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爾切侯爵坐在灰色的大理石座椅之上,神色焦灼。
感受著屁股下傳來的冰涼觸感,實在是讓他有些坐立難安。
但如果只是坐著不舒服的話,身為十分強大的戰士,他倒也不是不能克服這點小困難。
但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周圍偶爾傳來的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就像是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喉嚨上,使他緊張到幾乎難以言語。
連那來自座椅的冰冷感覺似乎也被無形地放大了。
桑爾切侯爵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了遠處。
看向那正用兩根粗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水壺,給周圍鮮艷的花圃澆水的熊人。
明明他的體型巨大無比,走進花園一不小心就能將腳下的花朵踩成碎末。
可坐在石頭椅子上的桑切爾十分卻看得真切。
那隻熊人就像是一塊被施加了輕盈魔法的小山一樣,靈活而優雅。
移動的步伐總是恰到好處地避開了每一朵花,每一次的動作都顯得精確而謹慎。
連花叢中采蜜的蝴蝶也未受到絲毫驚擾。
雖然看起來很牛逼,可問題是。
那真應該是他該乾的活嗎?
這種工作,按理來說,應該是之前帶領他進入的貓耳女僕負責的。
不是,這也不對。
在王國悠久的歷史中,亞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幾乎可以與奴隸相提並論。
由於他們野性難馴,具有強大的攻擊性,使得他們難以成為家中的僕人。
所以亞人在王國的結局只有一個,那便是會被抓起來當成苦力。
因為亞人們根本無法做各種精細的工作。
結果,克萊文納家族不僅帶來一個貓人女僕,甚至還有一個能澆花的熊人管家?
因為當時的莉雅就是這樣稱呼他的——
『海爾納森管家。』
桑爾切侯爵對於熊人這一亞人種族並不陌生,畢竟王國有著悠長的亞人奴役歷史。
捕捉、販賣、飼養亞人,在王國內部已成為常態。
他自己也曾參與過捕獵野生亞人的行動,深知熊人這種亞人極為稀有且危險。
像貓人與犬人,可以說是最常見的亞人種群。
一般家族都會擁有幾隻作為工作用的奴隸。
但熊人卻極少見,幾乎沒有哪家貴族會擁有並且使用。
在十年前的坎特王國,亞人拍賣會屢見不鮮。
然而卡西德拉商會也從不販賣熊人。
不僅僅是因為它們稀有,最重要的,這種亞人實在是太難抓了。
性情暴躁、皮糙肉厚、攻擊性強,擁有健壯的身軀。
捕捉一隻同等級的熊人可能需要十幾名戰士才能勉強制服。
那還是在不考慮傷亡的情況下。
此外,熊人生性殘暴,即便被捕捉,也不會像其他亞人那樣輕易屈服。
因此它們在王國內大多被當作珍貴的觀賞物,用以彰顯家族的實力。
總的來說,就是價值極高,但不實用。
當然,現在時代變了。
自從修爾本效仿隔壁帝國提升了亞人的地位之後,便禁止亞人以奴隸方式為任何貴族進行工作。
想要讓亞人為貴族工作?
沒問題,但前提是要給予亞人工人一般的待遇。
同樣,當卡西德拉商會宣布不再以任何形式販賣亞人。
王城及其他領地也都開始改變對亞人的態度,儘量改善它們的生活環境。
甚至捕捉亞人也變得隱秘,只能依靠自己家族的力量偷偷來抓。
僱傭兵也不再願意接受捕捉亞人的任務。
這一切的改變,部分是因為坎特王國經歷過亞人的反抗。
十年前,那場亞人反抗的事件載入史冊。
一群外來的亞人組織了一場救助行動,從王國裡應外合。
幾乎解救了王城內所有的亞人,給王城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破壞。
如果不是當時有維克托法師的協助,許多貴族可能都難以等到外部的援助。
在回憶這段歷史的同時,桑爾切侯爵沉默了下來。
唉,
想到那位年輕而有才華的法師,英年早逝,不由得感嘆天妒英才。
此刻的他,心思有些飄忽不定。
而對面的莉雅則優雅地端起茶碟,輕抿了一口溫暖的茶水後緩緩放下。
然後再次將目光轉向這位憂心忡忡的侯爵。
顯然,海爾納森的出現嚇了對方一跳。
給了這樣的一個威懾,後續的談話就變得簡單很多了。
於是,莉雅直接開口,試探著問道:
「桑爾切先生,是不是茶水不合您的口味呢?」
給予對方威懾後,再把談話權交給對方。
對方一定會因為拿不準心思從而陷入慌亂的境地。哪怕腦內一開始就已經想好了措辭。
果不其然,聽到莉雅的話,桑爾切侯爵明顯地愣了一瞬。
那雙略顯迷茫的眼神緩緩抬起,重新聚焦。
似乎仍在整理自己的思緒,尚未完全回過神來。
他沉思片刻,繼而忙不迭地抓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
隨後,他才恢復了先前的優雅,面帶微笑地回應:
「非常不錯,只是我們王國的人平常飲茶較少。」
「是這樣嗎?那或許下次我們交流時,我可以考慮準備些咖啡之類的。」
莉雅回應了一個微笑,言下之意已在婉轉提醒桑爾切侯爵該是他開口的時刻了。
不然她們的談話將不得不推遲到下一次。
桑爾切侯爵似乎也察覺到了莉雅的用意,他緩緩放下茶杯,輕輕咳嗽兩聲。
之後,才有些遲疑地開口詢問:
「聽聞莉雅小姐來到修爾本已經一個月,卻始終未曾返回領地一探。」
「是有什麼不方便嗎?」
果然,開始好奇了嗎?
莉雅面色平靜,絲毫沒有露出半點破綻,說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話語:
「桑爾切侯爵,您也清楚。」
「雖然名義上領地歸屬克萊文納家,但實際的掌權者是維克托認定的乾女兒,普利希絲。」
言至此處,她雙手一攤,輕輕搖頭,以一副無奈的姿態繼續:
「雖然是乾女兒,理論上也擁有繼承家主的權利。」
「問題在於,她是維克托的乾女兒,又不是我的。」
字裡行間都透露著莉雅淡淡的絕情,讓面前這位桑爾切侯爵感到微微心驚。
原來如此,難怪這位莉雅家主來到修爾本卻都沒有回過領地一次,
而且那位普利希絲在得知莉雅到來的時候,也沒有主動前來和莉雅打招呼。
看來她們雙方之間的關係並不算好。
甚至可能會因為家族之間的繼承權而互相吵過很多次。
不過這也是貴族間有的常態。
「嚴格而言,我們之間並無太多關聯。」
莉雅繼續道。
「畢竟,克萊文納家不會認可一位非人族的家族成員。」
此話一出,莉雅微微抬眼,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見到桑爾切侯爵並未顯示出明顯的喜悅。
反而是手指輕輕捏著下巴,沉浸在思考之中。
見狀,莉雅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
是她給的機會還不夠多嗎?
她心知肚明,這些貴族們可是一直對修爾本的領地虎視眈眈。
但他們之所以遲遲未能對普利希絲採取行動,顯然是因為對遠在隔壁帝國的克萊文納家族心存忌憚。
而現在,當她這位家主公然表示與普利希絲無關。
這些貴族還不放心的將普利希絲給趕出去?
哦,懂了,顯然是還有顧及。
正如莉雅預料的那樣,桑爾切侯爵再次主動提出疑問:
「有件事我不太清楚。」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那您這次前來王國的理由又是……」
好似在說,如果無關緊要,為何不在帝國附近觀望?
反而跑到王國來添亂,使得貴族們忌憚得寸步難行。
聽出言外之意的莉雅當即眯起了眼睛,淡淡地說道:
「因為名義上,那片領地仍舊屬於我們家族之物。」
「不管怎樣,若想從我這兒將它奪走,總得給我們一些好處才是。」
說著,她的嘴角再次勾起了一抹精明的微笑,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侯爵大人,您說是吧?」
這下,桑爾切侯爵沉默在了座位上,又陷入了沉沉的思索。
所以,克萊文納家主是因為知曉領地難以保住。
因此計劃在離開之前,從王國貴族那裡榨取一筆?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聰明人的做法。
思索片刻後,桑爾切侯爵重新抬起頭來,忽然問道:
「莉雅小姐,您就不想保留修爾本這塊領地嗎?」
莉雅微微一愣,覺得有些意外。
「哦?侯爵這話什麼意思?」
桑爾切侯爵坐直了身體,認真地說道:
「我想,即使您和那位血族之女的關係並不和諧。」
「但修爾本每年的收益對克萊文納家族來說,應該也是不可或缺的吧。」
這不是廢話嗎?
莉雅心裡暗暗吐槽了一句。
什麼關係不和那都是假的,普利希絲絕對是一個善良的女孩。
得知維克托去世的消息之後,普利希絲感到十分悲痛,甚至為維克托守孝了三年。
明明她與維克托之間那份父女關係薄弱到幾乎沒有。
如果不是有收養這層關係在,普利希絲和克萊文納家族幾乎毫無瓜葛。
但在過去的十年裡,修爾本領地的收益每年都如數送到克萊文納家族。
帳目清晰,無一疏漏。
她們之間甚至經常會有書信往來,而且普利希絲經常會在信里安慰她。
而且,在這十年的時間裡,普利希絲甚至沒有一次踏足帝國。
這是為了極力避免外界的非議,比如有人可能會惡意揣測她貪圖克萊文納家的財產。
維克托『去世』後,她以最大程度的謹慎避嫌。
可她同樣是悲慘的受害者。
普利希絲在莉雅心中的形象,簡直即懂事又善良到了極點。
她早已在心底徹底接納了這位家族成員。
然而,面對外人,特別是在王國侯爵面前,莉雅還是要保持一定的謹慎。
而且她也很想知道這位王國侯爵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於是,她略帶遺憾地點頭說道:
「修爾本這樣一片廣闊的領地,任誰都會希望它能永遠屬於自己。」
說完,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侯爵的反應。
結果,經過長時間的沉思,侯爵突然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
「莉雅小姐,您應該也還沒有婚配吧。」
「……」
莉雅淡定的微笑,笑容中卻多了幾分危險。
與此同時,連附近澆花的熊人也停止了動作。
目光似乎正時不時的看向這邊。
一時之間,這裡似乎被一雙焦灼的雙眸盯上。
危機隱藏在四周靜謐的空氣之中,融入了那道遊動氣息的小山之內。
恍若這周圍成為了審判罪惡的高台,即將降下沉重的宣判。
然而,面前的侯爵似乎還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異樣,還在自顧自的說道:
「其實,我唯一的兒子,和您年紀相仿。」
「他很優秀,而且目前也未有婚配。」
「……哦?是嗎?」
雖然莉雅還在微笑,但她現在的眼神就宛如隱藏於冷海深處的冰川一樣冰冷。
就連熊人也放下了手中的水壺,一步一步地向著這邊走了過來。
而且……悄無聲息。
這讓侯爵完全沒有意識到那龐大的危險正向他逐步逼近。
或許下一秒,他的人頭就可能即將落地。
可他直到現在並沒有察覺,而是繼續低著頭。
面露苦惱之色,似乎還在為某個重大的決定煩惱。
最後,在這極度危險的包圍中,他還是決定說出了那句話。
「因為他,愛上了一隻亞人。」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