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大成譜》自然是借不成了。
老先生見兩人模樣,早氣得甩了袖子,他抱著盛著古書的木盒,轉身回到自家院裡。
別墅的院門被摔得震天響──
「以後都別來要,這書我不借你們了!」
「……」
院外寂靜。
林青鴉在那一聲震響里早回過神,長輩面前這樣不止乎於禮的行為在林家的家教里該是反面案例的典型,從小到大她也沒這麼出格過。
但林青鴉並沒有鬆手:這回既已經出格了,那就出得久些;要鼓起這樣的勇氣太不容易,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儘管這樣安撫自己,林青鴉還是忍不住地心緒有點亂,呼吸也不穩。
初夏衣衫正單薄,淺淺兩層布料隔著,難過情緒過高時還沒什麼,到現在冷靜下來,她幾乎能感覺得到唐亦硌在她身前的有點硬硬的腹肌塊了。
越想忽視就越敏感,雪白的小菩薩差點把自己「灼」成枝頭嫣然欲滴的杏花。
她只等著唐亦一有動作,就鬆開手退開來。可那人偏一動不動。
忍了又忍的小菩薩終於忍不住,但也沒好意思仰臉看,就抱著他問:「唐亦,你怎麼不說話。」
頭頂默然幾秒,聲線低低啞啞的,「我在復讀。」
「…啊?」
「腦內存了個複讀機,現在正在循環播放你剛剛的那句話。」
林青鴉一默。
頭頂聲音壓低下來一點:「怎麼不問我是哪句話。」
林青鴉不上他的當,輕聲:「我知道是哪句。」
「哦,是哪句?」
「……」
小菩薩憋著不說話了。
唐亦卻笑起來,松下繃得發僵的肩背,笑尾里他輕嘆了口氣:「我要是接下來一周都睡不著覺,小菩薩你要負全責。」
「為什麼?」
「因為是你這句告白惹的。」
林青鴉遲疑地退開一點,仰起下頜觀察他:「可是你看起來是平靜的。」
「是麼?」
唐亦握住她垂在身側的纖細手腕,抬起來讓她細白的手指抵在自己左邊的胸口前。林青鴉微慌,剛想脫回來,就被他的手掌完全抵住──
「聽。」
林青鴉停住。
是他的心跳聲,急促、有力,像在她掌心裡跳動。
「平靜麼?」唐亦問。
林青鴉搖頭。
「不,挺平靜的。」唐亦說。
林青鴉:「?」
「剛剛可比這個急多了,」唐亦懶低著眼,笑不正經,眼神卻深如淵谷,「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
林青鴉嚴肅:「不要拿生死大事玩笑。」
「我沒玩笑,遺言我都想好了,就四個字,」唐亦扶著小菩薩的後腰,不讓她退,而他俯身到她耳旁,「……死得其所。」
「?」
林青鴉不及反應,就見近在咫尺的那雙黑眸里情緒洶湧掀覆,而她被一個再壓不住兇狠的吻淹沒。
林青鴉空手回到團里,第一件事就是去團長辦公室找向華頌主動認錯。細節避過,但主要成因上她沒做隱瞞,坦誠說明了來龍去脈。
結尾她攏回自身:「讓唐亦卷進團里事情是我的過錯,這件事我一個人承擔。」
「哎,青鴉,你這樣說就太見外了,」向華頌鬆開聽時皺起的眉,「不說唐總的注資給咱們團解決了多少燃眉之急,就算只提古書這件事,人家老先生也是看在你和你母親的面子上才答應出借的。」
林青鴉沒有推諉:「出借失敗由我而起是事實,《九宮大成譜》的事情,我想請假回我外公家一趟,看他那邊還有沒有別的渠道。」
「沒問題。能有再好不過,但就算沒有,我們也不是離了它就沒法編新戲,你別為難。」
「我明白,謝謝向叔。」
「不過唐總怎麼會和那位老先生結怨?元老先生是位老票友,我認識他好些年了,他很少和外人來往,要不然我也不能不知道這卷《九宮大成譜》就落在他手裡。」
林青鴉也意外:「所以他和唐亦應該沒有交集?」
「是不該有,這老先生早年從商,但退休十年不止了,家裡資產早就分給他的兒子們……壞了!我知道怎麼回事了!」
林青鴉還怔著,就見向華頌急急忙忙從辦公桌後起身,快步繞到她面前:「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他小兒子就是最早贊助咱們團的那家公司的老闆,被成湯集團給併購了的那個!」
林青鴉怔住。
已經有點模糊了的記憶在向華頌的提醒下,浮現在她腦海里。
【……原本芳景崑劇團背後的那家公司,截止日期當天晚上差最後一筆銀行放貸就能還清欠債、免於併購──可是隔了個周末,人家銀行不上班。為能那寬限兩天時間,老闆帶著一家老小,都去公司給那個唐亦跪下了!】
【那瘋子眼都沒眨一下,該開會開會,該辦公辦公,愣是放那一家老小跪了半個鐘頭、自己走的……】
林青鴉恍回神,心情複雜又無奈。
向華頌尷尬地搓手:「這件事還傳挺開的,元老先生明面上早不管兒子們的事情了,但心裡肯定過不去,也難怪會為難你們。」
林青鴉輕嘆:「老先生的小兒子現況如何了?」
向華頌說:「他的幾個哥哥接濟他們一家,聽說已經轉行做別的去了。除了名譽折損,倒沒出什麼大事。」
林青鴉稍稍放心。
向華頌思來想去,最後搖著頭嘆:「成湯這位太子爺的脾氣,北城圈裡沒幾個不知道的。他自己有能力有資本,又有唐家這龐然大物罩著,這輩子估計沒什麼他能碰的壁──養出這個脾性,也難免啊。」
「……」
林青鴉想替唐亦解釋,但又無從說起,只好放棄。
不過這欲言又止被向華頌看到,又誤解成另一番意思:「青鴉,你別多想啊,我可沒挑撥你們的意思。唐總只要是真心追你,在你面前會收斂些的,你別太擔心。」
林青鴉聽得更欲言又止了。
但她到底不是會把相處私事說給外人聽的脾性,所以最後只搖了搖頭:「嗯,我不擔心。」
向華頌更尷尬地轉移話題:「那個,唐總是不是送你一起過來了,在劇團外面等嗎?」
林青鴉:「沒有,他說有事,先回公司了。」
向華頌一愣,隨即玩笑:「那還真難得。」
「嗯?」
「哈哈,團里幾個年輕人不都玩笑說嗎,唐總追你追得跟黏上了吸鐵石似的,只要有時間,到哪都一定要跟著。」
「……」
說者無意。
林青鴉卻聽得一怔。
到此時她才回想起,唐亦知道那捲古書重要性,也看得出元老先生是因為他的緣故才拒絕出借,可打從離開元家前算起,他一個字都沒提過那本古書的事情。
那絕不是他的脾性。
林青鴉表情微微慌了,她拎起包從沙發前起身:「向叔,我要回去一趟。」
「啊?回哪兒去?」
「元老先生家裡。」
「你想去找老先生說情啊?我勸你別去了,那老爺子固執著呢,恐怕不好說話的。」
「不是,」林青鴉不安得攥緊了指尖,「我擔心唐亦回去找他了。」
「唐總?他回去干什──」向華頌話沒說完,臉色也變了,「真是相處多了,我怎麼也把唐總那暴脾氣給忘了?那老爺子一把年紀,可經不起他推拎一下!快快,我開車,咱一塊過去!」
「……」
事態緊張,林青鴉沒時間推辭了,和向華頌快步出門。
元家別墅。
院門口好一陣鬧騰,元老先生身後跟著牽狗的安保人員出來時,唐亦已經和元家的兩個安保對峙許久了。
「唐總好大的威風啊,」老爺子見著唐亦就氣不打一處來,冷鼻子冷眼地譏諷,「怎麼著,現在這塊別墅也是你們成湯的地盤,所以你唐總耍威風都要耍到我家裡來了?」
唐亦終於等到正主。
他輕一卸力,就把被他制衡住的兩名安保的手臂鬆開。壓了壓眉眼間戾意,唐亦抬眸望過去。
「元鴻博是你兒子?」
「……」
老爺子登時被這仿佛不會說人話的小輩氣得不輕。
他緩了兩口氣,也不打算作答,只冷颼颼地看唐亦。旁邊的狗倒是很通主人心思,也或許本能覺著面前這個人類不是善茬,就在保鏢手裡牽著的繩的束縛下,呲牙咧嘴地朝唐亦叫喚。
唐亦視若無睹,得了默認他就懶耷下眼去:「你手裡那捲書我想要,你開個價吧。」
老爺子終於被氣笑了,差點讓人松繩放狗:「都說成湯唐總了不得,年紀輕輕就心狠手辣,上位沒幾年收拾得半個成湯妥妥帖帖,我還以為多大能耐,原來是見面不如聞名啊?」
當著幾個安保人員的面,唐亦被嘲諷也沒什麼情緒,語氣幾乎稱得上是平靜、認真的:「什麼價都能談。」
「是我給你臉了還是你聽不懂人話?」老爺子冷怒了神情,「或者你成湯副總就真狂妄到、以為這天底下所有東西都是能拿錢買的?!」
「錢當然不能。但你誤會了。」唐亦終於抬回眼。
「我誤會什麼!」
「我說的出價不是說錢,是說任何事。」唐亦始終聲音平靜,他穿過那兩個安保中間,停到那隻朝他狂吠的狼狗前面。
「汪汪!!」
繩子被繃得緊顫,牽狗的安保皺著眉看唐亦。
唐亦卻蹲下去,隔著一米,他和那隻像要撲上來撕了他的狗對視,然後他抬眼,眸子黢黑又平靜地看著老人。
「元鴻博去成湯那天帶了他一家四口,在辦公室外面跪了半小時──這些是公司里的人說的,我沒注意,有錯誤你可以糾正我。」
老爺子氣得臉色難看,字字從牙縫往外擠:「你想說什麼。」
「四個人加起來,就是跪了兩個小時,想翻幾倍,你可以提,我跪還給你。」
元老先生登時噎在那兒。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堂堂成湯太子爺,北城圈裡出了名狂妄的瘋子,出口竟然是這麼一句。
唐亦沒等到回答,微皺眉,又指了指面前那還在狂吠的狗:「你要是覺得不夠,讓它咬我,或者讓他們打我一頓也行,我不會還手。」
他想了想,補充,「輕重沒關係,但不能傷到衣服遮不住的地方。」
「……」
近窒息的沉默後,老爺子終於回神,臉色鐵青:「你這是在威脅我還是恐嚇我?」
唐亦安靜起身:「我只是在跟你談那捲書的價格。」
老爺子一窒:「你說的出價就是……」
和唐亦對視幾秒,元老先生終於確定了:這瘋子不是在開玩笑或者恐嚇威脅,他就是認真的。
瘋也是認真的。
老爺子感覺完全沒消氣,更氣了,但比更氣還氣的是,他這麼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要和這麼一個完全不正常的瘋子計較。
他總不能真讓他跪到元家門口!
老先生氣不消,也不想見這瘋子,扭頭就想往回走。
「我讓你開價。」
冷冰冰的聲音從身後追來。
老爺子沒打算理會。
「你子女很多,把柄和弱點更多,我不想威脅你。」
「──!」
老爺子身影驟停,氣得嘴唇都差點哆嗦。
他扭回去怒瞪站在那兒的青年。
青年依舊平靜,凌厲而近漂亮的面孔上懶淡得毫無情緒:「我說了我不想威脅你,所以讓你開價。」
「你還不如直接威脅我!」
「不行。」那人終於有點表情了,他皺起眉,似乎為難,「她知道了肯定要生氣。」
「……」
老先生半晌才平復呼吸,但火氣顯然沒消乾淨,嘲罵道:「我還真以為唐家繼承人是個什麼硬氣貨色,原來只是個為了女人就能軟了膝蓋的軟骨頭!」
唐亦不為所動,眼神都沒帶起一下波瀾的:「你是要選跪麼?」
老爺子冷冷看著他,許久才突然說:「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是吧?」
唐亦一頓。
須臾後,他輕撩起眼,薄唇一勾,竟笑了,「對,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麼。商場如戰場,願賭服輸,他自己犯的錯,我為什麼要容忍、再給他機會?」
老爺子嘴唇翕動,氣得像要說什麼。
「啊,對了,他帶著他妻子和兩個孩子去公司跪了半小時──可那又怎麼樣?」唐亦笑起來,眼底情緒漸恣肆而難以收斂,「跪是什麼大事嗎?半個小時怎麼了?他跪了我就要同情、就要心生不忍?抱歉,完全沒有──就像我說抱歉的時候也完全沒有真的覺得自己需要抱歉。」
「……」
唐亦笑夠了,抬起眸,對上那幾個安保和老人看向他的眼神。他們有驚恐、有恨怨,不約而同的是厭惡。
他們看他像在看一個怪物。
唐亦早習以為常了,他懶懨地低下聲:「說完了,出價吧。」
老爺子終於回神:「你既然什麼都不在乎,還要那書幹什麼!」
「是她想要。」唐亦說。
老先生臉上露出更加厭惡的情緒:「林家崑曲世家,陽春白雪的淵源,到這一代怎麼會和你攪在一起?」
「──」
瘋子眼底情緒猛地一跳,戾意差點就沒壓住。
幾秒後他緩下氣息,點頭:「就像你剛看到的,我沒教養,不通人情,冷血,狂妄,自私,我行我素,瘋子,神經病……」
「但她不一樣。」他張開手,又握緊,像虛握住什麼,「她和我完全不同。她身上有我見過的所有的美好的和明亮的東西,為了她和她身旁的這一點乾淨,我什麼都可以做、我也什麼都不在乎。」
他抬眼:「所以我說隨便你開價,是要打要跪還是別的什麼,我都──」
「我在乎。」
「……」
唐亦身影驟然僵住。
「書我不要了。」一道纖細身影從他身後的院門外走進來,在他身旁停住,「非常抱歉,打擾您了,我們這就走。」
林青鴉朝老人躬身,然後她拉住唐亦虛握的手。
懊惱又無奈,而無奈又溫柔。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