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那信是匆促之下草草而就,但內容卻並不莽撞。太卜從頭至尾也不曾提到那個所謂的「同國師十分相像」之人,畢竟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得上是不敬。
太常寺上下沒有人有這個膽子,在國師面前如此冒失。因為在他們印象中,國師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他但凡出現,便帶著一種無法親近也不可侵擾之感。
即便太卜、太祝他們都是從小便被國師領回太常寺的,但過了這麼多年,國師於他們來說依然是高高在上不可觸碰和忤逆的存在。
「你那信里……」太祝扯了扯韁繩,臨出發前有些遲疑地開了口。
太卜不用聽完也知道他想說些什麼,「我沒那樣蠢,只是提了咱們奉命要尋的人已經死了。林鴿若是一路順利,約莫明個兒晚上便能落腳法門寺,即便碰上風雨,最晚後天也能到了。國師看了信,自會有安排,咱們照辦便是。在那之前,咱們便見機行事吧。」
他們能力有限,送信也只能借用林鴿,但國師可不同。那位大人若是要回信,借了火一燒,他們這邊當即便能收到,半點兒工夫也不耽擱。
所以想要印證國師是否還在法門寺,最多兩天便有結果。
「其實等咱們進了那村子碰見了那位,就該有個結果了。」太祝低聲道,「畢竟國師可不是旁人能充當的。」
雖說他們並非國師真正的弟子,只能勉強算得上半個,吃住教養都算在太常寺門下,而國師喜好僻靜少人之處,所以常年獨居於天機院內。但他們已經算得上是最常見到國師的人了,從少年甚至孩童時候至今,這麼多年下來,早對國師舉手投足間的習慣和氣質都瞭然於心了。
說句不誇大的,即便國師帶著面具,融於百千同樣裝扮的人群中,他們兩個也能一眼挑出來。
寫那一封信,只是在請示之餘,求個心安而已。
兩人對視了一眼,不再耽擱,一夾馬腹,長長的隊伍便在篤篤馬蹄聲中朝山南邊的小村落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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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落的深處,一株老枇杷樹的枝椏之下,有一間獨門小屋。小屋低矮的屋檐上掛著兩大串沉甸甸的蒜頭和殷紅的秦椒,藉由麻繩編出了花兒。
那麻繩編得頗有些講究,乍一看不像是單純掛出來晾曬的。走到近處時,還能聞見那麻繩上有股熏人的味道。
這便是那傷兵所說的瞿叔的住處。
薛閒走到門邊,倒是沒先忙著敲門,而是聳了聳鼻子,皺著眉湊到那麻繩串兒邊聞了一下,而後抬袖掩著鼻子,沉聲道:「血味,還是陳年的。」
玄憫對這類東西慣來有些嫌棄,於是抬手拉了薛閒一把,將那湊頭湊腦的祖宗拽了回來,好像在那麻繩邊多站一會兒,就會沾上那股味道似的。
兩人障眼法未消,故而尋常人既看不見他們,也聽不見他們。就在薛閒被玄憫拉得遠離麻繩時,一個穿著厚襖的男子牽著個剛過腰的孩子從瞿叔門前走過。
那孩子只是朝這小屋張望了兩眼,便被那男子拽得繞遠了幾步,仿佛這屋子沾了雞瘟似的。
「同你說過幾回了?別逮住空閒就往這裡鑽。」男子皺著眉訓叨了一句。
那孩童「哦」了一聲,老老實實縮著脖子跟他一起繞了道,只是眼睛還憋不住似的朝這兒瞟。
偏巧還有另一對看完村口熱鬧的母子也從屋門前經過,那婦人同迎面而來的那對父子點頭招呼了一聲,而後同樣拉著自家孩童繞遠了幾步……
「這村子裡的人,似乎不那麼喜歡這個姓瞿的嘛。」薛閒咕噥了一句。
他本打算等那幾個過路人走遠再現身敲門,結果話音剛落,小屋漏了縫的木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癟著嘴的老頭眯著眼從屋裡探出頭來,茫然地掃了兩眼,目光定在了薛閒和玄憫所站之處。雖然他雙眸渾濁,焦點也有些散,但是薛閒還是覺得這老頭兒能看見他們,至少能感覺到他們兩人的存在。
「誰啊?怎的在門口乾站著?不進來我可關門了。」癟嘴老頭口齒不清地喊了一句。
他自己約莫有些聾,以至於嗓門大得很,足以讓繞遠的那幾位聽見。
「快走快走,老瞿瘋病又要犯了。」那男子低聲嘀咕著,拽了自家孩子,三步並兩步地走遠了。那對母子反應亦是如此。
眨眼的工夫,這屋前便半個人影也無。
「啐——」老瞿顯然不是個好脾氣的,他把著木門,等了片刻依然不見有人進屋,便罵罵咧咧要關門。
不過門剛要掩上,就被薛閒抬手攔住了。
「勞駕,借地躲個風。」薛閒道。
老瞿一聽,還有些遲疑:「是人是鬼?」
不過未等薛閒開口回答,他又自顧自地喊道:「應當不是鬼,我那辟邪的串子掛得明晃晃的,鬼也不敢來……你們是誰啊?來我這做什麼?」
「來問一件事。」薛閒答道。
老瞿依然把著門,遲疑著沒讓他們進:「何事?」
「聽說你是朗州霞山一帶的人?」薛閒對於進不進門,本也無甚所謂,畢竟這小屋著實有些矮,他和玄憫兩人進門還得低頭,若是在門口就能問得清,倒也省得彎腰躬身的麻煩了。
老瞿點了點頭,「是啊,怎麼了?」
「方才送一位小兄弟回鄉,聽他提了一句,說他少年時候聽你講過,朗州霞山一帶有不少神藥?」
老瞿一臉奇怪地聽了一會兒,又摸著下巴琢磨了片刻,還是鬆開了門把:「進來再說吧,站著怪累的,我腿腳不好,受不住。」
這老瞿似乎是個獨居已久的,屋裡也沒個收拾,也不知多久不曾通過風了,憋悶出了一股子餿味,僅是餿味也就罷了,還混雜著一股蒜味。
他手一松,木門一開,這一言難盡的味道便糊了薛閒一臉。
薛閒:「……」要不還是站著說吧……
他綠著臉憋了一口氣,低頭彎腰跨進了門,又一把捉住想留在門外的玄憫,將他也一併拽了進來。
趁著那瞿老頭兒轉身摸索著坐下的工夫,薛閒一把抓起玄憫的僧衣,掩在鼻前狠狠吸了一口,這才緩過來一些。
玄憫:「……」
瞿老頭不算個好客的,也沒請兩位坐下,他這屋裡攏共也沒幾處可以坐人的地方。
「你們問的是什麼神藥啊?」他自己窩坐在鋪了厚布的椅子裡,眯眼問道,「朗州那一帶蟲草多得很,有些神藥不稀奇。」
「可有續命或是改換禍福的?」薛閒試探著問道。
瞿老頭斜睨著他們,好半晌才道:「那種神藥傳言是有的,不過並非同一種,據說攏共有兩種,生得極為相似,但效用卻是南轅北轍,一種能續命,一種則傷命,還有傳言說其中一種能捆上三生的,也不知是哪種,反正咱也沒那命見識,真假如何也就全靠耳朵聽。」瞿老頭絮絮叨叨地說著。
「那你可知那藥生在何處?」薛閒又問道。
老瞿倒是沒讓他們失望,還真給圈了個相對具體些的地方,「百蟲洞啊!」
薛閒瞭然,「那便行了,當地人是否都知曉百蟲洞在何處?若是知曉,我們到了霞山再問。」
「哪兒啊!」老瞿擺了擺手,「你要真去問了,保準兒沒什麼人能答得上來。」
薛閒皺了皺眉:「為何?」
「你是不知道,咱們那處的蟲子有多毒。百蟲洞這名,光聽著就去了半條命。況且誰沒事琢磨這些個不真不假的傳言吶?」瞿老頭道,「我之所以聽過這些,也是因為我祖上是巫醫,淨愛鼓搗這些東西。實話說了吧,你們算是問對人了,也就我老瞿能給你們指條明路了。」
他抬手,用食指在另一隻手掌上劃著名,道:「你們到了霞山一帶,這麼走,繞到西南山口,那面有三個峰,其中一處山頂有個彎折的崖,百蟲洞就在那附近,至於是跳到崖下頭還是怎麼著,我就不清楚了,你們若是有命,就各種法子都試試吧。」
有命啊,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了。
薛閒嗤了一聲,心說還真不算麻煩,大不了將那整個山崖盤著找一遍,於他和玄憫而言,也不算是多難的事。
其實要真說是藥,薛閒反倒不那麼信了。但要說是「百蟲洞」,那可能還真找准了。畢竟玄憫所中的那玩意兒叫做「同壽蛛」,可不就跟蟲有關麼。
單靠一種蟲就能續命改命,那自然是無稽之談,但若是用那蟲子養出的蠱,再藉由某種符陣或是旁的邪術催一催,興許還真能有些成效,只是這種東西想必只有一方受益,另一方怕是有得受折磨了。
問到了地方,兩人自然不會久呆。薛閒臨走前掃了眼屋內陳年腐朽的破舊擺設,默不作聲地丟了顆金珠在門後掛著的布袋裡,算是問話的報酬。
瞿老頭是個古怪性子,但不招人討厭。他也不問薛閒他們要做什麼,二人告辭他也不打算送,但在薛閒拉開木門,正要跨出門外之時,那瞿老頭又說夢話似的喃喃了一句:「不過啊,我奉勸一句,那東西即便找著了,最好也別用。我祖上傳說出過一個情種,據說是想將自己的命續出去還是想捆個來生來世,我也記不大清了,總之最後過得十分難熬,生不如死,也不知圖個什麼……」
他說完,有自嘲似的道:「不過這話啊,我給多少人都說過,沒人信,都說我瘋瘋癲癲的。你們也就這麼聽一耳朵,走吧走吧,我再睡會兒回籠覺。」
「我可沒那麼閒得慌,再說了,我再續命還得了?」薛閒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沖瞿老頭一擺手,推著玄憫出了門。
問到了想問之事,二人自然不會再多耽擱,當即循著村里阡陌縱橫的小道,朝村口的方向走去。出村的半途,路過那河塘時,薛閒不經意地朝遠處瞥了一眼,卻見那傷兵果真直直地守在門前,似乎打算一站便是六十年白頭。
他其實並不太能理解這種過於激烈的感情,不論是瞿老頭嘴裡那個「祖上的情種」,亦或是哭得一臉猙獰的傷兵,他們所作所為之中包含的那種感情,他著實難以感同身受。
他曾經也碰見過一個行伍之人,約莫是六七十年前了。
那是極北之地的一片大漠,他循著天時去布一些雨水。到那處時,就見狂風吹攪之下,風沙漫天,地上屍骨累累。被燒毀的戰車、破碎的戰旗以及腐朽斷裂的甲冑鋪了十里。
那個兵將當時就孤零零地坐在戰車邊上,一腳曲著,虛空蹬在翻起的輪上,支著腦袋看著身邊的破旗。
薛閒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個死了大半年的野魂了。別的都早早上路了,只有他,也不知惦念著什麼,遲遲不走。薛閒生性有些懶,且算不上熱心之人,本不打算管他,兀自布了雨便要走,結果那孤魂卻將他叫住了。
那孤魂大約徘徊久了,腦子有些渾,也不管薛閒是何人,就這麼拉著他絮絮叨叨地蹦豆子。他就同那傷兵一樣,話說得顛三倒四,頗有些難懂。
薛閒做事向來看心情,那天他恰好看著遍野屍骨有些感慨,所以對那孤魂的忍耐度略高一些,容忍他講了許久的廢話。總結而言不過兩件事,一是「若是這仗贏了就好了」,二是「不敢上路」。
「死都不怕,為何怕上路?」薛閒問了一句。
那孤魂又是顛三倒四地說了半晌,薛閒才勉強聽了個明白:他怕上了路,他就得去過他的下輩子了,但他妻子還留在這輩子呢,他怕走了就再也沒機會見了。
「賴著也沒機會見。」薛閒道,「你被縛在這處了,走不了。」
那孤魂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連說帶比劃地講了許久:若是下輩子還能記著去尋她就好了,也就不那樣難受了。若是還有緣分,最好從幼年時候就能遇見,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小姑娘變成大姑娘,然後娶她,也不用像戲文里那種生生死死的,最尋常的小日子就行,最好……還是別再有戰事了……
薛閒看著滿野屍骨,聽著他酸唧唧的長篇大論,居然也沒嫌煩。
他臨走前,順手丟給那孤魂一根長繩。
「給我繩子作甚?我已經死了,也不用吊啊?」那孤魂木著腦子道。
薛閒沒好氣道:「在左手腕子上纏一圈,做個記號,你不是下輩子還要尋人麼?雖然也沒法讓你記著這些雞零狗碎的,但做了記號終歸顯眼一些,沒準執念夠深真能尋著。」
那孤魂徘徊大半年也只是因為這一點兒心事,這會兒了結了,自然沒再多呆,薛閒離開的時候,他也一併上了他自己的路。
現如今,薛閒看到那傷兵,便又想到了那個孤魂。六七十年過去了,他依然不太能理解那種死後還念念不忘的情感。
不過,在想起這些零碎往事時,他無意識間朝玄憫瞥了一眼。
「怎麼?」領先半步的玄憫餘光掃見薛閒腳步頓了一下,便淡聲問了一句。
薛閒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的目光正落在玄憫肩背上,「哦」了一聲,轉開目光,「無事,想起一個過路人而已。」
「過路人?」玄憫朝河塘那頭掃了一眼,轉而瞥向薛閒。
不過薛閒的目光已經落在了前方的路上,「走吧,快出——有人!」
他們已經走過了村口的地碑,剛撤了障眼法。等拐過這個彎,便能出山道了。結果薛閒話剛說一半,就瞥見不遠處的山道上正站了一條長長的隊伍,白森森的。
「哪家送葬這麼大排場?」薛閒剛嘀咕了一句,就見那隊伍中夾著的馬車邊豎著旗子,旗上寫了兩個字:太常。
他和玄憫均停住了腳,還未待他看清來人模樣,他就聽見一個清凌凌的女聲道:「下馬。」
接著,那百來人齊刷刷從馬上下來了,對著他們便行了個大禮。
薛閒:「……」這唱的是哪一齣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