南府等十個州府售賣。」
「而淮鹽,則售賣至四十二個州府,如湖廣武昌府、河南汝寧府等地。」
「即便如此,行淮鹽的鹽商,還是會偷摸售賣到山東等地。」
「幾個轉運司,時常為此事鬧到中樞來。」
「又或者像幾名巡鹽御史,經常為了邊引之事,爭執不下,耽擱正事。」
「以上三者,諸卿何以教朕?」
朱翊鈞說罷,環顧幾位大臣。
他說的三點,分別是淮鹽的發售模式,淮鹽的體量,以及中樞的統籌權。
總而言之,都得改。
見幾人都陷入沉思,一時沒有言語。
他直接看向申時行,點名道:「申卿,你是南直隸人,你先說。」
申時行連忙起身:「陛下,臣從未以鄉黨自居,此事與籍貫無關!」
朱翊鈞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緊張:「想法上或許沒有鄉黨,事實上總是存在籍貫的嘛,申卿不必緊張。」
申時行無奈。
腦海中快速思忖起來。
這三點必然不是空穴來風,皇帝侃侃而談,多半是心中有腹稿。
這是科舉破題啊。
申時行仿佛又回到了殿試那一天,腦中千迴百轉。
皇帝究竟是什麼意思?
改良鹽政所提到的三點,鹽引發行……中樞統籌……體量……
申時行隱隱抓住什麼脈絡,卻感覺不夠清晰。
目光掃過一同被叫過來的戶部尚書王國光,以及余有丁。
申時行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
一個詞彙,或者說政策躍然腦海中。
申時行遲疑了片刻,迎上皇帝鼓勵的目光,吐出一個詞:「開中法!?」
朱翊鈞一拍大腿,長舒一口氣,熱氣肉眼可見。
他激賞道:「重啟開中法!?申卿這想法倒很是值得討論!」
「諸卿怎麼看?」
開中法已然敗壞了,此時自然算是重啟。
幾位大臣一看皇帝這反應,當即明白了他的心意。
無語的同時,紛紛思忖起來。
所謂開中法,就是給鹽發行憑證,叫鹽引也好,鹽券也罷,總之就是有了憑證,鹽商才能購買轉運司的鹽。
那麼如何獲得憑證呢?那就是開中。
眾所周知,南方富庶,北方窮困。
直白來說,北方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就是中樞的負擔。
當初宋朝是怎麼做的?那就是放棄一切的統治負擔,一如燕雲十六州等等。
乃至於出現了邊軍打下來的地盤,中樞還會眼巴巴求和,將地方割讓回去的奇觀。
就是出於這種指導思想和心態。
如今的南人,也未必沒有這種想法。
但明廷中樞不一樣,太祖立國之後,就分封北方,成祖遷都之後,更是天子守國門。
北方,寸土都不能主動拋卻,否則就是動搖立國之本。
不能丟歸不能丟,怎麼治理就成了問題,經濟條件約束下,南北一定程度上的割裂,是不可避免的,光是糧食產量,就是天然的矛盾。
為了給北方輸血,開中,也就應運而生。
所謂開中,就是商販們,完成朝廷給的任務——譬如給北方運輸糧食、布絹等等,來換取鹽引。
也就是利用商販們,給北方輸血。
成本自然很高,但如果不想像前宋一樣,戰略性拋棄北方,這就是不可避免的運行成本。
楊博當場跳起來:「陛下!臣認同申侍郎的提議!」
「開中法敗壞,乃是邊地軍民一大憾事,臣久聞陝西、山西、宣大、寧夏等地的百姓,懷念開中法。」
「若是開中法能復行,不失為良政德音!」
楊博的立場毋庸置疑。
在這件事上,朱翊鈞可以無條件相信代表北方利益的楊博。
開中法敗壞後,數次有大臣請求復立,都是邊人。
最近的作出嘗試的,就是隆慶二年,時任陝西三邊總督的王崇古。
有些人固然私心重,但推行國策,未嘗不能利用這些人的私心。
朱翊鈞欣慰地看著楊博,贊道:「楊閣老歷任地方,見聞廣博,正當查缺補漏。」
這時,張居正鄭重道:「陛下,開中法敗壞,不是沒有緣由的。」
朱翊鈞回過頭,迎上張居正的目光。
坦然地點了點頭:「元輔說得是,朕也了解過一二。」
開中法的敗壞,也不是說這個政策如何不好。
而是……有些超前了。
因為在這種體系下,購鹽的憑證,也就是鹽引,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充當金融貨幣的身份——當時的鹽引,是商販中的硬通貨。
在落後的生產關係下,皇室持有了貨幣發行權,結果可想而知。
信用貨幣在這個時代的中樞手中,無異於太阿倒持,所謂的交子、寶鈔,命運如出一轍——無休止的濫發。
宦官、勛貴、官僚紛紛奏討鹽引,轉賣給鹽商。
嗯,皇室本身也不例外。
鹽引是錨定鹽的,濫發鹽引的結果可想而知,甚至造成了鹽商跑去轉運司,結果買不到的鹽的奇觀,一排隊就是排幾年。
這樣搞,鹽引自然成了廢紙。
到了孝宗時期,淮安人葉淇為戶部尚書,更是對開中法進行了一記絕殺。
那就是,繳納銀兩換取鹽引。
這一手,直接消抹掉了,策動商販為北方輸血的本意,變成了中樞攫取銀兩的鬧劇。
開中法也全面敗壞。
換句話說,只要不能遏制濫發鹽引,開中法,始終不能成為國策。
張居正這是在提醒小皇帝,不要將此作為斂財的手段,那是飲鴆止渴。
朱翊鈞先給張居正吃一顆定心丸:「借鑑以往故事,吸取教訓,也是朕一直在做的。」
「若是要從申侍郎所倡,重啟開中法,必然不能濫發鹽引。」
「具體,還要諸位去廷議商議個章程,咱們在這裡,只定大略。」
張居正得了皇帝不會濫發的承諾,拱拱手算是認下了。
王國光接過話頭,開口道:「陛下,此法靡費頗高,內外也常有朘剝商戶的聲音。」
「彼時南直隸的言官,請罷開中法的奏疏,幾乎淹沒了戶部。」
說白了,任何政策都是有代價的,從沒有十足的赤金。
北方既然被輸了血,中樞也只付出了鹽引,沒有增派徭役,那總有人在默默被朘剝。
其一,就是商販。
相當於將本身可以直接買到的鹽引,附上了一層徭役。
甚至因為路途遙遠,商販們後期乾脆直接在北方開墾田畝,然後將糧食運到北方有司的倉庫中,也就是所謂商屯。
無論是運糧,還是商屯,都增加了商販的負擔。
其二,就是南方。
由於商販增添了一層徭役,鹽的價格,自然要高一些。
本身的產鹽地,價格相對來說應該是最便宜的。
就為了給北方輸血,多花了錢吃鹽,自然會心有不滿。
當初淮安人葉淇,未嘗沒有迎合南人民意的意思。
朱翊鈞看向王國光。
他自然明白這位戶部尚書不是在唱反調,而是單純在從經濟上考慮這個問題。
這位撰寫《萬曆會計錄》的戶部尚書,乃是如今不可多得的金融人才。
當然,所思所想,未免也局限在會計成本上了。
朱翊鈞斟酌了半響。
想了一通現代金融知識來詭辯,來哄騙這位戶部尚書。
話到嘴邊,心頭一動,又咽了下去。
他在眾人的目光中,朱翊鈞又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斟酌措辭。
過了好半晌。
朱翊鈞終於想通,也想明白了方才覺得不妥的地方在哪裡。
前世共商習慣了,還未從這心態轉變過來,如今做了人主,卻不能還這般行事。
有些時候要機心詭詐,但為人主者,也不可失了堂皇大氣。
既然是國策,那麼利弊,因由,還是要說清楚的。
他緩緩起身,目光來回掃視幾位大臣。
面色肅然,語氣懇切:「元輔、先生、二位閣老。」
「王卿是老成持重之言,朕也不得不認可。」
他又看向申時行:「申卿,朕也不虛言應你,此舉確係會增添南人的負擔。」
申時行連忙起身告罪。
朱翊鈞將他按住,繼續說道:「朕也有一語,不得不在此私下說與諸卿,這話朕只在此處認,上了廷議朕就不認了。」
他頓了頓,放緩了語氣,卻更顯嚴肅:「南北矛盾,由來已久。」
「遠有南北榜案,近有如今的淮鹽案,不一而足。」
「蘇、揚等地富庶,一直為中樞造血,朕也是銘感在心的。」
「開中法增加南人負擔,必然有所不滿……」
「但,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
「此事不得不為!」
「為人主者,斡旋天下,混一南北,朕,避無可避,當仁不讓。」
「縱使南人有怨,商旅不忿,這開中法,朕也以為勢在必行!」
「諸卿以為然否?」
早上有點事,沒來得及寫,晚了一個小時16分鐘,不好意思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