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
隆慶元年,也就是六年前,寶慶府同知段有學、武岡知州蔣時謨,奉旨增築了岷王府的外城。
小王城、大王城、外城,三環相扣,城牆十餘里環繞,雄偉壯觀。
今日,這座固若金湯的王城,卻被人長驅直入。
岷王府十三座城門,以及二十餘處城樓,通常都是王府衛隊值守。
今日,也都悄無聲息地,被錦衣衛把持了過去。
往日端居雲霄,高高在上的王府。
今日,更是一片狼藉。
兵煞隱約,氣勢抗衡,不知何人在王城之中相峙,引得風雲激盪。
言語交鋒,權力對壘,憑空一聲驚雷。
好在只是風雷勢大,並未下起雨來。
似乎是天人感應,黎山王府之內的對峙,終於也消停了下來。
整個過程直讓朱時泰心驚肉跳!
方才自家老爹跟岷王三言兩語之間,他幾乎忍不住兩股戰戰。
好歹是偃旗息鼓了……岷王被壓了一頭,忍氣吞聲,並未發作,只是面上找補,驅趕錦衣衛速速離開。
朱時泰避開岷王府眾人擇人而噬的目光。
推著朱希忠的輪椅,強作鎮定地往外走出黎山王府。
即便錦衣衛圍攏在他身邊,似乎也擋不住那位親王的洶湧的惡意。
他此刻生怕這位親王被自家老爹刺激過頭,不管不顧,將他砍死在這裡。
直到踏出黎山王府的大門,也並未受到阻攔,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看了一眼輪椅上的朱希忠,忍不住有些埋怨道:「大人,咱們奉旨辦案,哪怕得罪這些王爺,也有陛下撐腰。」
「但是您這主動挑釁,又是何苦來哉。」
朱時泰心中腹誹,還老叫自己做事穩重,結果今天自己逞威風。
雖然逼退了岷王,卻顯然是種禍不淺,也不怕給家族招致禍患。
「咳……咳……」
朱希忠方才撐著的氣勢一泄,再度咳嗽起來。
朱時泰恍惚之間看到一抹殷紅,連忙給父親撫背,關切道:「爹……」
朱希忠咳了幾聲,終於緩過勁來。
他並未回答朱時泰的話。
撥開兒子的手,有些失望地自語道:「可惜,岷王此人,外粗里細,即便是我這般逼迫,都只是做做樣子,沒敢真的動手。」
朱時泰莫名其妙:「啊?」
過了一會才回過神來,愕然道:「大人是故意逼迫岷王?為何?」
方才這般劍拔弩張,王府衛隊蠢蠢欲動,差一點就要動起手來了!
雖說他們未必落入下風,但刀劍無眼啊!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有自己步入險地的!
他瞥了自家老爹一眼,暗暗嘀咕,說好的趁岷王不在,把黎山王府的事辦了,哪知道自家老爹有這打算,早知道他就不來了。
朱希忠不知道兒子想什麼,只是嘆了口氣,搖頭道:「能夠當場格殺親王的機會,實在難找。」
朱時泰臉色一變,驚聲道:「大人說什麼!?」
瘋了吧!
這一遭闖進王府,都沒敢動郡王和郡王妃,只是將膽敢反抗的一應輔國將軍、鎮國將軍殺了一茬。
即便如此,回京之後恐怕都要被視為洪水猛獸。
現在自家大人說,還想格殺親王!
這種髒活也敢做,當真不顧九族安危!?
朱希忠坐在輪椅上,單手撐著扶手,嗤笑一聲:「不然你以為靠著勾結水賊,就能辦下岷王府,拿下岷王?」
這也是方才他提起水賊之事,卻沒有將其攀扯到朱定耀身上的緣故。
勾結也好,豢養也罷,這點事情,還是不夠大啊!
宗室的免死金身太穩當了,以至於他此行能殺的從來不審。
就是怕屆時某些人逃脫一死,活蹦亂跳,不能替皇帝出氣啊!
憲宗皇帝時,岷府江川王妃劉氏,狸貓換王子,紊亂宗支,玷染朱家傳承,這種大罪,憲宗皇帝只能命其「反省」。
武宗皇帝時,第五代岷王朱彥汰,凌辱嫡母莊氏致死,違背天理人倫之極,卻只被武宗皇帝廢為庶人。
更誇張的當屬岷藩的廣通王,朱徽煠,其人都準備景泰二年五、六月起兵,「當王天下」了,結果事情敗露之後,也就是削職為民了事。
火燒欽差就算是捅破天的大事,以上哪一件又差了呢?
何況還只是豢養水賊,略微幫襯了一二,裡面的餘地大著呢。
若是不能快刀斬亂麻,將生米煮成熟飯,屆時皇帝那邊該怎麼交差?
他方才正是想要羞辱這位,傳聞中脾氣火爆的岷王,逼迫他主動對錦衣衛動手,才好混戰之中,格殺當場。
可惜,其人心思並不似表面那麼簡單,表面上氣勢洶洶,實則沉得住氣,並未上鉤。
父子兩人說話的功夫,逐漸走遠。
朱定耀站在院落中,靜靜看了好一會朱希忠的背影,默默收回了目光。
目光剛一回落到院裡,方才忽略的血腥味便再度撲面而來。
橫七豎八、僵硬、鮮紅、怒目圓睜。
各式各樣的熟悉面孔,刺激著朱定耀的感官。
四周親眷跪在地上嚎啕不已,乃至有人爬到跟前拽著他的褲腳哀求。
朱定耀面無表情。
直到該退下的退下,該送醫的送醫,哀求的被帶走……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後,他才終於有了動作。
朱定耀胸膛一陣劇烈起伏之後,緩緩蹲下身子。
他不顧污穢,伸手將腳邊一位怒目圓睜,胸膛被貫穿的子侄,合上雙目。
埋著臉看不清神情,輕聲道:「收斂罷,先放在社稷台,祭祀完後再入葬。」
左右當即應聲。
朱定耀蹲在地上,將鮮血點了一滴在眉頭,肅然道:「替我上奏給皇帝,彈劾朱希忠,罪名能羅織多少就羅織多少,言語措辭要多激烈就多激烈。」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記得越奏。」
話音一落,立刻便有人去準備了。
又頓了片刻,朱定耀聲音越發冷冽:「府上余財不要省了,這些時日將苗兵餵飽些,以備不時之需。」
當初岷藩廣通王區區一個手下,便能就能自稱蒙王,徵集到三萬苗兵盤踞龍里,攻破銅鼓等衛所。
如今岷藩只要願意,總能拿出些家底來。
至於做什麼?
朱定耀緩緩站起身來,接過手巾,面無表情地將手上沾染的鮮血擦拭一番——若是身家性命都快不保了,哪個親王能忍住不在夜裡想想成祖故事?
他神情陰鬱走出了黎山王府。
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色,緊閉雙眼,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眼中帶著猶疑與瘋狂。
……
進王城的時候沒有受到什麼阻擋,更不要說離去了。
朱希忠一邊跟兒子說著話,一邊示意各處殿門、城門、城樓的錦衣衛歸列。
錦衣衛如同潮水般從各處城門湧出,匯入朱希忠的身後。
飛魚服、繡春刀,黑壓壓一片。
聲勢煊赫,作威作福。
朱希忠接過兒子遞過來的手巾,擦了擦嘴角的鮮血,有些好笑自家兒子這問題。
「成祖故事?真當如今湖廣上下都是死人?」
既然敢逼迫這位岷王,那就是做好了萬全的應對,不怕他弄出什麼事端來。
再者說,當初成國公府上就是跟著成祖靖難封爵,最清楚成祖是何等人物——這可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望見成祖的項背。
如今這位岷王要是想效仿一二,那才是正好省事……
朱時泰向來唯父親之意是從,但此時卻仍是有些不放心。
忍不住開口提醒道:「大人,即便如此,這也畢竟是宗室,根深蒂固。」
「奉命行事只做本分就是,您這樣做事不留餘地,咱們未必扛得住啊。」
「何必這麼賣力……」
宗室宗室,可不是一兩家。
內部再怎麼折騰,對外也是同仇敵愾。
若是做得過火了,引得某些宗室不滿,又當如何。
當初岷簡王朱膺鉟,只因私怨,就能一封奏疏將武岡知州的劉遜誣告下獄。
戶科給事中龐泮、監察御史劉紳等六十餘言官上奏陳情,結果全被下獄,一時造成六科署空的情況,稱為「署空」大案。
宗室的權勢,可見一斑。
哪怕這任皇帝願意照拂成國公府,往後換了人呢?誰能禁得住親戚們天天說壞話?
朱希忠突然笑了笑。
自家這兒子,眼見自己快不行了,終於開始思考起政事了。
他難得沒有露出嫌棄的神色,反而神情認真地反問道:「你以為陛下為何親自讓我來?」
朱時泰理所當然:「瞧您這話說的,那不是因為彼時叔父還在南直隸未歸嘛!」
「況且大人是錦衣衛指揮使,世襲國公,當朝太師,火燒欽差這等大事,可不就得您這等人物出面!」
「陛下這是……」
說到最後,他突然也沉默了下去。
是啊,就得自家父親這等人出面。
至於要什麼事?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雖然他只是後知後覺。
朱希忠滿意地點了點頭,意味深長道:「所以不是我想不留餘地,而是中樞想!是皇帝跟內閣想!」
「他們想要做的事,只有我能替他們辦!他們想殺的人,只有我能殺!」
「火燒欽差的大案,不過是由頭罷了。」
「咳……咳……」
說到激烈的時候,忍不住咳嗽兩聲,連忙捂住嘴,生怕讓兒子受了晦氣。
朱希忠繼續說道:「內閣……咳……內閣想度田,眼巴巴等著我將湖廣各州府冒頭的大戶官紳犁一遍,所以我這些時日向來寧錯殺,也不放過。」
「皇帝想改制宗室,所以鄔景和來了,他如今正等著我撕開口子,這才有了今日岷王府一行。」
「你還想不得罪人?記住,一意孤行,好過首鼠兩端。前者還可以留後路,後者就是取死之道!」
朱時泰越聽越是沉默。
他突然福至心靈,有所明悟,心中莫名感覺空了一塊。
朱時泰看向父親,面上露出哀戚之色:「大人,皇帝和內閣,根本沒想過讓您回去,是嗎?」
他蹲下身子,抓住朱希忠的手,喃喃道:「薄情至此……薄情至此……」
對宗室下殺手,犁一遍大戶,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內閣跟皇帝下這麼狠的手,必然也招架不住。
總要有個身居高位的人,出來擔著……
一瞬間,朱時泰突然成長了不少,想明白了太多此前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但是,他神情越發哀戚。
成國公府站隊皇帝如此早,甚至皇帝這個位置能穩住,也少不了他們的襄助!
錦衣衛上下忠心耿耿,叔父朱希孝出生入死。
難道就換來這個下場!?
朱希忠忍不住伸手放在朱時泰腦袋上,笑著揉了揉。
自家兒子,蠢是蠢了點,但也算性情中人,也算是不枉帶到湖廣來,給他上最後一課。
朱希忠擺弄了一會兒子的頭髮,收斂笑意,認真道:「是我主動求請陛下的。」
他擺了擺手,讓近衛替他推輪椅,繼續往外走。
朱時泰一怔,連忙起身跟上,愕然追問道:「大人……」
主動請求!?
不是皇帝逼迫嗎?
朱希忠繼續說道:「除了我,徐階不是更好用?」
「再次也有高拱、張四維來頂著,哪怕別的那幾位國公,也未嘗不可。」
他看向兒子,再度重複道:「是我主動求請陛下的。」
朱時泰沉默。
父親又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了。
此事,他終於開始認真思考這些,以往聽起來晦澀難明的話。
他心念電轉,仍然想不通透,雲裡霧裡。
索性開口問道:「大人,孩兒想知道。」
朱希忠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看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嘴裡輕聲道:「陛下說,事後追我為王爵。」
王爵!?
朱時泰一驚,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莫大的殊榮,可以說國朝罕有!
如此殊榮,難怪能驅使這位一生為家族計的父親。
這也算,得償所願了吧……
本是喜事,偏偏朱時泰悲戚未去,臉色複雜至極。
本想給父親露個笑臉,但又想到代價,卻仍開心不起來。
低落道:「父親追封自然是好事。」,
「可孩兒遊手好閒,一無是處,只會吃喝嫖賭。沒了父親,恐怕更撐不住這塊金字招牌。」
朱希忠不用看就知道自家兒子的反應,失笑地搖了搖頭。
「我也知伱撐不住,別說你,希孝也撐不住。」
「非皇親封王,哪怕追封,也免不得被褫奪。」
朱希忠扭過頭,看著身側的兒子,捏了捏兒子的手,笑道:「所以……我拒絕了。」
「用這條件,向陛下給你討了個爵。」
話音剛落,朱時泰瞬間呆愣當場,手足無措起來。
「父親……」
朱希忠打斷了他:「早年我就一直在想,成國公府執掌錦衣衛,深陷旋渦之中,非常人所能勝任。」
「你能力不足,讓你襲爵,更不是好事。」
「但若是貿然請奏,褫奪你的世子之位,且不說陛下會不會允准,我也怕你對我心生嫌隙,對府上親族心生怨懟。」
他頓了頓,拉著自家兒子,欣慰道:「如今有這個機會兩全,我雖死無憾。」
「你志不在中樞,我便奏請陛下,將這個另起爐灶的機會給了你,成國公府,我另有安排。」
「這位陛下我看得通透,你最好的去處,便是沿海,建牙賜爵,出海劫掠,任由你在外面作威作福。」
「……」
朱時泰聽著自家父親喋喋不休,不時咳嗽,神情更是悲戚。
原來,是拿命給自己鋪路!
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情緒激盪,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父親,孩兒此前不曉事,讓您受累了!」
「惟願父親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朱希忠將兒子扶起,頷首道:「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再撐一段時間,總歸要替陛下跟內閣把事情辦完。」
「這些時日,你好生跟著我多看多學。」
朱時泰抹了抹眼角,默默點頭。
朱希忠抬頭看了看天,輕聲道:「朱定炯送去錦衣衛千戶所吧,好好審審,總得找個由頭給朱定耀殺了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