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悅半怔。
而後不知為何,早前所有的緊張也好,侷促也好,反倒在這一刻緩緩退了去。
但分明他除了踱步到她近前外,旁的什麼都沒做過。
他的腳步聲,沉穩而踏實,妥帖且平和,如同早前無數次,行至她跟前,溫和得同她說的每一句話一般……
似是大凡有他在的時候,她都習慣了心安。
沈悅的呼吸慢慢放緩,緊張在心中一點點褪去,美目含韻下,似是在憧憬著一聲大紅喜袍的卓遠會是什麼模樣?
忽得,腦海中又閃過早前在栩城過年關時,他被小五坑得穿了一身木槿色的衣裳的模樣,她從未見過哪個男子穿木槿色的衣裳會好看,但卓遠不同,他的五官生得很精緻,輪廓亦修飾得恰到好處,連木槿色的衣裳都能駕馭,只是實在還是有些驚艷了旁人的目光……
思及此處,沈悅忍不住輕笑一聲。
而正是這極其短促,又略帶喜感的一聲輕笑,屋中頓時愣住。
卓遠原本伸到一半,要去牽喜綢的手被她這麼亦笑,就忽得凝在半空中,他眸間懵住,意識到方才的確是她笑了一聲,在他要牽她手中喜綢的時候,卓遠似是被她當眾挑逗了一般,忽得臉紅到了耳根子處。
頓時,屋中所有的喜娘都跟著掩袖笑起來。
還有沒忍住笑出聲音來的。
做多了喜娘,見慣了迎親的時候,新郎官言辭挑逗新娘子的;但還是頭一回見到迎親的時候,新郎官被新娘子輕輕一笑羞得面紅耳赤,整個人都不自然的!
而且,這個人還是馳騁沙場,揮斥方遒,周遭諸國為之色變的平遠王!
眼下,正在迎親的時候臉紅了……
仿佛巨大的反差萌在,喜娘們都笑得不敢抬頭。
卓遠的臉紅的更厲害。
沈悅不明所以,也不知道為何屋中都紛紛笑了起來,也不知道卓遠眼下在做什麼,屋中的喜娘們才都紛紛這幅模樣。
沈悅好奇,但又不能伸手撩起喜帕。
恰好,為首的喜娘解圍,「請新郎官領新娘子拜別家中長輩。」
卓遠這才回過神來,繼續伸手去牽她手中的喜綢。
喜綢就攥在她手中,他要去牽,指尖難免觸碰。
莫名的,兩人心底都微微一滯,分明早前就親近過,但眼下,還是會抑制不住的心動。
他看得見她,為他穿著大紅色的嫁衣,端莊得坐在榻間,一絲不苟。
她卻只能看到他身上大紅喜袍的一角,還有方才俯身從她手中牽起喜綢時,袖間修長而輪廓分明的指尖,曾無數次同她十指相扣,亦撫過她心間,更攬起過她,在荷塘清暉側,在錦帳香暖處,鉛華洗去,生死契闊……
燈影繁華後,他們終於走到了這一刻。
沈悅只覺手中的喜綢輕輕顫了顫,是他牽起喜綢,朝她行拱手禮。
類似於他即將帶她辭別父母,請她日後多照顧之意。
喜娘亦扶了她起身。
鳳冠上遮著喜帕,她看不見,卓遠牽著喜綢,她握住手中喜綢,又喜娘攙扶著走在卓遠身後不遠處。
屋中的喜娘也魚貫而出。
屋外的樂器聲再次想起,伴著鞭炮聲,聲聲入耳。
舅舅舅母再正廳處,卓遠領著她往正廳去。
梁宅不大,從屋中到正廳很快,一柄鞭炮都未放完,一首樂章也都還沒奏完,等到廳外,喜娘輕聲在她耳邊道,「新娘子小心腳下,稍後廳中,新郎官單獨同新娘子一處辭別家人。」
辭別家人的時候,喜娘們不會入內,都是新郎官照料新娘子。
沈悅點頭。
果真,喜娘退開,卓遠手中的喜綢收短了些,等於就在她身側。
廳中衣裳摩挲的聲音響起,她知曉是舅舅舅母和涵生上前,方才明明還好好的,也不曾見到舅舅舅母和涵生的模樣,但不知為何,沈悅眼眶和鼻尖都忽得紅了。
早前總說新娘子出嫁這天,在娘家處大哭一場是習俗,但真正等到這一日,其實什麼都沒說,沈悅心中莫名揪起,眼淚有些止不住。
「阿悅,出嫁之後,要同清之相敬如賓,和睦相處。」莊氏循禮叮囑。
沈悅福了福身,「阿悅記下了。」
卓遠轉眸看她,喜帕下的聲音是哽咽的,他知曉她捨不得舅舅舅母。
莊氏亦捨不得她。
原本,莊氏還應多叮囑卓遠一句的,但莊氏怕再出聲會讓沈悅聽出她的哽咽,遂朝梁有為搖了搖頭,示意他說下半句。
梁有為也罕見得眼紅,卻聲音卻要比莊氏沉穩,也叮囑道,「清之,阿悅是個好孩子,我們阿悅交給你照顧了,日後務必替我和她舅母好生照料,也望你們夫妻二人相互扶持,白首偕老。」
卓遠拱手,「清之記下了。」
梁有為頷首。
如此,算是同家中長輩說過體己話了。
喜娘才入內,「請新郎官帶新娘子辭別家中長輩。」
喜娘言罷,卓遠牽了喜綢,扶沈悅在身前的蒲墊上跪下,兩人一道朝著廳中的梁有為和莊氏躬身行禮。
梁有為和莊氏分別上前,扶了他們二人起身。
「走吧,別誤了吉時。」梁有為叮囑。
卓遠再次朝著二老拱手,而後,目光也看向梁有為和莊氏身後一直默默站著流眼淚,一聲未吭,但眼睛和鼻子都通紅的涵生。
卓遠輕聲道,「涵生,我會照顧好阿悅的。」
沈悅手中滯了滯,半晌,聽到涵生哽咽開口,「知道了,姐夫。」
沈悅心中微沉。
喜娘才道,「吉時快到了,請新郎官抱新娘子上花轎。」
今日大婚,每一項行程都卡了時間點,眼下,是要到上花轎的時間了。
這便是不會在家中多留了。
沈悅再忍不住,喜帕下,淚如雨下。
莊氏也忍不住,靠在梁有為肩頭,眼淚如柱……
梁有為朝卓遠點頭。
涵生的目光中,卓遠打橫抱起沈悅,同時,廳外的鞭炮聲和樂曲聲再次響起,眼見著卓遠抱著沈悅往門外走去,沈涵生才意識到,姐姐,不是他一個人的姐姐了。
儘管這個人是卓遠,儘管姐姐與他相互喜歡。
沈涵生「哇」得一聲哭出來。
沈悅心中一緊,喜帕下,眼淚沾濕了衣襟。
很快,涵生的哭聲淹沒在鞭炮聲和鼓瑟吹笙里,她聽他的聲音溫和而篤定,「想哭就哭吧,我在。」
忽得一刻,沈悅再忍不住,握緊他的衣襟,大哭起來。
他抱緊她,溫暖的聲音道,「日後想舅舅舅母和涵生的時候,我們就回來,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你我成親前,成親後,都不會變。」
沈悅靠在他懷中。
他輕聲道,「日後,我們一起孝順舅舅舅母,一起照顧涵生……」
喜帕下,她連連頷首。
卓遠已抱她行至花轎前,喜娘撩起簾櫳,卓遠放下她,喜娘扶她上了花轎,等簾櫳放下,卓遠才回了迎親隊伍前,躍身上了小芝麻。
小芝麻是他的戰馬,陪著他征戰邊關。
今日,它身披著大紅色的喜綢,陪他經歷人生中最重要的迎親時刻。亦是他最重要的同伴,無可替代。
卓遠勒緊韁繩出發,迎親的花轎也跟著抬起。
沿途,都是京中百姓的歡呼聲與恭賀聲,沈悅在花轎中,卻依舊聽得清楚。
猶若卓新率大軍凱旋當日,百姓夾道歡呼,只是那個時候卓遠並未回京;而眼下,仿佛京中的百姓都來看他迎親,並高聲恭賀著,祝福著,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每個角落裡都有京中百姓的聲音。
有年富力強的壯年,有稚氣坐在父親肩膀的孩童,也有年邁的老者。
但今日,全都都有序的圍在接道兩側,朝迎親的隊伍的祝賀。
聽得卓遠眸間氤氳。
這些百姓是來替他迎親的,但更是替平遠王府,替無數保家衛國,戰死疆場的軍中將士……
那父親,兄長,還有無數死守邊關的將士,付出生命守護的家國和百姓,便都是有意義的。
卓遠輕輕拍了拍小芝麻,輕聲道,「還有你!」
小芝麻似是聽得懂人話一般,高高得抬起了馬頭……
***
吉時到,迎親的隊伍在平遠王府門口停下。
花轎也停下。
喜娘撩起簾櫳,笑著道,「新郎官抱新娘子跨火盆了。」
喜娘言罷,卓遠上前,將花轎中的沈悅抱了出來。
因為看不見,又怕頭上的喜帕滑落,所以沈悅牢牢靠在卓遠懷中。
周遭的歡呼聲,叫好聲,鞭炮聲,鼓瑟吹笙,甚至在人群中,沈悅還聽到了孟子輝的口哨聲,卓新的吆喝聲,小五和小八,還有齊格幾個大嗓門的尖叫聲。在卓遠抱她跨過火盆的時候,離家前的陰霾似是一掃而去。
只是這些聲音此起彼伏,沈悅蓋著喜帕,不知道今日究竟來了多少人,但不少人都在藉機調侃著卓遠,「新娘子好不好看?」
也有人大喊「當然好看!」
「新娘子溫不溫柔!」
又有人替他回答,「當然溫柔!」
人群中鬨笑成一團,今日喜慶,沒人怕平遠王會翻臉。
沈悅卻在喜帕下漲紅了臉。
雖然看不見,卻因為靠在他胸前,莫名聽到他的心跳聲在旁人的調侃和吆喝聲下逐漸加快,「砰砰砰砰」似停不下來一般。
沈悅忽然意識到,他也是緊張的。
興許也像她一樣,有些無所適從,但她可以躲在喜帕下,他卻無從遁形,只能迎著旁人的目光,興許,還會臉紅……
不知為何,想到這裡,沈悅忽然淡淡笑了笑。
但卓遠已經抱了她跨過火盆,牽著喜綢,一步步帶她往拜堂的正廳中去。
喜娘攙著她,怕她跌倒,也同她說,「新娘子小心腳下。」
正廳中衣香鬢影,人滿為患,都在等著新郎官和新娘子。
平遠王府已經沒有長輩了。
一拜天地之後,二拜高堂也是對著廳外,只夫妻對拜的時候,兩人才將頭碰至一處。
喜娘帶著兩人反覆練習過,所以喜帕沒有落下,禮數也成。
在廳中的口哨聲和叫好聲中,司儀高聲道,「禮成,入洞房。」
司儀的話畢,整個廳中都似炸開了鍋一般。
有好事之徒大喊著,「平遠王記得要出來喝酒啊!」「我們都等著呢!」
卓遠一聽就知道是平素里京中和封地中的那幾頭蒜,只是今日當真不好發作。
喜娘簇擁著二人回了風和苑,「請新郎官抱新娘子坐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