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熾白。
細筆飽蘸過色彩混淆的顏料盤,在水潤過盈著光的液體裡輕捻慢滾,而後抬起,軟筆尖由淺及重地落到雪白細膩的畫布上,遊走勾勒,或急或徐。
筆觸迴轉間,心跳聲愈發疾勁。
門縫裡漏進幾句。
「……唐總是真的不在呀,高部長您下午再過來吧。」
「不可能,前台說了唐總早上就來了,我是真有急事,你進去說,讓唐總就見我一面也成!」
「不是我不幫您……」
筆尖驀地勾挑,一滴烏黑的顏料甩濺到挽起的襯衫袖口上,卻絲毫沒被在意。執筆的人把筆桿握得緊繃,漆黑眸子裡欲意沉浮,一眼不眨地死死盯著畫布。
雪白畫布上,美人栩栩。
畫裡長裙曳地,美人垂疊著腿坐在床尾凳上,烏黑的長髮柔軟地搭過她細薄半露的肩頭,直鋪到長裙後的床上。
一條黑色緞帶遮了她的眼,在臉龐垂下,纏著青絲,能逼瘋人的模樣。
而畫中人並不自知,她正惶然旁顧,淺淡透紅的唇輕張合,像在不安地喚什麼人的名。
【唐亦……】
細軟驚慌的輕聲,幻覺一樣在畫室里響起。
畫板前執筆的手驀地一抖,一滴濃重的墨汁落下,污黑了長裙下雪白纖細的腳踝。
被情緒衝撞發紅的眼角一緊,懊惱破壞了他眼底深沉又墨黑的欲意。
正在此時。
身後那道薄薄的門板旁的夾縫裡,沒能被攔下的話聲衝破玻璃門的阻隔,在寬闊的辦公室里變得清晰。
「唐總,這次人事調動我不能──你別攔我,讓我和唐總說清楚!」
「高部長您真的不能這樣……」
「砰!」
霍然一聲巨響,休息室的門板被楔到牆壁上,撞出震顫的餘音。
推攔中的兩人停住。
穿著職業裝的女助理回過身,嚇得連忙低頭:「對不起唐總,是我沒有攔住高部長!」
「高部長?」戾沉著眼的唐亦拽鬆了領帶,跨步從改裝成畫室的休息室里走出來,「調任書已經下了,這周開始生效,現在哪來的高部長?」
女助理連忙更躬低身。
旁邊中年男人在唐亦一出來時就本能虛軟了點氣勢,這會他鼓足勁兒對視上唐亦那雙陰沉的眼,張口想說話:「唐總,我──」
唐亦眼一垂,冷冰冰的剪斷視線:「程仞人呢?」
女助理:「程特助在跟進的一個項目里對方公司負責人出了車禍,程特助臨時接到電話,剛趕過去。」
唐亦:「他不在,你們就連個人都攔不住了?」
女助理白著臉低頭認錯。
到此時,唐亦才終於又看向那位成湯總部某部門的前任部長,他漠然地望著對方,眼底抑著某種亟待爆發的情緒:「你要是對調任書有什麼不滿,去人事部質問。」
「部長級別的調任,就算人事部出文件,那也是要您簽字決定的啊。」
「……」
見唐亦不說話,那人更壯膽:「我在總部工作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這麼突然就把我調職去子公司,那怎麼也──」
「工作這麼些年,成湯都沒教會你守規矩?」
冷冰冰的沉聲打斷了他。
唐亦靠坐在辦公桌前,手撐著身側的桌沿,指節按捺又暴躁地叩動,實木質地也被他敲出低沉的響。
那人抬頭,對上雙陰鬱的眼,不由得一栗,又立刻低下頭去。
他氣勢弱到最低:「唐總,您別動氣,我、我就是一時衝動……」
「我不管是董事會裡哪個老傢伙讓你來探底,回去告訴他,調任書就是調任書,哪一樁也不可能改。」
被一句點破根底,闖進來的男人臉色頓如菜色。
「想說理,去人事部走流程,」唐亦冷下聲,「想學你來我這兒示威?也行,那就都帶著辭職書一起!」
「……」
唐亦瘋歸瘋,公事公務上動怒的時候並不多,到這種程度的就更少見。這位出頭鳥一遭殃,常務副總裁辦公室所在的整個樓層都跟著噤若寒蟬。
半上午過去,程仞從外面回來,剛出電梯間就察覺氣氛微妙。
在助理組問過兩句,程仞轉身敲響辦公室的門。
他進去時,唐亦正巧從畫室出來。
程仞步伐停住。
那間畫室,助理組的人都知道,是唐亦的私人領地和禁區,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准進入。
而程仞作為唐亦一直以來的貼身特助,非常「有幸」地在早期大家還沒有墨守成規的時候,誤入過那裡。
他記得那掛了一牆的大大小小的畫,風格或寫實,或詭異陸離,唯一不變的只有畫裡的戲服美人。
那個好像不管在怎樣幽暗詭譎的背景下,也始終像黎明一樣,站在光的起點的女人。
程仞第一次知道「林青鴉」這三個字,也是從那一室的戲服美人的畫起。
後來可能還是有人在唐亦不在的時候誤入過,多半是被唐亦那時而正常時而離奇的畫風嚇得不輕。沒人當面直提,謠言卻慢慢傳開了,還越傳越是離譜。
到最後,乾脆都在說,成湯那位副總是個變態的瘋子,扒了戲服美人皮掛了一屋子。
戲服美人是真的,掛了一屋也是真的:不過全是同一人的肖像畫。
那個陰詭謠言裡藏了一個瘋子多少年的深情,傳謠的沒人知道,而瘋子自己也從來懶得解釋。
不過這次不同以往。
程仞深記得從前每次唐亦從那畫室里出來,情緒都非常低沉,更別說剛剛助理組的小姑娘還提醒了他上午的事。
於是程仞做足了心理準備,就看見唐亦拿著一塊被他親手捲起的畫布,慢條斯理又心情很好地,拿一根黑色緞帶……
紮起來了?
唐亦給畫卷勾了個漂亮的單結,又從辦公桌下拿出一個不知道打哪兒變出來的長禮盒。
把畫卷小心收進盒內防磕碰的黑色拉菲草間,唐亦蓋上禮盒蓋子,把它推到程仞面前。
「你來的正好,」唐亦心情愉悅地笑,「把這個送到芳景崑劇團,一定要親手、當面,交到小菩薩手裡。而且一定要確保她打開看過,你才能回來。」
程仞對著盒子沉默幾秒,扶了扶眼鏡,問:「這是您畫室里的某張油畫嗎?」
「嗯。」
程仞好心提醒:「方便問,您選的哪一張嗎?」
「?」
唐亦眼角一挑。
美人薄唇仍是勾著的,眼底笑意卻涼下來,甚至轉出幾分凌厲。
程仞嘆氣,自覺後退一步:「您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您,您的畫室里絕不是每一張畫都適合讓林小姐本人看到。」
唐亦眼神沒松:「我上次就叫你自己刪除那部分記憶、把不該你看見的東西忘掉了。」
程仞:「很遺憾我是個人,不是機器人。」
唐亦懶下眼,四處一掃。
然後他摸起桌上的壽山石印章,掂了掂,沒情緒地撩起眼:「那就麻煩我親自幫你物理抹除一下好了。」
程仞:「……」
跟在瘋子身邊最懂的就是適可而止,程仞非常及時地端起盒子:「我明白了,我會儘快催眠自己忘記的。」
唐亦輕薄地哼笑了聲,放下印章石。他眼神幽幽地盯回到盒子上:「其實我更想親眼看她什麼反應。」
程仞:「您10點還有高層例會。」
唐亦笑意沉沒。
程仞抱著盒子準備轉身,皮鞋鞋尖轉過九十度又轉回來:「或許,我需要提醒林小姐在沒有別人在的時候拆開看嗎?」
唐亦陰鬱地望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些畫。」
「……」
程仞恍然,安心點頭。
他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芳景團這邊也開了將近一上午的會,為了討論新編戲本,團里的所有決策層和新聘專業人員都參與在內。
《輪迴》這期的歌舞舞台更是被拿出來作為典型,探討流行元素與崑曲藝術表演形式難以融洽的衝突點。
據此否認了幾個戲本新編的主題方案以後,持續了兩小時的會議總算在團長向華頌的提議下暫停。
「休息一刻鐘再繼續吧,大家活動一下,上課也沒這麼上的,是吧?」向華頌玩笑著讓他們散會了。
林青鴉和跟著她做會議記錄的白思思就在首位旁下,聽完以後林青鴉抬了眸子,轉頭去問向華頌。
「向叔,新戲本的曲律部分會是我們的短板,那本《九宮大成譜》有消息了嗎?」
「我最近也催問著呢,知道戲本新編多半用得到,我讓他們加緊了,訪書那邊說是有點線索眉目,正在細查。」
「這樣。」
「放心吧,」向華頌笑,「有確切情況我肯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嗯。」
簡聽濤來找向華頌聊團里事情,林青鴉沒打擾,落座回自己那兒。抽空查完會議記錄的白思思左右無事,目光就飄了過來。
她沒能忍太久,就抱著好奇悄悄朝林青鴉這邊歪了歪身:「角兒,您昨晚沒休息好嗎?」
「……」
林青鴉細微難察地停了一下身影,很快就淡淡起眸,不說話地望白思思。
白思思趁她側過來,歪下腦袋:「真的,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和平常差不多,但我總感覺您今天特別沒精神,開會的時候您好像還走了好幾回神哎──以前可從沒有過。」
林青鴉慢吞吞點開她越湊越近的腦袋,眼神清靜落回去:「你想說什麼。」
白思思再藏不住笑:「您昨晚把唐亦帶回家以後,真沒發生點什麼啊?」
林青鴉:「發生什麼。」
「就,就,就是,」白思思幾番欲言又止,最後沮喪地趴回去,靠著會議桌遺憾,「算了,估計也沒有,不然您今早怎麼可能這麼早就來團里了。」
林青鴉莫名望她。
白思思自己趴在那兒,不知道瞎想瞎嘀咕了什麼東西,到某一刻她突然驚坐起,回頭看林青鴉:「角兒!」
「嗯?」林青鴉從會議記錄里抬眸。
「唐總他不會是真的跟傳聞里的一樣,」白思思驚恐又小心,「身、身體不、不太好吧?」
「……?」
在白思思竭盡所能的暗示下,林青鴉聽懂了這句話里的意思。
紅暈一瞬漫上她臉頰。
羞赧到極致的情緒衝撞上來,林青鴉感覺眼前仿佛又蒙上那層黑色的緞帶,一切光源都在昏暗裡變得模糊,只有更加敏感的聽覺和觸覺,還有在熾白的燈下隱約映在眼前的場景。
那人一定是故意的,說著要循序漸進,卻迫她坐在床尾凳上,不許她動,也不許她說話。
她只見得到在昏暗緞帶下變成淺色的那面應當雪白的牆壁前,那人故意隔著她咫尺,緩慢坐下。
看不清的模糊身影倚在她對面,靠在牆角。
然後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那些聲音是林青鴉最陌生的,但她聽得到他低啞的呼吸,又仿佛能隔著那條黑緞望見他的眼睛。
她好像看得到那人靠在牆上,用黑得要濕了的眼眸望著她。
氣息里沉淪沒頂。
而在最後,她聽見他用前所未有的聲音喊她。
「林青鴉」。
一字一字,他好像把她的全部都吞了下去。
「林老師?」
「──!」
林青鴉驀地驚回意識,紅著臉頰抬眸,就見團里的學徒站在會議室門口,而其他房間裡的人正茫然望著她這邊。
林青鴉輕呼吸壓下思緒,起身:「抱歉,我剛剛沒聽到,怎麼?」
「額,成湯集團的程特助,給您送來了一個盒子。」
「盒子?」林青鴉一怔,隨即看了一眼鐘錶時間,「先放在桌上吧,會議結束我會帶走。」
「可是程特助說,這個盒子必須得您親自接。」
「?」
林青鴉正意外著。
向華頌在旁邊笑起來:「沒事,程特助也不是外人,之前劇團整修他沒少來親自監工──讓程特助進來吧。」
「好的團長。」
林青鴉沒來得及阻攔,那邊的學徒已經出去了。沒一會兒,程仞抱著個幾十公分的長禮盒走進來。
和團長向華頌等人打過招呼,程仞徑直走到林青鴉身旁。
「林小姐,這是唐總讓我送來的。」程仞非常「體貼」地低聲對林青鴉說。
「謝謝,麻煩你專程過來了。」林青鴉抬手接過去。
「林小姐客氣了,這是我分內職責。」
「……」
「……」
「……?」
沒等到程仞告辭的話,林青鴉茫然地看他。
程仞扶了扶眼鏡,露出禮貌的微笑:「按唐總要求,我必須得等您親眼確認過禮物,才能回公司復命。」
林青鴉驚怔:「在這兒?」
程仞:「沒關係,我可以等到會議結束。」
林青鴉語噎。
會議室里雖然是在休息時間,但視線們總是不自覺就攏過來,連聲音都跟約好了似的慢慢低下去。
林青鴉抱著盒子的指尖微微收緊。
首位上向華頌咳嗽了聲:「看什麼看,人家送個花送個禮物什麼的,你們哪那麼多好奇心。」
林青鴉咬唇猶豫了幾秒,抬眸問:「我看過你就可以回去了嗎?」
「是的,林小姐。」
「…好吧。」
林青鴉走到會議室角落的方桌旁,白思思早就忍不住好奇地跟著湊過來:「角兒,我也能看看嗎?這麼大一個盒子,會是花還是娃娃啊?」
林青鴉遲疑地打開盒蓋。
拉菲草上,躺著一隻拿黑色緞帶紮起的畫卷。
甫一看見那條黑色緞帶,林青鴉剛「退燒」沒多久的臉頰就立刻又漫染上艷麗的紅。
她指尖微顫了下,拿起畫卷。
那條黑色緞帶難能被小菩薩有點小脾氣地拆掉,偷偷塞進拉菲草裡面,藏住了。
這叫眼不見為淨。
林青鴉想著,長鬆了口氣。然後她的目光好奇地落到捲起的畫布上。
林青鴉知道唐亦從少年時期最擅長的除了數理相關外就是畫畫了,不過多爛的繪畫條件,就算只拿根樹枝在院裡的泥土上隨便戳幾圈,他畫的也總是栩栩如生。
從年初被他畫在手絹上的觀音墜來看,這些年不像是扔下的樣子……
林青鴉有點好奇他畫了什麼。
於是畫卷被輕而溫柔地展開。
林青鴉看到大片的墨色潑彩上星星點點,是深藍的夜景天空,窗框隔斷前月光茭白,一道身影坐在月光間。
側過身的長裙曳地,黑髮雪膚,唇紅微啟。
還有青絲纏著遮眼而垂的緞帶。
纖細白皙的小腿在裙下,被一筆勾至腳踝,然後被濃墨「污染」。
林青鴉怔望下去。
那筆「濃墨」多了微卷的紋理,又向下蔓延,勾勒出肩頸、腰背,是一道向畫中人伏下的身影。
那道全由墨筆描繪的身影背對著畫外。
污黑的他捧著她的雪白。
像在親吻里,向上褻瀆。
畫卷尾一行黑色細筆的字跡──
「我要神明獨屬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