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這場續攤收尾得倉促。
任誰都看得出,唐亦從某個節點的爆發之後就一直處於低氣壓狀態,倒是沒發作,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說話也怪嚇人的。
沒人敢觸瘋子的霉頭,不過總有忍不住的,就會偷偷去打量唐亦身旁那個安安靜靜的美人──
畢竟瘋子爆發的那個節點太過耐人尋味,再結合前面的「遊戲懲罰」,他們隱約能猜到那個有點驚悚的結論。
人人心裡揣著炸得噼里啪啦的煙花,哪還有心思喝酒作樂。見場子逐漸冷下來,湯天慶主動發話,散了攤。
眾人作別離開。
林青鴉留到了最後。
等酒吧這方台子上只剩湯天慶一個外人,小觀音再忍不住,伸手往前一按。
「啪嗒。」
折著光的玻璃杯剛抬起就被按下,撞得同樣是玻璃質地的桌面一聲清脆的響。
湯天慶的心也跟著一沉。
畢竟被按下的酒杯杯壁上還握著只修長骨感的手,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誰都不敢招惹的成湯太子爺。
來之前的路上他特意叫人查過,說好的這位梨園小觀音最是清雅溫柔,怎麼連老虎的鬍鬚都敢直接捋呢。
唯恐被殃及池魚,湯天慶不敢再耽擱,躲不及地下了矮台。
酒杯這一落,林青鴉醒回神。
她輕皺眉,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氣得做出這樣的舉動。
林青鴉在心底輕嘆了聲:「毓亦,你已經喝很多了。」
「嗯,」唐亦懶著眉眼,被壓著酒杯卻不反抗也不收手,就靠在沙發上睨著她笑,「所以呢。」
林青鴉:「再喝下去對身體不好。」
唐亦:「無所謂,我不在乎。」
「……」
林青鴉抿起嘴巴。
小觀音大抵是有點生氣。
雪白的下頜不自覺地撅起來點,唇紅紅的,像待采的櫻桃。茶色瞳子也清清亮亮,仿佛藏著甘甜的泉。
唐亦看了一兩秒就覺得口渴,那麼多酒灌下去也沒用,他只想湊上去嘗嘗,看是不是夢裡的味道。
瘋子太想,想得骨頭縫裡都溢出滿漲的疼,於是就再忍不住,去做了。
他捏著酒杯的指節鬆開,向上輕輕一滑就扣住小觀音毫無防備的手腕,細細的落在掌心裡,脆弱得好像一折就斷似的。
正迎上林青鴉抬眸,瞳里的驚慌都被他貪饜地想一起吞吃下去。
唐亦半垂了眼,扣著她的手腕俯身欲吻。
呼吸拉近。
「唐……」
林青鴉還未來得及拒絕,先被撲上來的酒的味道嗆了下。
小觀音從小到大滴酒不沾──猝不及防的,她慌忙側開臉,低下頭去壓著咳了好幾聲。
唐亦一停。
他低下眼,便就著側面的角度,視線輕慢睨過她清雅漂亮的五官。大概在腦海里把人輕薄過好多遍,唐亦才鬆手給她拿了杯溫開水。
然後他啞著笑問:「這麼一點酒氣都受不了?」
林青鴉好不容易平下呼吸,臉頰都咳得透粉:「不止一點。」
唐亦:「這幾年也從沒碰過酒?」
林青鴉:「沒有。」
唐亦:「那煙呢。」
林青鴉好像很不贊同地皺了下眉,但她還是沒說什麼,只搖了搖頭。
對她的心思,唐亦從來一猜就透,不由笑:「看來抽菸在我們小菩薩這兒已經算大不韙了啊。」
林青鴉輕聲道:「吸菸對身體沒有任何益處的,我們以前說好,你不會再碰這些……」
「以前你還說好不會離開我。」
「──」
台上驀地一寂。
唐亦沒想說得這麼直白,只是沒忍住,他轉開眼,嘲弄地從喉結後滾出聲輕笑:「承諾這種東西就是用來撕毀的,因為知道做不到所以才要說出口──這麼簡單的道理,小菩薩七年前就親自教會我,怎麼自己忘了?」
話到尾音,唐亦回眸。
微卷的發垂下他冷白額角,發尾勾在瞳前,更襯出那雙眼睛裡冰涼的黑,半點笑意都沒。
僵望數秒,林青鴉眸子一黯,細長的睫毛輕顫,然後垂下去。
「對不起。」
「不,你不需要道歉,」唐亦眼底斑駁起玩忽的笑,「反正你欠我的,我會自己討回來。」
「……」
「角兒?你在裡面嗎?」
酒吧入口的昏暗處,響起白思思試探的輕聲詢問。
大約有侍者上前,很快又響起低低的交談聲音,然後有腳步朝這邊走來。
是白思思來接林青鴉了。
唐亦不疾不徐地倚回沙發里。
沒一會兒,白思思走出那片昏暗區。她看見矮台上沙發前站起的林青鴉,便快步過來:「哎呀我還擔心找錯地方了呢,角兒您怎麼一個人窩這兒,也不出……聲……唐總??」
白思思尾音嚇得一顫。
她表情驚恐,看著隨她腳步拉近而露出來的瘋子美人的側影。
美人歸美人。
瘋子也是真瘋子。
唐亦冷淡落過眼來:「有事?」
「沒、沒,」白思思僵硬搖頭,「我就說我在樓下看見個等人的連號車牌,覺著熟悉,還以為是錯覺,原、原來真是接唐總您的。」
唐亦支了支眼皮,沒回應。
白思思小心轉向林青鴉:「角兒,就,時間不早了,那我們,先走吧?」
林青鴉聽見白思思說有車來接唐亦,最後一點懸著的不安也放下來,她柔緩了眼神:「好。」
轉身前,林青鴉最後看了一眼沙發上低著眼沒什麼表情的唐亦,「早點休息。」
「……」
沒得到回應,林青鴉也沒介意,她轉身下了矮台,要繞向台子後面的酒吧出口。
湯天慶還沒走,一直「體貼」地在台子下等著。經過他身旁時,林青鴉稍停住,朝對方輕頷首。
湯天慶做請的手勢:「我送林老師出去吧?」
林青鴉:「不用麻煩了。」
湯天慶:「那林老師慢走。」
林青鴉:「嗯。」
林青鴉走到白思思身旁。
白思思僵著回身,沒敢看旁邊台子上那人的反應,只想趕緊護著她家角兒離開這個「龍潭虎穴」。
可惜沒成功──
「下周,你是不是要和冉家的人見面。」
「……」
這聲音沒作遮掩。
在已經沒人了的安靜酒吧里,連音樂都關停,白思思和湯天慶聽得分明,沒忍住一前一後地看向林青鴉。
唐亦低頭,嗤出聲低低的笑:「為了徹底甩開我,你這是迫不及待地要和他完婚了?」
「……?」
林青鴉抬眼。
此時她才知道唐亦誤會了什麼,又難怪今晚最後這樣情緒失控。
理智阻止了解釋出口。
林青鴉回過身,微仰起臉看矮台沙發上那道側影:「我和冉先生結不結婚並不重要。」
唐亦:「那什麼重要?」
林青鴉默然望了他幾秒:「我答應過一個人,不會再和你有糾葛……那個承諾對我來說很重要。」
「答應了誰?」
唐亦驀地起身,他徑直走過來,握住矮台上的圍欄後直接俯身,他朝台下站著的她搖搖欲墜。
瘋子眼神忍得微獰。
「對你重要的、還很討厭我的人?你母親,還是俞見恩?」
「……」
林青鴉輕抿住唇躲開他發瘋的眼神,避不肯答。
唐亦怒極反笑:「算了,反正小菩薩在意的人那麼多,想我也猜不完──沒關係,我只要清理掉你身邊的那些『妨礙』就好了。」
林青鴉眼神一顫,仰眸望他:「你想做什麼。」
唐亦蹲下身,冷冰冰地笑:「你儘管去找人訂婚結婚。你見一家、我收拾一家,你嫁一個、我弄死一個。」
「──!」
即便知道他是故意嚇她,林青鴉還是氣得臉色蒼白,薄肩都繃得微顫。她攥緊了手,仰著臉眼瞳濕漉地惱著他。
他怎麼能……這樣不在意地說出作踐他自己人生的話。
唐亦笑意褪了。
他承不住林青鴉這樣的眼神。
她總能輕易用一個眼神就融化他,還有他所有的利刺和堅甲。
以前他只能狼狽地躲開,不敢讓殼子化掉以後露出來的那個污髒的自己曝在一塵不染的她的眼下。然後他失去了她。
所以現在他再也不會躲了。
握在欄杆上的手指慢慢收緊,淡藍色的血管綻起在冷白的薄薄皮膚下。在白思思一聲沒壓住的驚呼里,唐亦起身,直接握著欄杆跳下來。
「砰。」
一聲落地的悶響後,他在受驚得眼瞳都睜圓了的林青鴉面前站起。
「想永遠躲開我?行啊,」他起得很慢,離得很近,發啞的呼吸都像要沉溺進她的氣息里,「去找個你喜歡的、比冉家厲害一萬倍的,再教他們怎麼『殺』了我。」
他擦肩而過,在她耳邊一笑。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
冷沉的腳步聲後,背影遠去。
新周,工作日。
芳景團參加的這檔競賽綜藝的節目方要求各參賽團隊配合錄製宣傳預告,方便他們後期剪輯,錄製地點在距離北城幾百公里的一個影視城內。
林青鴉在團里挑選出包括安生在內的幾名孩子,連夜準備好戲服道具,跟著節目組的車出發離開了北城。
等預告錄製結束,林青鴉和芳景團返回,已經是這周五的傍晚了。
舟車勞頓又教學排演,一周下來的精力消耗格外大。回到家裡,林青鴉收整洗浴後,就沉沉地睡了過去。直至天明。
吃過早餐,林青鴉想起被她遺忘在玄關角落的手機。
她昨晚睡過去太早,攢了很多未讀消息。絕大多數是團里話癆擔當白思思同學的日常匯報,還有幾條來自冉風含。
一一查看後,林青鴉回復了白思思,然後給冉風含撥去一通電話。
對面很久沒接,林青鴉已經進到家裡特意裝修好的練功房內,正準備掛斷電話時,手機里「嘟」的一聲輕響。
電話接通了。
「冉先生,」林青鴉合上練功房門,站到鏡前,「你讓我回北城後給你電話,是有什麼……」
林青鴉停住話聲。
手機另一端是窸窸窣窣的動靜,但沒有人聲回應。
正在林青鴉準備拿下手機確定通話狀態時,對面似乎終於摸索到手機收聲麥:「餵……」
拖得長長的、滿浸著困意的慵懶女聲在耳邊響起。
林青鴉意外地問:「請問這是冉先生的手機嗎?」
「大清早的,冉什麼──」
話聲戛然而止。
然後是一聲變音的驚叫,仿佛電話對面是只在睡夢裡突然被踩了尾巴的毛的貓。
林青鴉:「?」
手機的收聲麥明顯被捂住,一陣亂七八糟的模糊聲音後,格擋離開,一個掐得尖尖細細語氣嬌嗲的女聲回到手機里:「是、是的呀。」
林青鴉茫然了一會兒:「那能否讓冉先生接一下電話?」
「他他他現在不在的呀。喔那個,昨晚他把手機落在我這裡了,我可能要晚上才能見到他呢,小姐你介意那時候再來電話的嘛?」
林青鴉遲疑點頭:「好的,我知道了,謝謝。」
「不客氣的呀。」
和對方柔情似水的聲音完全不同,幾乎是話聲剛落,對面就迫不及待的,啪一下甩上了電話。
林青鴉迷茫幾秒,把手機放回置物台上,去做日常基礎練習了。
一分鐘後。
一通電話直接撥進成湯集團常務副總裁辦公室、唐亦的手機里。
看清來電顯示的手機號碼,唐亦朝辦公桌後正在做匯報的人示意了下,對方停住話聲。
唐亦一邊在文件上籤審批意見,一邊隨手劃開通話。他懶垂著眼,聲音聽起來就沒什麼精神:「和今晚的事無關就等明天說,有關就給你一分鐘。」
「嘻嘻,我接到你的人參果老婆的電話了,羨慕嗎!」
「──」
辦公室里一靜。
連筆尖在紙張上輕劃的聲音都沒了。
過去一兩秒,唐亦放下鋼筆,轉而拿起手機。從老闆椅里起身時,他對上辦公桌後下屬還沒來得及掩飾震驚的表情。
唐亦一頓。
為了防止今天晚上之前北城圈裡就傳開什麼過於驚悚的謠言,唐亦耐著性子:「我沒結婚,別那副表情。」
下屬立刻「懂事」地低頭:「好的唐總。」
唐亦轉過身。
他斜撐著長腿,靠坐到辦公桌邊,手機也被他關了免提放到耳旁,他低聲說:「唐紅雨,你少給我造謠。」
「我哪造謠了?那乾乾淨淨雪白漂亮的小觀音,不是人參果,還是不是你老婆?」
「……」
唐亦難得有被堵住話的時候。
兩個他都不想否認。
幾秒過去,背對著整間辦公室的那人低垂了頭,細碎的黑捲髮撩過額角,他啞起聲笑:「人參果這個,誰跟你說的。」
「程仞啊,他讓我下次別給你帶新版本《西遊記》當伴手禮,說要給你看魔怔了。」
唐亦嗤出聲輕笑,又停了兩秒,他垂著眼問:「她給冉風含的手機打電話了?」
「你出的這鬼主意,差點害死我。幸虧我反應快,不然出師未捷餡兒先露了。」
「嗯。」
「你就不好奇,她找冉風含為什麼事情?」
「訂婚,結婚,明晚的兩家見面安排……還能為了什麼?」唐亦輕笑,「沒關係,反正今晚一過,他們什麼關係都不會再有。」
「做這麼絕,你就不怕她跟你鬧得狠了?」
「……」
寂然半晌。
倒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撩起眼,他望向老闆椅後的那面牆壁上,那張大幅的、戲服美人的油畫。
點朱唇,艷麗的像血一樣的紅色。
唐亦勾了嘴角,他低眼,笑。
「鬧吧。」
「最好她能親手殺了我。」
電話里死寂數秒。
「……瘋子。」
對面罵了一句,掛斷了。
下午,林青鴉回芳景崑劇團報到。
令她驚訝的是,不過一周不見,劇場裡和後院裡儼然大變了模樣──
劇場裡保留了原本的復古戲園子風格,但桌椅設備都換了一套新的。後院更是重做設計,來來回回的工人搬運著各種裝潢材料。
「這些……都是成湯集團的贊助?」林青鴉站在進劇場後台的門旁,望著院裡忙碌進出的工人們怔神。
簡聽濤在旁邊苦笑:「是啊,周一還來了專門的設計師,在院子裡騰挪衡量了一整天,周二就把大批材料送進來了。前後一同動工。」
林青鴉問:「造價高嗎?」
簡聽濤說:「因為這塊贊助是成湯那邊直批的裝潢費用,沒有動用給團里的投資金,所以具體的流水,我們也不清楚。」
「哎兩位,麻煩讓一讓。」
「哦哦,好,師傅們辛苦了,待會兒坐下來喝杯茶休息會兒吧。」簡聽濤護著林青鴉繞去一旁,給抬著大理石板的工人們讓開路。
等這行過去,簡聽濤猶豫了下,指向院子東南角:「林老師,您看那塊石頭。」
林青鴉望過去。
大約兩三米寬窄,一塊像是嶙峋山石似的漂亮石頭。和普通石頭不同的是,它還多了圈底座,褐色包邊瑩潤,像是玉石似的質地。
林青鴉轉回來:「這是?」
簡聽濤:「周二那天送材料的時候一塊來的,還是程特助領的車。聽說是從唐先生私人別墅里直接搬過來,給我們鎮院兒。」
「鎮……院?」
林青鴉望了一兩秒,眼角輕彎下,竟帶起點雖淡卻溫柔的笑。
簡聽濤看得走神了,醒回來連忙轉開視線:「其他用料不知道價格,但這塊石頭,我聽搬來的那些人走之前嘀咕來著。」
林青鴉:「嗯?」
簡聽濤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才遲疑地比了個六的手勢:「他們說是最少六位數,甚至可能將近七位。」
林青鴉怔住。
死寂幾秒,簡聽濤尷尬地放下手:「不過我覺得應該不至於,不就塊石頭嗎?這也不是唐先生自家後院,哪犯得著這麼破費……」
聲音越來越低,顯然簡聽濤自己都不確定。
林青鴉回神,輕嘆:「我知道了。」
簡聽濤不安地問:「要不然,我讓他們送回去?」
「送去哪兒。」
「額。」
簡聽濤噎住了。
沒人知道唐亦的私人宅院在哪兒,這麼大一塊石頭,更不合適直接送到成湯集團去。
看出簡聽濤為難,林青鴉溫聲安撫:「等我來處理吧。」
「好,又麻煩林老師了。」
「沒事。」
「……」
劇團里既是裝修翻新,就連後院的小樓一起。練功房在修,學徒們放了假,劇團也暫停營業。
林青鴉左右無事,便離開劇團準備回家。
周末人多車多。
出了劇場門,白思思愁看著路上車水馬龍的:「角兒,我看今晚回去路上多半要堵。」
「不急。」
「那您在這兒一等,我先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
「嗯。」
白思思剛從包里拿了鑰匙要走,就聽不遠處有人開口:「林小姐。」
「……」
林青鴉和白思思同是一怔,回眸望過去。
一輛鋥光瓦亮的黑色老式風格加長轎車停在路邊,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站在車旁,正扶著車門,朝林青鴉躬身示意。
「孟女士想請您喝下午茶,讓我過來接您。」
初春微寒的風撲面。
林青鴉陡然僵住。
空氣凝固。
白思思茫然又不安地往林青鴉那邊湊了湊:「角兒,孟女士是誰啊?」
林青鴉眼睫顫了顫,垂下。
她仿佛此時才醒神,聲音里透一點輕澀:
「孟江遙,唐亦的祖母。」
「……」白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