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沅默默地縮在牆角,暗暗唏噓人的臉頭頂的天,還真是說變就變的時候,賀然邁步進了門。
他雖身著布衣,眉目間卻自帶浩然之氣,讓人不敢小覷。
元家現任家主難掩討好稍落後他半步,不等站穩就聽到賀然沉聲說「傳皇上口諭!」
聖人金口玉言,言之字字皆為鐵律。
屋內眾人聞言剎那,就跟演練過似的,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
蘇沅稍落後半步,被跪在地上的端陽郡主扯了扯袖子,略帶倉促地跪了下去。
賀然朝著皇宮的方向作揖一禮,沉聲說起了皇上之意。
蘇沅聽完面露恍然地看了元家眾人一眼,她可算是都明白了。
端王罪有應得,皇上卻不願怒及其家人,故罪不涉端王妃和端陽郡主。
端王妃與端王和離,自此仍是元家女,念其為皇家孕育之功,特賜王妃儀仗予以厚葬。
端陽郡主仍是郡主之尊,享應有之俸,另閒暇時可多入宮與聽從皇后教導,宣皇家之德,彌補其父之過。
賀然林林總總地念了一堆,總結下來就是端陽郡主和端王妃不會受端王的牽連。
端陽郡主獲皇后教導之名,身份尊貴不弱從前。
可元家本就無在朝中受重用之人,仰仗端王妃的身份,這才有了多年尊貴。
如今失了端王妃,唯一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端陽郡主。
難怪這些人的態度前後轉變如此之快。
賀然言畢,眾人身起。
元家家主想與他套近乎,賀然卻直直朝著依舊跪著的端陽郡主走了過去。
他在距離端陽郡主一步遠的位置站定,視線落在了一旁桌案上尚未打散拆開的長香上。
蘇沅見狀瞬間知意,忙走過去將長香上的絲線解開,拿起三炷香在火燭上點燃,雙手遞給了賀然。
賀然雙手接過長香,對著端王妃的牌位三鞠而起,上前將長香穩穩地插入香爐之中。
他退後半步,對著端陽郡主說「親長已去,斯人待惜。」
「皇上和皇后都很惦念郡主身子,微臣前來時,特意讓在下給郡主帶話,莫要辜負了親長的一片慈愛之心,萬記顧惜自身,方不負仁母愛女之計。」
端陽郡主深深地望了賀然一眼,艱難地撐著地面起身回禮。
「多謝大人。」
賀然與端王府之人素無交集。
今日替皇上前來傳話,本可公事公辦把話說完就走。
可他停留至此,上香致意,都是存了在元家面前強調端陽郡主仍尊貴如初的意思。
不管他是有心或是無意,至此元家態度定會大變。
端陽郡主的處境自然也會好上很多。
面對端陽郡主的致謝,賀然不以為意地嘆了一聲,側身避開了她的禮,沉吟道「郡主多保重,告辭。」
元家人生怕少了巴結皇上心腹的機會,急吼吼地送著賀然出去。
剛剛人滿為患的靈堂瞬間空蕩了不少。
端陽郡主面色不改地跪了下去。
蘇沅心情複雜地歪了歪嘴,走過去摸了摸厚墊子,又去看了看被遺忘在一旁裝著薑湯的小湯盅。
耽擱了會兒薑湯的溫度有些散了。
可還是溫的。
蘇沅把蓋子揭了,將湯盅遞給端陽郡主,說「郡主多少喝些吧,往後多少事兒都得自己撐著,身子垮了可不行。」
木晴之前生辰宴時,是蘇沅主持的席面。
當時就有人反覆跟她強調,端陽郡主最是不喜姜味兒,任何菜中都不可有姜,哪怕是一絲味兒也不行。
見她盯著湯盅一動不動,蘇沅心裡有些發愁。
她正糾結要怎麼讓一個不吃薑的人把薑湯喝下去時,端陽郡主接過湯盅仰頭一口就喝得見了底。
利索得仿佛半點不在意那是自己曾經最厭惡的東西。
蘇沅詫異地看著自己空了的手心,還沒回神就手裡就多了個空的湯盅。
端陽郡主抬手擦了擦嘴角的湯漬,啞聲說「一會兒你的丫鬟到了,你就跟她們一起回去吧。」
這裡的事本就與蘇沅無半點干係。
她今日能在這時候來,已是很難得了。
端陽郡主緩又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拿起地上的紙錢慢悠悠地說「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也受不得委屈,在此長久待著對你不好,早些回去吧,也省得你家裡人惦記。」
蘇沅先前說的話被她悉數還了回來,堵得蘇沅啞口無言的同時又有些好笑。
她把湯盅遞給了屋內的丫鬟,微妙道「郡主何必如此記仇?」
將話懟話,這麼順手的嗎?
端陽郡主輕輕一笑,低聲說「我這人記仇,你才知道麼?」
蘇沅想起她之前對自己的多番針對,啞然道「也不是,畢竟還是見識過很多次的。」
只是從頭至尾打了那麼多次交道,她也不曾有過什麼真太過分之舉,蘇沅心裡也沒生出半點怨憤。
如今見曾驕縱那般的人成了這般模樣,她覺得過多糾結過往似乎更沒意思。
蘇沅默不作聲地蹲下幫忙撕紙錢,也不說走還是不走。
端陽郡主抬眉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其實我之前挺煩你的。」
蘇沅無言以對地抿了抿唇,沒好氣道「我其實也知道……」
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何必說的這麼清楚?
端陽郡主自顧自地笑出了聲,幽幽道「只是後來,我覺得為一個不知所謂的男人做出這樣的事兒實在有失郡主風範,所以我單方面地跟你和解了。」
蘇沅……
「我應該說多謝郡主嗎?」
「那倒是也不必。」
她將手中紙錢悉數放進火盆,見火光躍起,唇角緩緩勾起了個看不出的弧度。
聲音也輕得幾乎聽不清。
「謝謝。」
謝謝你救過我的命。
也是謝你今日能來護我。
蘇沅手中動作微頓,遲疑了很久才低聲說「其實,我欠郡主一句對不起。」
端陽郡主聞聲緩緩閉眼,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勾唇道「我知道。」
蘇沅大驚「什麼?」
她眼神飄忽地盯著眼前火盆,躊躇半晌沒再開口。
端陽郡主將她的掙扎盡收眼底,自嘲一哂,搖頭道「其實我早就知道。」
「我在府中被禁足時,從繡娘手中得了葉清河寫的信和他的荷包,其實都不是他給的,他那樣的人,怎會做這樣的事兒?」
起初她還不知這是何人手筆。
可後來在木晴生辰宴上見了蘇沅親手寫的單子,辨認出了其中微妙相似之處,再加上後來的一些猜想,慢慢的也就都想明白了。
葉清河與蘇沅有過同鄉同行之誼,又對蘇沅是那種心意,蘇沅能有他的東西,模仿他的字跡都不足為奇。
她順著蘇沅和葉清河的恩怨往前一查,便知道了葉清河為阻林明晰下場時做的混事兒,也就猜到了蘇沅此舉的用意。
她一眼也不看心虛的蘇沅,失笑道「你當時想過我會真的嫁給葉清河嗎?」
蘇沅木著臉搖頭,答得十分誠摯。
「沒。」
誰能想到,端陽郡主能用情如此之深,甚至不惜與家中反目,去求太后賜婚呢……
蘇沅一言難盡地唉了一聲,認真強調「不過這事兒我就幹了一次,第二次不是我乾的。」
「我也知道。」
蘇沅百思不得其解地嘖了嘖,困惑道「郡主既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還執意要嫁嗎?」
端陽郡主不掩譏誚地笑了笑,低聲說「世人皆說黃連苦,可不親自嘗嘗,我怎知到底有多苦?」
「我什麼都知道,但仍想賭上一賭,看我能否賭對,可事實證明,是我輸了。」
「贏者勝,敗者退,這沒什麼可怨的,如今輸得一敗塗地我也認了,你倒可不必內疚,畢竟當時就算是沒有你的那封信,我也不會放棄心中痴念,你只是在合適的時機,給了我一個執拗的理由罷了。」
「這都是我自找的,與旁人有何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