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

  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

  在盤點資產的關口一一無論是耕田也好,草場也罷,亦或者丁口,乃至庫銀,反正都大差不差一一有人驚慌之下行差踏錯,不慎墜亡,是一件非常稀鬆平常的事情。

  就像孝宗時期李廣案一樣,在太監李廣本人服毒自盡,都察院抄家時不小心牽扯出來一幹吏部尚書屠、禮部尚書徐瓊、刑部尚書白昂、通政使沈祿等人之後,便有數名牽扯其中的青綠官吏先後憂懼而死。

  但是憂懼而死,以及墜樓墜崖這些,還算較為常見,也不失優雅,但平地摔就比較粗糙了。

  更何況還是同時粗糙了兩人。

  這就明顯是失了官場體面,顯得倉促而敷衍。

  委管草場郎中是戶部在草場的管帳官,一般由清吏司郎中領職。

  就像陝西清吏司管百官之祿,山東清吏司領天下之鹽課,貴州清吏司兼四方之關稅,雲南清吏司督漕運及臨、德諸倉一樣。

  這樣專管一方面的骨幹,決計不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尤其在草場之事上。

  而苑馬寺,則是聽於兵部,掌苑、牧地、牧人、馬駒,是草場的直接主管部門一一草場是三類牧地之一。

  堂官苑馬寺卿乃是從三品,著緋袍的大員,哪怕在常朝上,也是勉強有一席之地的廷臣。

  如今雙雙猝亡,誰來都明白其中蹊蹺。

  而能夠橫跨兩部,勾結營衛,朝草場伸手,又在這時候緊急熔斷從三品大員,範圍其實很小。

  如此又顯得這般舉止極其不明智。

  畢竟只是貪腐的話,又沒有性命之憂,哪怕坐以待斃,也比如今這樣張狂暗殺的下場好一一自然是暗殺,黨爭的時候,懷疑即是事實。

  除非-————-侵占草場的背後,還有什麼更加要命的事情。

  就在張宏退下去請另外二人的空檔,朱翊鈞在遠處來回步,時而停下擰踩著腳下的土塊,心中默默思付。

  群臣見皇帝入神,也沒有跟上去打擾,只守在一旁各有思緒。

  許國湊到一臉看戲模樣的徐階身旁,不經意地試圖勾起後者談性:「好一個不慎摔死,這般膽大,也不知為了哪般。」

  他餘光撇著徐階,卻見其老神在在,絲毫沒有接話的模樣。

  許國無奈之下,只好轉過臉,朝徐階當面道:「徐少師,你以為何人這般喪心病狂?」

  在朝為官,把事情看透徹,是很關鍵的本事。

  許國才步入六部侍郎的位置,自付差點火候,自然不介意聽聽這位南直隸同鄉前輩的看法。

  徐階看著皇帝的身影,漫不經心輕聲回道:「或許是王崇古?」

  許國聞言一驚,連忙看了看不遠處同僚們的反應。

  見一干同僚下意識挪步走到遠處,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乾笑道:「徐少師莫要玩笑,王閣老中流砥柱,國朝基石,豈會做出這等事。」

  王崇古或許有這麼壞,但他絕對沒這麼蠢。

  畢竟王閣老家裡是有正經生意的。

  復行開中法以後,其弟王崇德背靠山東鹽政衙門吃得盆滿缽滿。

  王崇義當初在朵顏衛一事上立了大功,為皇帝特授了南直隸到薊州、寬河互市的海運絲綢生意。

  兒子王謙在萬曆五年中進士之後,直接被送到了崇明港,等著摘崇明市舶司的桃子。

  單是合法生意就能富甲天下,又何必沾染區區草場的污泥濁水?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王崇古真的人心不足,對草場伸手了,那也不可能會玩什麼殺人滅口,畢竟,皇帝也至多讓其退贓而已。

  說不得皇帝還要費心寬慰王崇古,希望其不要多想,好好地繼續為國效力。

  所以,有可能是王崇古,但許國只能說是王崇古不可能。

  徐階似乎沒沒發現許國的尷尬,反而來勁了一般,眯著眼晴笑道:「怎麼不可能?他可本就是貪財的性子。」

  「再者說,有能耐指使苑馬寺,暗中控制戶部委管草場郎中,還要有足夠威望勾連諸營衛,他這個咨知兵事的內閣大學土,不是正合適嘛?」

  許國聞言,輕輕咳嗽了一聲,正色駁道:「徐少師此言差矣,有能為者,未必為之,此乃莫須有之言。」

  「再者,有能為者,也非止王閣老,往低了說,苑馬寺頂頭上司太僕寺、兵部,多半也脫不了干係,同樣有此之能。」

  苑馬寺置於洪武三十年,本是單獨的衙門,但在永樂十八年裁撤冗官時,革北京苑馬寺,併入太僕,並管地方苑馬寺。

  無論是兵部的幾位堂官,還是作為兵部錢袋子的太僕寺卿,同樣有這個本事侵占草場,殺人滅口。

  所以,徐階往王崇古身上猜,是很沒道理的事情,莫須有的事情。

  徐階哦了一聲,捻著白透了的長壽眉,意味深長道:「你也知道兵部脫不了干係啊—」

  「太僕寺卿既然來了,待會一問就能看出端倪。

  「倒是兵部的堂官,那兵部侍郎羅鳳翔,區區舉人能做到六部堂官,不就是因為他與王崇古一般,都是山西蒲州人麼?」

  「無論兵部也好,晉黨也罷,終究還是繞不過王崇古。」

  許國聞言,眉頭越皺越緊:「徐少師慎言。」

  「羅鳳翔乃是楊襄毅提拔,當初他從舉人到四品大理寺少卿之時,王閣老甚至都還未入京。」

  「之後楊襄毅致仕,羅鳳翔從大理寺少卿升任太僕寺卿,乃至如今的兵部侍郎,都並非王閣老的授意,而是兵部尚——.—.」

  話說到一半,許國突然愣住了。

  他似乎想起什麼,面色驚疑不定起來。

  猶豫半響後,許國看著徐階,小聲徵詢道:「徐少師是說—」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徐階這是在循循善誘,提醒自己。

  徐階擺了擺手,打斷了許國,理直氣壯道:「我不是說了就懷疑王崇古?許侍郎莫要多想。」

  見許國一嘻,徐階自覺有趣地開懷一笑,而後將手背在了身後,搖頭晃腦地走到一邊了。

  許國只是閒聊,遊刃有餘:徐階也事不關己,插科打渾。

  只因兩人都是置身事外。

  但協理戎政兵部侍郎陳經邦,這時候的心情,就沉重多了。

  他將何洛文拉到一旁,凝重道:「這事我看,恐怕不止於草場,否則斷不至於連從三品的大員也摔死了。」

  無論兵部侍郎的位格,還是協理京營戎政的本職,都是陳經邦份內之事,由不得他此刻輕鬆。

  何洛文為同科的神情感染,肅然道:「多半還是跟營衛有關。」

  「去年初,禮科左給事中秦耀便條陳過草場之事,草場每年應發放三個月的草料給兵丁,但實際上,各營衛領了草料之後,多數便將其變賣給了商販,根本沒有餵養馬匹的打算。」

  陳經邦皺了皺眉,這事他當然也記得,雖然是禮科上的奏,但彼時好列上常朝議過。

  他回憶了片刻,喃喃道:「我記得,彼時遣兵部、御史查過,說是各軍住居寧遠,每遇支草不能搬運,便將其變賣之後,回駐地再行購入。」

  這是一個情理之中的原因,當時也就沒再追究下去一一畢竟牽扯的營衛也不少,法不責眾。

  何洛文搖了搖頭:「說得通,但是有疑點。」

  「這事除了兵科與御史外,錦衣衛也去查過,說是市價每束草料價值三分二厘銀子,結果兵丁往往每草十束賣不過一錢四五分。」

  「折了一半還不止,哪怕回駐地回購馬草,馬匹也根本吃不夠,還得忍飢挨餓。」

  打了對摺,馬匹吃差點,倒也不是不能養,但想肥體壯肯定沒指望了。

  這事是他那做中書舍人的弟弟何洛書回家說的,這種無關緊要的事,皇帝向來也懶得避著中書舍人,也算是皇帝選擇性地給外朝透露自己的日常。

  陳經邦聞言,神色越發驚疑:「你是說,可能牽扯馬政?」

  兵馬兵馬,牽扯到馬政就不是小事。

  尤其是靶兵臨京城才不過二十九年,石州之變甚至才十餘年,這些年馬政一直是兵部這些年的關鍵之處。

  何洛文搖了搖頭,嘆息道:「草場出了問題的情形下,想要馬政通和,才是痴人說夢吧。」

  「再者,苑馬寺卿主管馬政,如今卻倉促摔死,不就是佐證此番猜忌麼?」

  陳經邦面色一陣變幻。

  並不是他想不到,而是當真不願意往這邊想。

  若真是如此,那他豈不是一上任兵部,就有一個天大的窟窿等著他!?

  陳經邦心事重重,與何洛文相顧無言。

  便在這時。

  張宏領著兩人由遠及近,走了過來。

  群臣見狀,默默圍去皇帝身周。

  「萬歲爺,人到了。」張宏行了一禮,便退到了一旁。

  朱翊鈞聞言,終於停下了擰踩土壤的動作,緩緩轉過身來。

  只見兩名中年官員侷促地碎步走近,一者著緋袍,一絲不苟,官相儼然;一者著青袍,身形瘦削,一副日曬雨淋的滄桑模樣。

  這兩人他都有印象。

  趙婷也是苑馬寺出身,被兵部舉薦,升任了正三品的山西按察使。

  但僅僅一年的時間,就因為在山西幹得不好,考成下等,再度降為苑馬寺卿。

  後來以違禁騷擾驛遞

  也就是公共設施承接私人生意一一被降為苑馬寺少卿。

  這幾年在兵部系統內堪磨,又一步步升回了正三品的位置上,掌太僕寺事,

  可謂沉沉浮浮。

  任鎧微末小吏,印象就少很多了。

  三年前上疏條陳草場四事,曰清查曠土以杜隱佔;曰考核委官以懲曠惰;曰責成監督親自收放;曰酌錢糧多寡以定商人名數一一能夠喊出清丈這話的,顯然有看出端倪的能耐,也有做好官的志向。

  去年上疏,說戶部買草作弊多端,商販將鮮明草束堆放在上,其浥爛輕小盡堆下面,來賣出高價,甚至沙土包圖重斤兩等等。

  這些都是上過廷議的事,尚且有些印象,至於履歷,朱翊鈞倒是沒那個功夫去記。

  兩人走到跟前,連忙朝皇帝下拜行禮。

  「臣太僕寺卿趙,拜見陛下。」

  「罪臣戶部委管草場主事任鎧,拜見陛下。」

  若是拋開脖頸與額頭的細汗的話,兩人面上都還算沉著鎮靜,養氣功夫也算是極好的一檔。

  而兩人的自稱不同,則是六品小官與三品大員的天然差距。

  至於到底有沒有罪,還不好說。

  皇帝並未立刻叫兩人起身,而是一言不發地打量著二人。

  時間緩緩流逝。

  朝臣們冷眼旁觀。

  直到兩人在壓力之下,汗水已經順著臉頰流到下巴,皇帝才終於有了動靜。

  任由兩人保持著下拜的姿勢,朱翊鈞嘴唇輕輕碰了碰,悠悠開口道:「你們,有什麼要對朕說的麼?」

  聲音除了一絲冷以外,聽不出多餘的情緒。

  但這話語,卻讓兩人壓力陡增。

  趙低著頭,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深吸一口氣,緩解心中的惶恐。

  他似乎早已在心中預演無數遍一般,再度下拜,沉聲開口:「陛下,草場之弊甚矣,太僕寺責無旁貸!」

  「然則如今當務之急,乃是清丈草場,退耕還草,還請陛下開恩,容臣戴罪視事!」

  語氣堅定而真誠,絲毫沒有推脫的意思。

  朱翊鈞搖了搖頭:「你在苑馬寺、太僕寺沉浮多年,如今卻說半點不知情,

  要麼是推脫,要麼是無能。」

  「朕再是開恩,也至多允你告老還鄉。」

  他擺了擺手:「說點別的罷。」

  趙婷聞言,心中一寒。

  開恩才能致仕,那麼不開恩該當如何,皇帝的話里話外,已經不言自明了。

  果真是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偏偏他也是有苦說不出。

  當初在苑馬寺的時候,沒有根基,寺事根本不是他說了算,常常為太僕寺所插手。

  還是後來跟著同流合污,用驛站做了點生意,帶寺里上下賺錢了點,給上面交了投名狀,才有所改善。

  後來他升任太僕寺,又因為心氣已消,對業務失了興趣,便放權給了苑馬寺卿。

  如今出了事,他兩眼一抹黑就罷了,還要被皇帝追責,心中當真鬱憤難平。

  趙心中苦郁,正要說話。

  一旁的戶部委管草場主事任鎧突然開口搶過話頭:「陛下,臣有話說!」

  朱翊鈞對這位小主事印象還算不差,便沉靜地點了點頭,允他越過與三品大員之間的尊卑,開口答話。

  任鎧得了允准,朗聲開口道:「陛下,今年在京五草場,擬發馬草九十四萬束,實發不過二十九萬束!」

  話音剛落,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驟然向其人匯聚。

  趙愣然偏過頭,看向一同面聖的任鎧,自己怎麼不知道還有這事。

  陳經邦皺緊眉頭,拽著何洛文的肩膀,將後者捏得生疼。

  朱翊鈞與戶部侍郎范應期對視了一眼,眼中不約而同閃過驚訝之色。

  後者忍不住不顧禮數,上前一步追問道:「多少?」

  人在驚訝的時候,往往會問一句廢話,讓自己好反應一下。

  任鎧神情坦然,認真重複道:「今年六月發的馬草,經我之手,卻止實發二十九萬三千七百三十四束!」

  趙婷連忙高聲道:「苑馬寺與你戶部送來的行文,分明都說九十四萬束髮足了!」

  任鎧自然有話說,他搖了搖頭:「剩下的六十四萬束,並未經我手,而是由高世接了過去。」

  高世是郎中,是他這個副手的主官,文書上自然找不出錯處。

  而且言外之意便是,寫文書的主官,苑馬寺卿跟戶部郎中,雙雙猝亡,更佐證了他的話。

  趙勉強扯了扯嘴角,澀聲寬慰道:「那也不能說只有任主事發的,才是實發。」

  任鎧抿了抿嘴:「他肯定沒發,從出庫時壓出來的車轍看,定然是空包。」

  「此事,召來當時的庫吏一問便知!」

  趙聞言終於沉默了下去。

  只有陰晴不定的面色,才透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朱翊鈞凝神靜聽了半響,也明白趙這幅模樣的原因所在。

  區區六十四萬束草料,也沒幾個錢,二萬兩左右罷了,在貪腐案里,都排不上號。

  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此。

  朱翊鈞沉吟片刻,並未立刻讓人去追查云云,而是朝范應期確認道:「朕記得,今年秋,戶部才召買過草束。」

  為秋防計,在京五草場,按慣例應該貯藏馬草,少則召買,多則變賣。

  當然,還是熟悉的趨勢,最初每年會有一些溢出,貼補太僕寺,到了弘治往後,便開始持平,嘉靖以後,每年就要召買補充了。

  范應期雖然並非彼時的戶部侍郎,但光祿寺卿好列也是戶部衙門內的堂官之一,對本部事,哪怕沒經手至少也過了眼。

  他凝重地朝皇帝拱手回道:「陛下,確有此事。」

  「正月二十七,戶部部議,在京五草場,除已放外,例貯一百五十萬束。今秋宜照數買足,遞自十二年以後,隔年一放一召買,三年一次出陳易新,不必另立台名,積之門外。」

  「報於文華殿常朝,曰可。」

  「戶部二月劃款,四月便購入了九十七萬束草料,補倉至一百五十萬。」

  范侍郎的狀元之身雖然有幸進的嫌疑,但進士的底子還是實打實的,記憶力極好。

  朱翊鈞點了點頭,轉過頭,眼神在任鎧與趙婷身上來回打量:「所以,草場是不缺草料發的,而是當真只需要這麼些草料交到各營衛手中。」

  「若是這事是真的—..」

  朱翊鈞頓了頓,目光落在太僕寺卿趙婷身上:「趙卿,你來告訴朕,如今我朝各軍,究竟養了多少馬?」

  趙婷聞言,面色驟然煞白!

  這就是方才他非要與任鎧糾纏的緣故。

  這不是貪了多少的問題!而是大明朝的養的馬,究竟多少水分的問題!

  吃九十四萬束馬草的養馬規模,與吃二十九萬束的規模,那就是天壤之別!

  總不可能是兵丁自費養馬!

  那麼,這些年的馬都去了哪裡?

  以及,大明朝紙面上的騎兵,有多少水分?

  趙婷懦半響,實在接不下皇帝這問,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淒聲道:「陛下,臣方上任半年,實不知情。

  2

  侵占草場算他個失職,他接了也就接了。

  馬政這種國朝根基,扣他頭上是真要死人的。

  一旁全程觀望的禮部尚書汪宗伊突然低下頭,見這場景,不由胃然一嘆。

  難怪敢這樣肆無忌憚侵占草場,絲毫不懼草束之用。

  難怪區區侵占草場這等小事,就有青紫官員連夜摔死。

  原來根本沒有這麼多馬匹需要餵養—···—

  汪宗伊看了趙煌一眼,深吸一口氣,按下胸膛的燥意。

  這就是為什麼起初皇帝殺性過重,他還極力勸諫,而不過十餘日之間,他便悄然轉變了態度。

  這些人,當真是國之蛀蟲!

  難道不知道馬政是國朝根基麼?難道真的不介意邊軍不堪一擊,隨時會讓韃靶長驅直入麼?難道真的寄希望於北方蠻子們的善意,入關後會善待漢人麼?

  別說是皇帝,就連他汪宗伊,此刻都忍不住煩躁難耐,殺心難抑!

  說什麼不知情,簡直令人齒冷!

  這時候,兵部侍郎陳經邦似乎心有靈犀一般,勃然大怒,喝道:「你這廝從苑馬寺到太僕寺,少說也有五六年了!豈是一問三不知便能脫罪!」

  這當真是留下了好大一個窟窿給他。

  如何能忍住不怒!

  趙也沒去看陳經邦,只是朝皇帝連連叩頭,慌忙解釋:「陛下!臣在苑馬寺時,多受太僕寺節制。升任太僕寺時,頂頭上司又升任了兵部侍郎,臣從未實掌過馬政草場!還望陛下明鑑!」

  陳經邦再度大怒欲言。

  卻見王錫爵搶先一步,突然開口呵斥:「死到臨頭還在胡亂攀咬!說你自己的問題!」

  推過是所有罪官的本能。

  這種沒證據的事,胡亂拉人下水,聽都不用聽。

  總不能因為是主官,便要推出來抵罪,誰還沒個上官了。

  王錫爵作為吏部尚書,有義務替皇帝控制事態的影響。

  尤其趙煌口中所攀咬的,分明就是普黨的羅鳳翔。

  這位普黨是楊博提攜起來的,往上還有兵部尚書石茂華,閣臣王崇古,乃至致仕的前閣臣馬自強,誰知道到哪裡為止?

  真要放任這樣一層層攀咬,事情就收不住了。

  尤其還在度田清戶的關口,捕風捉影的事情不能做。

  就在這時,一聲嘆息響起。

  「朕知道你說的是羅鳳翔。」

  眾人轉頭看去。

  只見皇帝神情感慨,兀自搖著頭。

  汪宗伊見狀,猶豫了片刻,還是出言勸道:「陛下,當還是讓都察院查過之後才好定論,不可偏聽偏信。」

  這是老成持重之言,群臣紛紛點頭。

  總不能以後下屬瀆職,便說上官管著,自己一概不知吧?

  朱翊鈞點了點頭:「朕知道,羅侍郎是否牽涉其中還未定位,甚至馬政是不是有弊,尚在兩可之間。」

  「都得查了才知道。」

  汪宗伊拱了拱手,正要口呼聖明。

  卻聽皇帝再度開口:「但這事都察院查不了,不把兵部翻個底朝天,哪裡能找到蛛絲馬跡。」

  這些年吏部、戶部,一個人事,一個錢袋,他都是抓著不放的。

  而禮部跟兵部,都在普黨手裡捏著,朱翊鈞給予了充分尊重。

  禮部馬自強回應了這份尊重,歷來都很配合。

  而兵部石茂華,就一言難盡了。

  水潑不進,都察院去查估計罪行都得堆在眼前這位太僕寺卿頭上。

  王錫爵聞言,突然上前一步:「陛下,臣可回京佐之。」

  朱翊鈞一時沒有答話。

  半響之後,皇帝終於終於作出了回應,

  只見朱翊鈞突然毫無徵兆抽出蔣克謙腰間長刀,寒光凌冽。

  刀光映照在趙臉上,其人身子驟然一軟。

  他癱倒倒地,神色驚恐,兩腿略有些抽搐地蹬著地往後縮一一皇帝莫不是憎惡自己牽扯出了晉黨,要殺人滅口!?

  群臣見皇帝持刀,紛紛動容。

  汪宗伊眼皮一跳,連忙上前一步:「陛下———·

  朱翊鈞搖了搖頭,突然刀口一轉,折住袖袍,輕輕一揮。

  一片破布飄在半空中時,被一隻手掌一把拽住。

  朱翊鈞轉頭看向張宏,緩緩吩道:「張大伴,將這兩人帶回京交給王崇古,順便替朕將這片袖袍也賜給他,就說.—」

  「就說,朕不管是兵部的問題,還是晉黨的問題,亦或者他王崇古問題,朕都要一個交代。」

  他頓了頓,又輕聲補了一句:「這一片袖袍,是斷袖還是割袍,就看他一念之間了。」

  說罷,便揮了揮手。

  群臣默然。

  張宏躬身應命,彎著腰捧著布,緩緩退了下去。

  太僕寺卿趙婷、戶部委管草場主事任鎧,一走一抬,緊隨張宏身後。

  等張宏離去,朱翊鈞思緒萬千,便要轉身離去。

  而後他突然想起什麼。

  朱翊鈞回過神,將手中的長刀還給蔣克謙,吩咐道:「玉田伯也回京去,尋上顧寰與徐文璧。」

  蔣克謙應聲而退。

  直到這時候,朱翊鈞才朝群臣感慨道:「這趟出巡也算是給朕開了眼界,仿佛取經一般,歷經七十二時弊。」

  「這才走一半。」

  他擺了擺手,率先轉身:「道阻且長,繼續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