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急急與蘇沅道別,半刻也不耽擱的就入了宮。
宮裡。
皇上剛打發走了國公府上下,讓人給暈厥過去的皇后請了太醫,一口氣沒等歇好,聽完天一的話,眼底就飛快地閃過了一絲戲謔。
他眼帶深意地看著天一,微妙道「這不似你能想到的,有誰提醒了你?」
天一的忠誠不容置疑。
但是他的缺憾也很顯眼。
實在是太耿了。
耿得讓人連拉攏都不知該用什麼法子。
也耿得腦子裡只剩下了一根筋,壓根不會去多想什麼。
此事現下看似好壞分明了,大部分人都不曾去想得更深。
以天一的脾性,他更不可能會去多想。
似乎是聽出了皇上話中玩味,天一尷尬地縮了縮脖子,悶聲道「卑職確實沒想到,是林夫人提醒的。」
「蘇沅?」
皇上面上閃過一抹興味,笑道「說說,她是怎麼跟你說的?」
天一抿了抿唇,小聲將蘇沅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末了一臉正色地說「皇上,卑職覺得,她說得很是在理,此事定不會像表面那般簡單。」
皇上略帶讚賞地點點頭,笑道「不錯,你也會動腦子了。」
這話落入旁人耳中或許不是什麼好話。
天一聽了卻活像是得了誇獎。
可不等他高興,皇上臉上的笑瞬間散去,化作了無聲冷意。
「只可惜,難得動一次腦子,也被蘇沅給耍了。」
天一心裡咚地響了一下,下意識地跪倒在地。
「皇上息怒。」
皇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呵了一聲長久不言。
天一心裡跟掛了個水桶似的七上八下來回倒騰了無數次,正掙扎如何打破眼前沉寂時,他就聽到皇上淡淡地說「你真以為,只有蘇沅想到了這一點,旁人就都不曾想到嗎?」
「那你又可知,為何旁人想到了,卻誰都不說,唯獨蘇沅找你說了呢?」
「你覺得蘇沅真的是在點醒你嗎?」
皇上緩緩翻開桌上的一本摺子,看著天一沉默的脖頸,冷笑而言「那你便是錯了。」
「大錯特錯。」
「她不是在點醒你,而是想借你的嘴,讓朕知道,她能想到的事兒,很多人也能想到,這事兒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地壓下去,也不能打斷了胳膊往袖子裡藏。」
皇上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冷聲道「你現在能知道,為什麼別人都猜到了不簡單,卻誰也不說了嗎?」
皇后出自國公府。
此事一旦被鬧大,就算是抓出了幕後之人,可國公府也會深陷醜聞,皇后也會陷入民間非議。
皇上皇后夫妻一體,不說感情好不好,可光是臉面這一關就說不過去。
所以誰都在睜眼裝瞎,想快刀斬亂麻趕緊結案,立馬了了這場讓人啼笑皆非的鬧劇,免得傷了皇家威嚴。
唯獨蘇沅,心裡揣著明白裝糊塗,拐彎抹角地罵了天一一頓,進而將這算得上是犯了忌諱的話傳到了皇上耳中。
她在用這樣的方式,想為她心中的枉死之人求個真正的公道。
天一恍然之下心中迷霧盡散,卻不覺蘇沅做錯。
只是這話他不敢說,只能默默地在心裡叨咕。
他在皇上身側伴了數十年,皇上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見他一臉說不出的不忿,皇上恨鐵不成鋼地抓起摺子朝著他砸了過去,冷聲道「你如今倒是與蘇沅一條心。」
天一苦著臉叫了聲屈,挪了挪跪著的膝蓋骨,小聲說「卑職只是覺得,她說得在理。」
「她說陛下想通民意,曉民情,達治世之想,還萬民清明之世,想鑄萬世之美,就當以民為先。」
「死了幾個平民算不得什麼,可此事造成的慌亂影響卻不小,若真就此稀里糊塗地結了案,那死去冤魂,喪夫喪子的家人,又該如何自處?」
空氣中仿佛隨著天一的話染上了一抹壓抑的沉默。
天一咽了咽口水梗著脖子沒敢吭聲。
皇上靜靜地看了他許久,突然輕聲一笑。
他幽幽道「你可知,林明晰今日與朕說了什麼?」
天一打馬剛進宮,自然是不知。
他老老實實地搖頭,皇上笑聲漸大。
「他說,今朝為權民死一,明日便會死數十數百,權大勢大,官欺民壓。」
林明晰這話說得,比蘇沅膽兒還大。
天一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沒出息的樣子看得皇上冷笑出聲。
「就這點兒出息,也敢幫著蘇沅跟朕頂撞,還真是長能耐了。」
天一討好的咧嘴笑笑不敢接茬。
皇上笑吟吟地望著他,輕聲道「那你可知,林明晰說完這話後,朕是如何處置的?」
天一心生不詳地抿了抿唇,搖頭小聲道「卑職不知。」
「他被罰了。」
天一……
皇上似是心情不錯,笑著靠在椅子上輕笑出聲,慢悠悠地說「被朕打了十個板子,罰了三月俸祿。」
「對了,賀然也說了跟他差不多的話,他倆是一起挨的打。」
天一心裡噗通一下,面如考妣地拉長了臉。
他沒想到自己今日這麼背,挨罵又挨打,正覺自己今朝不順時,皇上突然道「不過朕此時想想卻覺得,還是打得輕了。」
「畢竟蘇沅是個女子,又在朝無職,不拿朝廷俸祿,不干朝廷之事,朕也找不到由頭打她板子,讓林明晰替了也好。」
天一聽了頓覺自己似乎也不那麼背了。
要挨雙份板子的林明晰好像更慘……
皇上捕捉到他眼裡唏噓,心情複雜地合眸一嘆,淡聲說「打也打了,俸祿也罰了,可世人眼不盲心不瞎,朕也無法,皇后想來也怨不得朕了。」
天一聞言面露訝然地張大了嘴,不等他回神,皇上就說「傳旨下去,命賀然主辦此案,林明晰從旁協助,半月時限若是不能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朕拿他倆人問罪。」
皇上說完停頓一瞬,指著天一道「另外轉告林明晰,蘇沅幫他欠了十個板子在朕這兒,這案子若是不能在朕給的時限內辦好,蘇沅欠下的板子,正好一起打到他的身上。」
天一喜出望外地點頭說是,生怕皇上還想打板子,急匆匆地叩首謝恩忙不迭地就跑了出去。
皇上看著他跑遠,靠在椅背上緩緩閉上了眼。
過了一會兒,有個不起眼的人影出現在皇上身後。
皇上眼也不睜地說「皇后的情形如何?」
「回皇上的話,娘娘已經醒了,只是看著情緒不太好,也不太吃得下東西,不過太醫說,只要好生養著就可無事,陛下不必過分憂心。」
皇上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漫不經心地說「無事就好。」
「讓人擇些東西,一會兒給林明晰和賀然送過去,省得他倆養不好傷,辦砸了朕給的差事。」
那人聞言無聲一笑,輕聲道「有陛下的囑咐,打板子的人誰敢下重手?」
「陛下放心,林大人和賀大人只是皮外傷,稍抹些藥便能大好,不礙事的。」
皇上搖頭笑笑,擺手道「下去吧。」
殿中只余皇上一人,他站起來走到門前看著外頭被雪色充斥的天空,無聲而嘆。
「他們說的不錯。」
「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裡也會疼,所以最好的法子,是將腐肉徹底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