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就唱給我一個人聽

  法不容情。

  聚眾娛樂場所的消防隱患是大事,一旦出了問題後果不敢想像,所以任憑團里怎麼說,勒令停業整改三天的懲罰都無可撼動。

  不用等下午,芳景團就封了劇場。

  林青鴉被白思思載到劇團時,前面劇場裡請來重改自動噴水系統的工人師傅們正進進出出。

  她轉進走廊深處,在團長向華頌半開著的辦公室房門前抬手輕叩。

  裡面交談的話聲一頓。

  向華頌轉過來,看清是林青鴉,他緊皺著的眉頭一松:「青鴉?快進來吧,你先坐沙發那兒等等我。」

  林青鴉自己走到沙發前,坐下。

  辦公桌那塊傳來的交談聲嚴肅:「和平台商議,立刻給下午所有售票觀眾辦理自動退票,然後道歉簡訊一定要發到每一個訂票號碼里。」

  「團長,這種情況,平台那邊可能會跟我們索要賠償。」

  「那就給他們手續費的賠償。」

  「好。不過觀眾那邊,就算原價全額退款,我想也會很不滿,只怕對劇團的口碑影響惡劣。而且……」

  辦公桌前話聲停住,半晌沒接上。

  向華頌不耐道:「都什麼時間了,還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說。」

  「是我們剛剛跟票務那邊核實時知道的,網上好像,已經傳開了我們這場要黃的傳言了。」

  「什麼?已經傳開了?」

  不止向華頌驚訝,沙發上的林青鴉聞言也回過頭。

  她是團里的台柱子,一有風吹草動團里必然第一時間通知她,可她也只是半小時前才得知,網上怎麼會傳得這麼快。

  向華頌臉色陰沉:「多半是那個舉報人的緣故,這是設了連環套讓我們鑽。他們應該一早就知道劇場裡消防隱患的事情,只是故意卡在今天舉報,其心可誅。」

  「對!我們也這麼覺得!」辦公桌前那人忍不住跟著憤憤,「我看多半是成湯集團的人搞鬼,為了一小塊地皮做這種輸不起的事情,太不要臉了!」

  「行了,抱怨有什麼用?既然已經有傳言,那我們更得主動,趕緊去草擬道歉函,我這邊待會定好補償方案就告訴你。」

  「明白,那團長,我先出去了。」

  那人一走,向華頌收好桌上文件就起身走去沙發旁,嘆聲說:「青鴉,向叔真是對不住你,你說這第二場剛被你救回來,團里又出這麼大的亂子。」

  「您別見外,」林青鴉說,「這次的事情我們誰都不想,不能全怪您。」

  「唉,監管不力、被人鑽了簍子,說到底還是我這個團長的責任。」

  林青鴉不想這時候深究過錯,轉而問:「觀眾那邊,您想如何補償?」

  「初步打算是給所有被系統退票的觀眾後續一個半價票的名額,不過……」

  林青鴉聽出向華頌的遲疑,抬頭去看。坐在沙發里的老團長扣著手,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給觀眾補償的問題不大,但對賭協議如果團里輸了,那哪還有補償給他們的機會?」

  林青鴉輕蹙眉。

  之前劇團和成湯集團的對賭協議截止日期就定在這個月底,也就是30號。

  原本今天24號這一場就該完成三場名額總數,團里也沒有籌備第四場的計劃,但現在第三場被迫取消,只能重新考慮。

  「停業三天,24、25、26是沒希望了。消防部門的人會在27號上門檢查,那天確定沒有問題,也要28號才能開始營業。」

  向華頌嘆著氣算。

  「這樣的話,我們只能在月底再倉促開一場。有這麼一陣風波,觀眾肯不肯再捧場、兩三天時間裡能不能把票賣完,都是難說的事情。」

  林青鴉微微一停,似乎露出點遲疑:「您是打算,在30號那天補開最後一場?」

  向華頌連忙抬頭:「哦對,青鴉,你那天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對著向華頌繃緊的情緒,林青鴉實在不忍心再給他添一塊壓力。

  她眼睫輕垂,搖頭:「沒關係,我可以上場。」

  「好,好,那就好。」

  「……」

  「啥?30號那天??」

  劇團後院,白思思一聽到消息就炸毛了。

  林青鴉無奈,豎起食指輕抵唇前:「還沒公布消息,你小聲些。」

  「不是,30號怎麼行呢角兒,您那天──」白思思忍住,湊近林青鴉耳邊緊聲說,「您那天是例假期啊,您每回例假有多要命,您忘啦?那怎麼能上台嘛!」

  林青鴉底氣不足:「應該,沒問題吧?」

  「怎麼沒問題,問題大了!」

  白思思繞著林青鴉嘰嘰喳喳數起過往林青鴉例假時的「慘痛經歷」,直聽得林青鴉臉兒都更白了。

  最後禁不住,林青鴉輕聲叫停:「好了,被你說得好像我該被救護車拉走了。」

  「不是好像,是就是,」白思思苦口婆心,「角兒您是我見過的例假反應最恐怖的了好嗎?別人至少還能吃止痛藥,您能嗎?」

  林青鴉認真搖頭:「不行,止痛藥影響感官,會耽誤表演。」

  白思思恨不得翻白眼:「這不就行了!所以您那天哪能上台啊,戲重要還是您重要!」

  林青鴉:「戲。」

  白思思:「……」

  見白思思氣噎的模樣,林青鴉忍不住彎下眼角:「知道你是擔心我,但劇團里現在內憂外患,情勢嚴峻,他們沒得選的。」

  「那、那您去跟成湯集團說,讓他們通融一兩天嘛。」

  「跟誰說?」

  「當然是唐亦,只要您去說,他一定──」

  白思思的話聲戛然而止。

  過幾秒,她回過頭,窺著林青鴉清凌凌的眼,半晌長嘆出一口氣:「角兒,您這個不求人的性子,是不是這輩子都沒得改了?」

  林青鴉垂眸,溫柔又淡淡地一笑,像落雪的春枝上開出朵茭白的花:「可能……是吧。」

  白思思知道自己是拗不過林青鴉了,氣鼓鼓地說:「那您到時候疼暈過去,誰管您?」

  林青鴉想了想,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會堅持到謝幕下台的,到時候要請你接好我。」白思思:「……」

  氣死她得了。

  事實證明,白思思是個典型的烏鴉嘴。

  27號的檢查順利通過,28號開放訂票。或許是「小觀音」口碑作保,儘管各大票友論壇里某些「有心人」把芳景團的節奏帶的飛起,但到30號當天,這補上的最後一場還是達到了將近滿場的狀態。

  票務那邊計算以後,確定第三場的觀眾人次足夠補足306的餘額數量,團里全都鬆了口氣。

  唯獨白思思實在高興不起來。

  她穿過臉上喜笑難掩的劇團成員,晦著臉色把手裡疊好的戲服端進更衣室里。林青鴉在一號更衣間,此時正在對鏡練習。

  小觀音天生生的白淨,從小就粉葫蘆似的,到長大後也不減半分。不過今天更勝往日──那張美得清雅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唇色都極淡,透著病弱的蒼白。

  眼神倒是一如既往,滿盛春湖似的盈盈動人。

  白思思走過去,慢吞吞把戲服放下:「角兒,您真要上場啊?」

  「不是,您對著鏡子看看您的臉色嘛,都難受成這樣了,我都怕您暈在台上!」

  「化妝可以遮住。」

  白思思氣結,噎了幾秒,她把托盤下壓著的盒子拿出來:「那您把這個吃了再上台。」

  林青鴉回眸望過來。

  淡紫色的一隻小藥盒,是止痛藥。

  林青鴉抬手接過去。

  白思思眼睛一亮,以為她家角兒終於疼得不犟了,卻見林青鴉接過以後,望著藥盒上的「不良反應」,輕聲念:「頭暈,視力模糊,耳鳴……」

  讀完,林青鴉把盒子放回:「這些都會影響表演發揮。」

  白思思咬牙:「您難受成這樣,上台就不影響了?」

  林青鴉想了想:「我能忍住。」

  對著小觀音那副蒼白著臉色還認真思索回答的模樣,白思思徹底氣得沒脾氣了。

  「算了算了,我是說不聽您的。」

  白思思說完就給林青鴉拉上更衣間的帘子,轉身走到大更衣室外面。她靠著牆一前一後顛了幾下,最後還是下定什麼決心,擰著眉頭拿出手機。

  在通話記錄里往下拉著翻了好久,白思思終於找到一串沒備註的號碼。

  她深吸了口氣,撥過去。

  電話接通。

  白思思:「您好,我是──」

  「白小姐,」對面聲音溫和疏離,「您聯繫我是有什麼事嗎?」

  白思思噎了好幾秒:「程助理您記、記得我的電話啊?」

  「當然。」

  「啊,那個,是這樣,不知道唐亦額,唐總現在和程助理您在一塊嗎?」

  程仞回頭,看向辦公室門內。

  唐亦正在開一個成湯集團高層的跨國視頻會議,聽幾個國外分公司市場負責人做這個月的例行匯報。

  那張凌厲也漂亮得過分的美人臉在這種時候總透著幾分倦懶。大概就是因為這副模樣神態,所以他剛就職成湯副總那會兒才招致無數質疑的吧。

  經過幾年不要命似的工作強度積累下的業績前,妄議他能力的聲音倒是沒了,不過這態度,依舊是董事會某些老傢伙們最喜歡拿出來詬病彈劾的點。

  程仞腹誹的工夫,已經翻完了手邊唐亦今天下午到晚上的行程安排,心裡對幾項行程做了重要性排列和推遲應對方案後,他轉回電話里。

  「白小姐請說,我會第一時間轉達給唐總。」

  「……」

  程仞親自駕車,送唐亦趕到芳景團劇場的時候,距離戲目開場已經不到兩個小時了。

  他們來得突然,沒提前給任何通知。團里有人一見到那輛北城皆知的轎車停在外面,就急匆匆跑回來報信。

  向華頌正在辦公室,聽簡聽濤匯報今天開場前的準備情況。

  聽完團里成員上氣不接下氣的報信,兩人臉色都變了。

  向華頌:「唐亦怎麼會突然過來?聽濤,你接到成湯通知了?」

  「沒有過。」

  「趕著最後一場,看來上回消防舉報真是他們搞鬼?這是來者不善,走,出去看看!」

  簡聽濤似乎想說什麼,但他猶豫的工夫里,向華頌已經快步出去了,他只得壓下話頭,也跟出去。

  芳景崑劇團對成湯這位太子爺從來是忌憚又畏懼,得了報信,前場全都表情肅穆嚴陣以待。

  唐亦從前門一進來,視線先在眾人間刮過一圈。

  那雙美人眼是又黑又沉,好像擰得出墨來,看人跟刀刃削過去似的,更減了團里成員三分氣勢。

  ……沒找到。

  唐亦誰也沒理,徑直往他們後台繞去。

  倒是已經輕車熟路了。

  向華頌正在此時從旁邊走廊出來,把人攔住了:「唐總,您突然造訪,不知有何──」

  唐亦本來就聽不慣崑劇團里這些唱慣了雅詞說話都文縐縐的人,此時更沒半點耐心。

  他冷冰冰地一抬眼:「讓開。」

  向華頌愣了下,強作笑臉:「對賭協議並沒到期,今天還有最後一天,唐總這樣是不是不合適?」

  唐亦眼神一獰:「我叫你讓開。」

  劇場裡霎時死寂。

  有團長在,成員們自然是一個字都不敢說,更得全神提防著場中那人發瘋。

  向華頌臉上笑容終於掛不住了:「唐總,您畢竟是客,硬闖不合您身份,有什麼事您可以先跟我說。」

  唐亦眼底情緒炸成漆黑的寒意。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像輕抽搐了下,握緊抬起,上前一步就要攥起向華頌的衣領。

  「你聽不懂──」

  「唐總!」

  場後聲音突至。

  險險壓在那一線爆發前。

  唐亦眼神橫過去。

  停在後台門口,簡聽濤一臉緊張神色,而穿著戲服還未著妝的烏髮美人正微蹙著眉,凝他。

  唐亦鬆了手,拂開向華頌,大步走過去,沒一兩秒就停到林青鴉身前。

  他的目光像薄刃,一點點刮過她眉眼鼻唇每一寸,最後在陰鬱里抬回去:「……你要上台?」

  失了血色的唇輕輕開闔,像覆了霜雪的花瓣。

  「不許上。」

  林青鴉垂了眸,聲輕且淡:「今天是最後一場,協議已立,唐先生請不要食言。」

  「我不食言。」唐亦聽她這時候還記著協議,氣得聲音都啞了,「一塊狗屁地皮而已,大不了我送給你!」

  劇場驀地一寂。

  角落裡的眼神紛亂交換,全都壓著茫然和震驚。

  林青鴉微皺起眉。

  她復抬眸望他,裡面像霧著平湖煙雨,氤氳又勾人。

  「觀眾要入場了。」痛經時那上刑似的疼讓林青鴉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掉了。

  她忍過這輪疼,才仰起白生生的一張臉,認真地對唐亦說:「戲既開場,台上無擾就應唱完。這是老師教給我的第一堂課。」

  「現在還沒開場!」

  「劇團不能無故退票。」

  唐亦要氣瘋了,字字都咬碎了往外擠,睨著林青鴉的眼神更像要把人吃了似的:「你非唱不可?」

  那神情實在陰沉得駭人。

  就算旁邊的程仞也只扶了扶眼鏡,絕不招惹地往回退一步。其他人就更不敢觸這瘋子了。

  只有小觀音沒怕他。

  她在忍過又一下劇烈的疼後,慢吞吞點了頭,聲音輕得快聽不見:「對觀眾負責,是我們梨園的規矩。這是我的職業,也是我尊重它的方式。」

  「程仞。」

  唐亦攥緊了拳。

  程仞上前一步:「唐總?」

  「找人去守劇場入口。一張票一千,一個都別給我放進來。」

  轉回來,迎著林青鴉撩起的眼,唐亦死死壓著情緒,反將薄唇勾起來。

  「今天這裡我包場,小菩薩不是非要唱嗎?行啊。」

  唐亦一秒褪了笑。

  他睨著她,眼神陰沉得風雨欲來──

  「那就唱給我一個人聽,不唱到暈過去就別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