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薄襯衫被酒澆得濕透,底下膚色半顯,黑色西裝長褲也沒能倖免。
烏黑的捲髮狼狽地耷下來,翹著發尾貼在那人冷白的額上。比發色更黑的是他的瞳,幽黑到極致反透起一點熠熠的亮,明明眼睫上都沾了細小的珠子,可他還是一眨不眨,固執望著她。
林青鴉從懵在原地的呆滯里回神:「唐亦?」
她慌忙朝客廳里跑過去。
眼見林青鴉身影漸近,始作俑者毫無犯錯的自覺,還坦蕩地朝她伸出手。
像想要拉住她。
林青鴉沒顧得理他,先轉到客廳角落的長櫃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從裡面拿出雪白的毛巾。
回來的林青鴉蹲到唐亦面前,抬手想給他先擦頭髮。
可是還沒落上去,就被唐亦攥住手腕:「不能。」
「唐亦,你這樣會感冒的。」那人意識不清,力道卻一點沒少,林青鴉掙了幾下也沒能掙開。
「不會。」酒醉的人格外固執。
林青鴉實在拿他沒辦法了,她只能輕著聲哄問:「為什麼不能擦?」
「太幹了。」
林青鴉:「你口渴了嗎?我可以幫你倒水。」
唐亦搖頭,眼神里看起來半點清明不存,攥著她手腕的修長指節倒是一根也沒鬆開。
林青鴉絕望地放棄掙扎:「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那人猶豫了下,難得配合,緩緩地說:「澆花。」林青鴉一怔:「澆……花?」
「嗯,」唐亦點頭,「我在,種蓮花。」
林青鴉聽得更茫然了:「為什麼要種蓮花?」
「……」
那人沒答這句,睫毛一掃就低垂下眼去,看著整個人也有點萎靡,不知道是困了還是醉意又上來了。
林青鴉正在想這是不是孟江遙遺傳給她孫子的奇怪愛好時,就聽見低著頭的唐亦好像咕噥了句什麼。
「唐亦?」
林青鴉沒聽清,扶著他的手往前俯了一點。
「種蓮花,」那個啞啞的聲音終於清晰了,「小觀音和小菩薩,都喜歡蓮花。」
「……」
林青鴉怔住了。
好幾秒過去她才回過神,直回身。明明是覺著好笑的,但不知道怎麼了,林青鴉就沒忍住紅了眼眶。
她垂下眸,反握住唐亦的手,壓著哭腔又帶著輕淺無奈的笑,「罵」他:「你是不是傻啊,唐亦。」
唐亦抬了抬頭,一滴琥珀色的酒隨他動作,恰巧從他烏黑的發梢落下來,掉到林青鴉的手背上。
唐亦眼神里似乎清明了點:「你不喜歡蓮花嗎,小菩薩?」
「喜歡,」林青鴉只能順著他哄,「可你澆得太多了,蓮花要淹死了,必須要擦一擦。」
「多了?」
「嗯,多了。」
「……」
唐亦這才鬆開林青鴉的手腕。
林青鴉連忙拿毛巾給他擦拭頭髮,還有發尾下滴著酒的濕漉的頸旁和鎖骨窩。而被擦的那人懶洋洋得像只困得不行的大獅子,眼皮一點點耷拉下去,也不動,就靠在茶几隨便她。
直到林青鴉微翹起來的小拇指不小心從他凸起的喉結上划過去。
「唔……」
「大獅子」動了動他的黑捲毛,從喉嚨里悶出聲沙啞又要命的哼聲。然後他靠著頸旁小菩薩涼冰冰的手,輕慢地蹭了蹭。
林青鴉的手驀地一停。
她僵了好幾秒,毛巾被她發白的指尖攥得生緊,幾乎發顫。但那點情緒很快就被它的主人抑下,被攥緊的毛巾繼續在敞開的襯衫領口間輕拭。
越往下擦,小菩薩的臉越後知後覺地紅起來。
等終於把露在外面的地方都擦乾了,林青鴉原本雪白的臉頰早就紅得欲滴。
她慌亂地從抽屜里又拿回一條新毛巾,塞給唐亦:「你要把衣服換下來,身上的酒也要擦一擦,我去你行李箱裡看一下,應該有換洗的衣服。」
「……嗯。」
唐亦醉意里啞著聲,聽話地接住毛巾。
林青鴉說話時一直沒再敢抬眼認真看他,直到這會兒起身離開前,就見靠著茶几的唐亦已經解開了兩三顆襯衫扣子,被琥珀色酒漿染濕過的胸膛在襯衫邊緣若隱若現。
「唐……唐亦!」
林青鴉嚇了一跳。
小菩薩哪見過這種場面?
她臉上溫度頓時就灼到頂峰,本能地攥著手裡半濕的那條毛巾轉回去,背對那人,「你……你不能在這兒換衣服啊。」
她聲音慌得發顫,聽起來像是要帶上哭腔了似的。
這一次她身後的沉默尤為地久。
久到林青鴉忍不住想回頭看看他是不是睡過去了,可又不敢,心底掙扎里才聽見身後聲音沙啞低懶。
「為什麼,不能?」
這一次,那人話聲里的情緒和方才「種蓮花」那會兒的神智迷濛有了明顯的區別。
可惜林青鴉慌得太厲害,完全沒注意。
「客廳的窗簾還……還沒拉,」林青鴉攥著手指臥室,「換衣服要回房間才、才行啊。而且我還沒給你找到換洗的衣服。」
「那我回房間等你?」
「嗯,嗯。」
聽見身後沒了動靜,林青鴉屏了好久的那口氣總算能放下來,她還是沒敢回頭看,快步朝一直收放著唐亦行李箱的次臥走去。
直到次臥房門關合,她身後茶几前那雙黑漆漆的眸子才垂了回去。唐亦手指勾著襯衫領口,晃了晃。濕透的襯衫貼在身上。
他輕皺起眉。
酒精帶來的神經興奮刺激還在,但基本的分辨和判斷控制能力,已經在小菩薩受驚之後的那聲驚呼里被叫回來大半了。
這種飄忽的眩暈感和理智同時存在的感覺非常奇妙,唐亦也是第一次體會,他扶著茶几起身,走向主臥。
剩下兩三顆襯衫扣子懶得解了,唐亦邊走邊把濕得薄透的白襯衫從領口拽下來,泛著水色的光順著流暢的肩背線條蔓上去,微卷的黑髮被他輕甩了甩。
唐亦單手扣開黑色長褲與腰腹分界線前的金屬扣,不知道想到什麼,修長的指節又停住。
薄唇輕勾了下,半濕的捲髮下那雙眸子卻更暗下去,他走到主臥門前,推門進去。
動靜來得比唐亦意料里早很多。
幾乎是他剛進主臥不久,就聽見沒有完全關合的房門被輕輕叩響,隔著木門輕得溫軟的聲音傳進來。
「唐亦……」
唐亦走回門旁,半裸的上身虛靠著門:「嗯。」
林青鴉安靜好幾秒,輕問:「你能自己拿衣服嗎?」
「?」
「我把行李箱給你放到門口,好不好?」
「……」
酒精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唐亦的思考能力,所以在行李箱被他從空無人的門口拎回來前,他都沒想明白林青鴉「出爾反爾」的原因。
直到拉開行李箱的衣物層拉鏈,唐亦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防塵塑封袋裡的男士內褲。
扣住行李箱,停了兩秒,唐亦低頭笑了出來。
煮解酒湯的全程,林青鴉都是紅透了臉的。越是想這熱度消褪情緒它越是不聽,一直持續到她端著盛解酒湯的青瓷碗從餐廳出來。
在主臥外輕叩房門時,林青鴉的耳垂還是染著余紅的。
叩門聲後,裡面低低應了一句。
林青鴉問:「我把解酒湯煮好了,可以進去嗎?」
「嗯。」
林青鴉按下門把手,走進主臥。習慣性地帶上房門後,她剛一轉身,抬頭,就陡然愣在那兒──
蜷著長腿坐在床尾凳上的男人轉回來,黑捲髮,懶淡眉眼,繃緊的長褲,哪裡都一樣。
唯獨一點。
他是裸著,上身的。
林青鴉受驚過度猶記得緊緊地端著碗,但也只能做到這兒了。
唐亦一垂眸,神情像無辜且無措,聲音還帶著酒後的低啞:「我沒找到襯衫。」
林青鴉回神,垂下眸,迫著自己挪進房間,「沒關係……等我把你之前那件襯衫洗完熨燙,到明天應該可以晾乾。」
「好。」
林青鴉停在床尾凳半米的距離就不再往前了,低垂著眼不看他地把碗遞向大概的方向:「給。」
唐亦故意沒接,眸子黑黢黢的,借著酒勁兒放肆地睨著小菩薩白雪似的眉眼,「……這是什麼。」
「是解酒湯。我按唐紅雨說的配比方法,你嘗嘗看。」
「……」
林青鴉全程都很努力地低著頭,一點眼角餘光都不肯分到唐亦身上。
唐亦往後靠了靠身,嘴角揚著,放在膝前的手就吝嗇地抬了一點,聲音卻無辜得很:「你要往前一點,我夠不到。」
「嗯?夠不到嗎?」
林青鴉意外,但不疑有他,又往前挪了一點,手裡解酒湯的青瓷碗努力端的平穩。
「再往前一點。」
「哦。」
「還是夠不到。」
「……?」
林青鴉心裡再慌,也終於覺得哪裡不太對了。她猶豫地抬了一點視線,就看到只隔著幾公分、幾乎就要貼到她腿上了的那人蜷屈的膝蓋。
林青鴉一僵,「你──」
話聲未落,她手裡一輕。
青瓷碗被人拿走了,她的手腕也落入對方掌控:「好了,現在夠到了。」
林青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艷麗的紅也慢慢覆上她臉頰:「你真沒找到襯衫嗎?」
「嗯,真沒找到,」那人懶著低啞好聽的聲線笑,「不過找到了這個。」
「?」
林青鴉手裡一沉。
她下意識抬眸看過去,就望見一隻深藍色的長方形盒子,盒子外面還用一條在燈下流著光似的黑色緞帶扎了個十字蝴蝶結。
林青鴉怔了下:「這是什麼?」
唐亦:「準備很久了的禮物,一直放在行李箱裡,沒找到機會給你。」
林青鴉遲疑:「我要現在看嗎?」
唐亦:「你不想知道裡面是什麼?」
林青鴉停了一兩秒,「那我拆開了?」
「嗯。」
繫著的蝴蝶結被輕輕抽開,鬆散下來,那條兩指寬的黑色緞帶滑下,被唐亦勾住。
林青鴉打開盒子,望見托在天鵝絨襯底上的墜子。
一枚栩栩如生的翡翠觀音墜。
林青鴉指尖一顫,終于禁不住抬眸望向唐亦。
唐亦仰著黑眸,望她:「上一枚丟了嗎?」
「當然沒有。」林青鴉想都沒想,認真嚴肅地反駁回去。
「一直留著?」
「嗯。」
唐亦眼一垂,笑:「看來沒白放過唐紅雨啊。」
林青鴉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
唐亦笑意淡下去,他抬手,輕攬住面前小菩薩被長裙勾勒纖細的腰身,抱靠上去。
林青鴉一僵,只隔了薄薄一層長裙衣料的溫度實在無法忽視,讓她迅速記起面前這人此時的「衣著不整」。
「對不起。」
「……」
還未推拒的手指停下,輕攥起來。
唐亦闔了闔眼,聲音啞下去:「對不起,小菩薩,我不知道……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林青鴉眼底微泛起潮。
這一刻她心底像卸下了很多年的擔子,變得無比的輕盈:「那不是你的問題。你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你,怎麼會是你需要道歉的事情?」
「但我一直在誤解你。」
「那也不算誤解,唐亦。選擇是我們做出的,結果由我們共同承擔。只是那時候的我們還不夠成熟,沒來得及成長不該是任何人的錯,對嗎?」
「你真的不怪我?」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
身前的人沉默下來,環在腰間的手臂收得更緊。
林青鴉感覺得到他的情緒,她想回抱一下唐亦的,可到底還是無處落手。她指尖猶豫地停了好幾秒,最後無奈攥緊,落回之前的問題:「唐亦,你真的沒找到換洗的襯衫嗎?」
「嗯,沒有。」
某人大言不慚。
林青鴉只得放棄。
房間裡重歸安靜。
很久之後,唐亦鬆開手臂。
那點灼熱的溫度離開,林青鴉鬆了口微微屏住的氣,剛想退一步,就被那人話聲拉住。
「那我送你的和好禮物,你算是收下了?」
「嗯?」林青鴉垂眸,望見手裡深藍盒子,「嗯。」
「那我的呢。」
「你的什麼?」林青鴉茫然抬眸。
唐亦不知恥地伸手:「和好禮物。」
小菩薩臉皮薄極了,一下子就被問得紅了臉,小聲心虛地說:「我沒有準備。」
「沒準備?」
「嗯……」
「那我自己討一件好了。」
「嗯?」
林青鴉茫然抬眸。
唐亦從床尾凳前起身,大片白得發冷的膚色晃得林青鴉眼神一慌,忙往旁邊躲。
唐亦啞然失笑:「閉眼。」
林青鴉:「?」
唐亦低下聲:「你都沒給我準備禮物,現在連一句話也不肯聽我的?」
「……」
林青鴉遲疑之後,還是小心地把眼睛閉上了。
輕微的窸窣和細細的觸感後。
「睜眼。」
繞到耳後的聲音低低啞啞的。
林青鴉依言睜開,然後一頓。
呆了兩秒,她慢吞吞抬手,在那個昏暗的、只有一點細微的光透進來的世界裡,摸到眼睛前。
觸感,涼冰冰的。
是之前包禮物的那條黑色緞帶。
林青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