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一路沉默。
開車的是向華頌,他自己的私人小轎車,空間不大,前排和後排之間更有點狹窄。
林青鴉拉著唐亦坐在後排,唐亦自己的車被撂在元家外面──林青鴉不放心他現在的狀態開車,就把他也帶上了向華頌的車。
於是一雙大長腿被迫憋屈在後排的狹小空間裡,唐亦低垂著眼,不說話,任林青鴉牽著手,整個人的狀態堪稱乖巧。
如果之前沒聽見他在元家門口說的那番話,那向華頌可能都要信了。
想想聽到的那些,再看一眼後排「乖巧」得能叫外人覺得驚悚的瘋子,向華頌默默地咽下所有疑問,把視線從後視鏡里收回來。
漫長的一路終於結束。
車停在芳景崑劇團的劇場外面。
向華頌斟酌著轉回來:「青鴉,你看我是先把唐總送回成湯,還是?」
「不用麻煩您了,向叔,我還有話想和他談。」
向華頌點頭:「哦,好,那要不你們進團里……」
向華頌話沒說完,看見后座里的男人慢慢撩起眼,黑黢黢的眸子涼睨過他,然後落向車門。
體會了幾秒,向華頌恍然:「……那還是我走吧。」
老團長淚流滿面地下了自己的車,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劇團。
車裡復安靜下來。
林青鴉垂眼,把唐亦的手翻過來,掌心朝上。那道香菸灼燙留下的疤痕還沒有消,她手指輕觸上去,指尖下就跟著一栗。
林青鴉忙縮回手,蹙眉問他:「疼嗎?」
「不是,早不疼了,」唐亦合攏指節,藏起傷疤,想把手抽回去,「本能反應。」
林青鴉握住他要抽回的手:「孟奶奶給我打過電話。」
唐亦眼神一冷:「她還敢找你?」
林青鴉垂著眼,聲音很輕:「她把上次你燒花房前對唐家的副管家說的話,說給我聽了。」
唐亦頓時心虛,「你別聽她胡說。」
林青鴉:「二選一那個,是她胡說的嗎?」
唐亦張口要回答。
林青鴉:「你不能騙我。」
唐亦:「……」
車裡的安靜就算是對林青鴉的問題如實作答了。她握著他的指尖更用力,微微發白。
不等唐亦想出哄小菩薩的法子,就見林青鴉抬眸,認真地望著他:「唐亦,你不能再這樣了。」
唐亦笑:「我怎麼樣了。」
林青鴉輕皺著眉:「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啊,你是說今天的事和燒花房那天的事?」唐亦微微挑眉,作不在意的神情倚回座里,「我今天會那樣說,是因為我知道元家不敢得罪我,他也不可能真讓我出什麼事──不然就算我不計較,唐家顏面為重,孟江遙就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林青鴉輕抿唇,沒說話。
唐亦懶洋洋地抱起手臂,側過眸子來,似笑非笑地輕睨著她:「包括花房那天也一樣,我知道他不敢擔責,所以才那樣說。」
「……」
小菩薩低垂著眼,茶色的瞳子半遮,細密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搭下來,讓唐亦看不清她的眼神。
也就無從判斷,她是信了還是沒信──
雖然是路上臨時想到的藉口,但唐亦推敲過邏輯,確實是基本站得住腳的實話沒錯。
這一次車裡的安靜持續得更久。
久得唐亦難得心裡有點慌,他不自在地放下胳膊,手扳開橫在兩人中間的扶手箱,他撐著座椅躬低頭,想從下面看小菩薩的反應。
一邊低身他一邊哄:「我說的是真的,他們不敢……」
「以前的事,過去就讓它過去。」林青鴉突然開口說。
唐亦意外,回神一笑:「好──」
林青鴉:「但這是我最後一次無條件原諒你,唐亦。」
唐亦笑容停住:「?」
林青鴉:「如果以後你再說出這樣的話、再做出任何不考慮自己安危的事情……」
唐亦啞聲:「你就要再離開我一次麼?」
「?」林青鴉一怔,皺眉,「我當然不會拿這樣的說法傷害你。」
「…這可是你說的。」
「嗯。」
唐亦眼底陰翳散盡,薄唇頃刻就勾回笑,他俯身要湊過去親他的小菩薩,結果卻被躲開了。
唐亦索性傾身,把林青鴉堵進車門和座椅的夾角間。
林青鴉退無可退,只能抬手捂住唐亦要低下來吻她的薄唇和下頜。
林青鴉不滿又嚴肅:「讓我說完。」
「…行,行,讓你說完。」唐亦不甘心地在小菩薩掌心親了一下。
林青鴉把人推開點,坐直身:「我不會那樣做,所以我也不許你用任何行動或言語傷害你自己。」
唐亦懶垂著眼:「嗯,只要你不離開我就行。」
林青鴉:「但如果再發生這種事,還是要有懲罰。」
「什麼懲罰?」唐亦彎起唇,眼神幽暗,「罰我給你畫畫怎麼樣?」
「……」
林青鴉微繃起臉。
雖然她不知道唐亦說的這個「懲罰」具體是怎麼操作,但看唐亦神情模樣也知道,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情。
所以林青鴉想了一兩秒,就搖頭表示拒絕。
唐亦遺憾。
不過這沒耽誤他靠著車座也不忘把小菩薩往角落裡迫,一雙烏漆嘛黑的眸子更是要黏在林青鴉身上了似的。
林青鴉被他迫得蹙眉,然後就突然被提醒到什麼。
茶色瞳子罕有地泛起點明落的淺笑意,林青鴉說:「我想到了。」
「嗯?」唐亦正把著小菩薩一縷青絲,慢繞在指間。
反正他除了她沒什麼在乎的,只要她不離開,所有「懲罰」對他來說都算不上懲罰。
唐亦剛想完,就聽見耳邊聲音輕輕軟軟的:「如果再有一次,那就罰你一個月不准碰到我。」
唐亦僵住。
「哦,頭髮絲也不行。」林青鴉殘忍地從他掌心裡把自己的那縷頭髮拎出來。
唐亦:「…………?」
僵持數秒。
唐亦:「你認真的?」
林青鴉:「嗯。如果繼續犯,那就叫累犯,要加倍罰。」
唐亦沉著烏黑的眸子看她,微微磨牙:「…果然觀音都是最狠心的。」
林青鴉:「你如果不再犯,那就不會受罰了。你答應麼?」
唐亦:「我能不答應麼?」
林青鴉想了想:「不能。」
唐亦氣笑了:「小菩薩怎麼這次一點都不慈悲心腸了?」
林青鴉裝作沒有聽到,又重複問:「你答應麼?」
「……」唐亦長嘆氣,啞聲笑,「好,我答應。是不是還需要我簽字畫押啊,小菩薩?」
「不用,如果你再犯,那我會單方面執行的。」
得了根本保證,林青鴉看起來終於放心下來,蹙著的細眉也鬆開了,茶色眼瞳清落落的,望他的樣子特別勾人。
唐亦喉結輕滾了下,「你剛剛說過,這是最後一次無條件原諒我、所以我這次不需要接受懲罰,對麼?」
「嗯。」
林青鴉想都沒想地點頭。
「好。」唐亦輕舔過上顎,勾笑,抬起手掌。「放回來。」
「?」
林青鴉露出迷茫神色。
唐亦沒說話,眼神勾了勾,落到小菩薩軟趴趴垂過肩的那一襲青絲上。
林青鴉聽懂什麼,陷入默然。
「怎麼不動,小菩薩是打算說話不算話?」
「……」
小菩薩雪白的臉頰透上粉。
又過去幾秒,林青鴉終於扛不住唐亦的眼神攻勢,慢吞吞揪起來一縷長發,然後自己送到唐亦掌心裡。
唐亦勾在指間攥住,再忍不住笑,俯身壓過去。
約法三章結束後,恢復到溫柔無害狀態的小菩薩看起來弱小又無助:「我們還在團長的車裡。」
「知道,我不做什麼。」
「真的?」
「嗯,我就親一下。」
「…就一下?」
「就一下。小菩薩聽話,來,把手拿開。」
「……嗚!」
事實證明。
瘋子是個誠實的騙子。
《九宮大成譜》最終還是被元家的老先生托人送來劇團里。
老爺子自己沒露面,只讓來人捎了話,說這卷古書還肯借給他們,和成湯集團那瘋子半點關係都沒有,完全是看在林家和小觀音的面子上。
然後他又專程寫了紙條讓林青鴉捎話給唐亦:元家懶得計較,唐亦能開的最好的價格,就是永遠都別再出現在他面前,看得實在叫人心煩。
老爺子嘴硬心軟,崑劇團的禮節卻不能丟,收到古書後,向華頌第一時間帶上簡聽濤,親自去元家又道謝。
這段恩怨這才告一段落。
至於後來唐亦有沒有如這位老爺子所願,那就是後話了。
古書借到手,芳景團里的戲本新編工作更進行得如火如荼。節目組那邊也沒落下,第三期主題名為《碰撞》的演出賽很快就官宣開始錄製。
林青鴉帶著團里的演員團隊,由節目組安排了包機,跨省去了新的錄製地。
《碰撞》這一期也比較「奇葩」,之前六個團隊都是各自為戰,演出賽上線後由場外觀眾統一給六個藝術團體投票計分。而這一期卻要求兩兩聯合,共成三組,組間進行演出賽的比拼,結束後會將這一期的計分在組內共享。
「碰撞」之意既取在組內合作的兼容和衝突,又落到組間的競爭點上,引發了不少觀眾的濃厚興趣。
這期是自由組隊,早在第一期《初見》的會議時,京劇團的方知之就拿到過這期主題內容的消息,早早和林青鴉預約了兩方合作的事宜。
所以民族舞團體的負責人非常熱情地找來邀請芳景團合作,林青鴉也只能婉拒了。
而北城京劇團這邊,方知之算是和「偶像」同台演出,激動得不得了,他們組的錄製全程,從幾次會議到預演排演和正式錄演,兩團聽的他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聽林老師的!」
所以這期錄製沒兩天,這話就鬧成了個笑梗,在節目組的工作人員間傳開了。
《輪迴》期錄製的最後一天,下午三點。
正式演出賽的內容已經錄製結束了,只剩下一些節目組需求作為預告或剪輯備用的鏡頭。林青鴉和方知之作為兩團的主演老師,在台上帶頭配合著節目組的要求,進行鏡頭補錄。
這個棚子裡的工作臨近收尾,節目組也都鬆散下來。沒人注意到,一道戴著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修長身影多出在休息區里。
這邊離著高台很近,能把台上看得清楚。兩名工作人員等著收尾,就坐在椅子裡壓著聲聊天。
「嘿,最後又是林老師和『聽林老師的』的鏡頭啊?」
「哈哈,可別讓京劇團的聽見。」
「聽見怎麼啦,他們領隊自己的口頭禪嘛,節目組裡誰不知道?而且那天有人跟方知之說,他不以為恥反而很高興好不好?」
「方知之真是林老師的頭號迷弟粉絲。」
「我看不止吧,前兩天還有人打賭,說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林老師追到手呢。」
「方知之對林老師有要追求的意思?」
「瞧你這話說的,小觀音生得這麼美,但凡身份地位相當、自覺能夠得著的,誰不想啊?」
「也是。不過林老師現在是單身嗎?」
「應該是吧?哦說起來,前兩期組裡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謠言,說林老師和成湯集團的那位太子爺有牽扯呢。」「啊?這兩人,感覺差得也太遠了。」
「是啊,我也說他們是胡咧咧。這一個是成湯太子爺,心狠手辣還葷素不進一瘋子,另一個是小觀音,梨園裡最陽春白雪的崑曲里一塵不染的天仙兒似的人物──這倆人那哪像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
另一個人的回應還沒到,高台方向一陣動靜,引得這邊連忙拉拽:「哎你快看,看方知之瞧林老師那眼神,像不像丟了魂兒似的?」
「還真是。」
「嘖,瞧這身段眼神,難怪他們說林老師是什麼……哦,『觀音的身,妲己的命』呢。」
「哈哈,你這話可別──」
「砰!」
一聲驚響,嚇得兩人止了話,扭頭看向旁邊。
戴著黑口罩棒球帽的男人俯身,單手就把那張倒地的椅子拎起來。
「啪。」
擺正。
做完以後,那人才懶垂下眼,黑色口罩上方,漆黑眸子涼冰冰地望兩人:「更衣間怎麼走。」
「直、直走,左拐,第三個房間就是。」
「謝謝。」
最硬邦邦的道謝扔下,那人手插回黑色運動服的口袋裡,邁著長腿走向更衣間。
等他走了,這兩人才不約而同地抖了下,回神。
「我靠,那誰?看人怎麼跟個閻王似的?」
「不認識,是節目組的嗎?」
「不知道啊,捂得那麼嚴實,就眼睛露在外面──話說他眼睛好漂亮啊,就是眼神賊嚇人,剛剛他拎那椅子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要掄咱倆腦殼上呢。」
「是挺嚇人的。」
「……」
第三期的錄製終於結束。
林青鴉和意猶未盡的方知之作別,回到節目組安排的臨時更衣室里。其他年輕演員的戲份早結束了,更衣室里一片死寂,還黑著,沒開燈。
林青鴉剛結束錄製,手機自然沒在身上,只能憑記憶在黑暗裡摸索牆上的燈開關。
進來幾步後,她摸到開關上。
林青鴉眼神一松,剛要按下去。
「啪。」
黑暗裡,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
林青鴉一驚。
「誰……嗚!」
有人扣住她柔軟的唇和下頜,從背後把她壓抵到牆壁前,熟悉而微灼的呼吸隔著長發吻上她後頸。
「林老師,」黑暗裡那人聲線低低啞啞的,「我是你頭號粉絲,喜歡你好多年了。我也不想這樣對你的,可誰讓你高高在上光芒萬丈的,永遠都看不到我呢。」
林青鴉自然聽得出唐亦的聲音,事實上在他俯身壓上來、開口前她就認出來了。
所以這話也聽得她格外莫名。
那人扣在她唇前的手並沒用力,林青鴉輕一偏臉就躲開了,她不解地側過眸子:「唐亦?」
「……」
黑暗裡無人應答。
林青鴉:「你先鬆開我,我要把演出服換下來。」
「什麼演出服,妲己的?」
林青鴉茫然:「什麼?」
黑暗裡沉默須臾,林青鴉長垂的青絲被拂勾在掌心。那人撩開她長發,這一次將炙灼的吻沒有阻礙地落到她細白的頸後。
林青鴉攥起指尖,紅透了臉頰:「唐亦,你別在這兒──」
身後那人一本正經:「愛妃別怕,朕來幫你換衣服。」
林青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