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孟夏之時,他在華蒙縣海岸被人抽去筋骨前的場景——數不盡的金絲細線從當空某處籠罩下來,一根根或是貫穿他的身體,將其釘在地上,或是纏在鱗皮上,困縛緊收,像個巨大的牢籠。
金絲精細如髮,哪怕貫穿了身體,一時間也流不出什麼血,因為傷口太小了。可不流血不代表不疼,那些金線也不知從何而來,根根灼人,身體裡的灼著筋骨,身體外的灼著鱗皮,稍稍一動,周身上下所有地方無一倖免,那滋味比萬蟻蝕心痛苦百千萬倍。
可薛閒是什麼性子?他想動時,即便萬箭穿心將他釘在地,他也能不顧劇痛一根、一根、一根地將它們拔·出·來,再把對方的腦袋擰下來。
畢竟皮肉之痛,從來就不是能阻止他的東西。
他那天之所以沒有強行掙脫,是因為那天剛好是百年一次的劫期。
劫有大有小,不過大多還是天雷劫。
雷劫對於薛閒來說,大約是最無可畏懼的了。真龍出海,哪次不伴著雲雷?至少在聲勢上,他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再嚇人的天雷砸在他眼前,他都能八風不動地看著,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尋常的雲雷一般也砸不到他身上,畢竟那雷常常是他自己招來的,即便砸上了,於他而言也不痛不癢。可是劫期的雷多少還是有所不同的,非但不避著他,反而追著他劈,一道接一道地貫落在他身上,道道見血。皮開肉綻最輕的,真靈受損的痛苦才叫生不如死。道行若是不夠,真靈能直接被劈散了,整個人便會就地化為塵泥。
為了保命,尋常應劫的人多半會想盡一切法子給自己多添些屏障,總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薛閒卻不行,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關係著人間萬頃江河湖海,他翻騰,就意味著江河湖海不得安寧。平日裡便偶有洪澇的地方,在那時更是懸在針尖上,一不小心便是滿城汪洋。
是以薛閒應劫時慣常會恢復龍形,因為龍形體態龐然,有足夠的地方皮開肉綻,若是人形,劈完基本就沒一塊好肉了,那還能看?
碰上小劫,他懶得多動,便會隨意尋一塊無人荒島,將自己橫掛在上頭,隨那天雷怎麼劈。劈完他便順勢在那裡睡上一覺,待到身上皮肉恢復,不再血流不斷,他便會滑進海底,養一養真靈再出門作妖。
不過碰上大劫的時候,他就不能這麼隨意了。畢竟大劫的天雷可不是尋常地方能承受得住的,若是直劈在荒島上,要不了幾道,整個荒島都能被劈碎了沉進海里,劈在有人的地方,那就更要成災了。
為了避免大劫時的天雷因他而落地,他應劫的時候便乾脆騰空之上,將自己裹在厚重的黑雲里。一道道的聲勢浩大的玄雷自九天而下,止於黑雲之中,只劈他一個。在人間聽來,響聲雖是嚇人,卻傷不著什麼,有驚無險。
今年孟夏那次,薛閒碰上的便是大劫。
偏偏那次的大劫比以往的更難熬人一些,以至於他應完劫後真靈受了重創,難以繼續留在雲中,直直摔落在了海邊。
真靈受創會使人神志不清,魂夢不醒。是以當那萬千金線將他牢牢纏縛、釘在地上時,他連睜眼都十分勉強,更別說看清對方是誰或是掙脫束縛了。甚至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都想不起來那些場景,只記得一些零零碎碎如夢靨般的片段。
只是此時腦中一震,或許是機緣巧合又或許是別的什麼,這被遺忘的一幕倏然一閃而過,讓薛閒好一陣怔忪——在那細密的金線之端,隱約有一個人影,似乎是穿著白衣,然而遮擋太多,看不清模樣,只有大致的輪廓。
單看輪廓,那人有些瘦高,衣袍被風吹得上下翻飛,臉側同樣有翻飛的細絲影子,應該是被吹攪得散開的頭髮。
只是……
依然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腦中的嗡鳴聲漸歇,薛閒終於從那一幕里脫身而出。
「你怎麼了?你、你醒醒——」
他剛恢復五感,就聽見一個女聲在他耳邊響起,語氣焦急又滿是擔憂。
「杏子姑娘,別搖了,再搖腦袋就該掉了……」薛閒捏了捏眉心,眼睛還沒睜開就開始胡說八道。
「醒了?!」杏子驚喜地叫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急得慌了神,居然直接上手抓了薛閒的肩。她觸了火芯子似的猛一縮手,訕訕地縮回旁邊,解釋道:「方才你忽然就沒了知覺,連鼻息都探不到了,嚇了我們一跳,我一急就……就……」
薛閒挑著眉,終於懶洋洋地睜開了眼。他半眯著眸子摸了摸自己的人中,道:「就上手來掐我了?」
杏子靠上馬車壁,破罐子破摔地看著棚頂,頗有種跳進黃河洗不清的冤屈感:「昂,掐了人中。」
「謝了,有勞。」薛閒偏頭沖她一笑,繼而又斂了神色,朝荒村看去。
「誒?」沒想到還被道了謝,杏子臉都紅了,連連擺手,「不勞不勞,醒了就好。」
當然,後頭的話薛閒根本就沒聽進去,他目光正落在荒村中的某一處,心想著怎麼還不曾有玄憫的蹤影。
「那禿驢……」他剛說了幾個字,又覺得在外人面前這麼稱呼玄憫有些不妥,便咳了一聲,換了個正經些的語氣道:「方才我閉眼了多久?那和尚進了村子後可有什麼動靜?」
「動靜?」杏子搖了搖頭,面色頗為擔憂,「有一盞茶的工夫,沒聽見什麼動靜,咱們……咱們是不是該進去找一找?」
興許是方才上天入地的本事震懾住了車裡的三位凡人,以至於他們薛閒他們怎麼安排,這三人都乖乖聽著,哪怕再焦灼不安,也不敢亂出主意強出頭。只是畢竟已經過去了一盞茶的工夫,誰說得清這段時間裡會發生什麼危險。
薛閒聞言皺了皺眉,伸手彈了一記腰間,道:「書呆子,你怎的半天不做聲?」
這幫凡人天都上過了,還怕見鬼?所以他找江世寧找的毫無顧忌。
不過說來也奇怪,自家長姐和姐夫被人擄進了這鬼氣森森的荒村,江世寧居然連頭都沒有探,著實不像他。
「書呆子?」
「……」
「江世寧?」
「……」
這名字一出,車裡焦灼不安的陳叔陳嫂以及杏子都猛地看了過來。
「江小少爺……您剛才喊的是江小少爺?」陳嫂抖著聲音問道。
薛閒隨口「嗯」了一聲,一頭霧水地拉開腰袋看了一眼。
太棒了,空的。
江世寧早就沒了蹤影。
薛閒面無表情地抬頭看向荒村——江世寧那呆子多半忍不住,趁亂跟著玄憫跑了。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大清早水汽重,陰冷潮濕,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茫茫白霧裡,只能看見些荒蕪的房屋輪廓,黑沉沉的,影影幢幢。
「陸廿七呢?」薛閒頭也不回地問道。
馬車裡頭,陸廿七靜靜地應了一句:「在呢,何事,說。」
他的語氣聽起來頗為無奈,只因他此時正被兩個大鵪鶉夾在中間,左手是哆哆嗦嗦的陳叔,右手邊是叨叨咕咕的陳嫂。這夫婦倆大約把他也當成個神人了,不敢去碰薛閒,便窩縮在他身邊,覺得這樣能定心一些。
「你可否算出那禿……玄憫現在在做什麼?」薛閒盯著那霧氣問道。
「我可以試試。」陸廿七頓了頓,又道,「不過得找一樣和尚剛碰過的東西。」
薛閒剛要開口,陸廿七又補充道:「馬車太大了,不能用。」
「……」薛閒聞言收了聲,默然想了片刻,扭頭衝車里伸出一隻爪子,「我的手能用麼?」
陸廿七:「……」
杏子:「……」
反正哪裡不太對……也可能哪裡都不對。
「活物不行,只能探死物。」陸廿七反正從來就沒怕過薛閒,也不怕被揍,他毫無波瀾地道:「要不你犧牲一下,我來算算。」
薛閒冷笑了一聲,轉回頭去不理他了。
此時,早已荒蕪的溫村中有一間大宅子裡響起了爭吵聲。
這是一間兩層的小樓,前後兩幢,之間用長廊相連,箍成一個四方的庭院,院中原本不知種了些什麼,此時只剩下半人高的蔓蔓荒草,和一株枯死的老樹。各個屋子的窗子都腐朽不堪,紙早就破了,穿堂風嗚嗚咽咽哭個不停,聽得人頭皮發麻。
爭吵聲是從前樓一層的東屋裡發出來的,這是唯一一間不竄風的屋子了。
「你不是說聽你的准沒錯麼?!這下好了,走都走不出去!」一個沙啞的男子聲音響了起來,話音里滿是埋怨。
「不然呢?繼續往前走劉伯、剪子和小石頭還有命麼?!」另一個聲音回了一句,「這裡好歹還有間屋子能擋個雨,今早你拾到菌子的時候怎麼沒張口抱怨?!」
這東屋裡此時正窩著幾個乞丐打扮的人,個個兒蓬頭垢面,也不是衣服是什麼時候穿上的,大約從來也沒洗過,散發著一股子酸腐味。只是在這屋子中,並不只有這一種味道,在這酸腐味之中,還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味。
聲音沙啞的那個男子兩隻手於腕部戛然而止,沒有手掌,腕部的皮已經被磨得光滑,可見這手已經斷了數年甚至十數年了。
斷手面前正支著個火堆,火堆上頭橫著的木枝上架著一隻破了口的砂鍋,裡頭汩汩直沸。斷手咕囔了幾句,用手腕將堆在一旁的野菜葉子捧起來,丟進了鍋里,「有吃的又怎麼樣,吃完了命都不知道能不能留……」
「反正不吃肯定留不住命,煮你的湯去!」答他話的始終是同一個人,那人臉上滿是可怖的疤,兩個眼窩裡只有一隻有眼珠,另一個眼皮都粘合在了一起,也不見凸起,約莫是連眼珠都沒了。
在這兩個爭吵著的人周圍,還窩坐著一圈乞丐,不是缺胳膊便是斷腿,有那麼四五個好手好腳的則一直在瞎比劃,估計不是聾便是啞。
他們身後靠著一張木床,床上躺著三個人,一個老的,兩個小的,正是獨眼口中的「劉伯、剪子和小石頭」。他們身上蓋著早已破洞的被褥,帶著股淡淡的霉味,但好歹算個鋪蓋。
躺著的這三人呼吸沉重,似乎都在發著燒,面色灰敗中透著不正常的紅,嘴唇燒得起了泡,裂了許多口子,露在被褥外的脖頸幾乎沒幾塊好皮,布著大塊的潰爛創口。
濃重的血腥味就是從這三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在這屋子的角落裡,還蜷坐著一男一女,年紀輕輕,五官溫和清秀,氣質相合。他們身上穿著的襖袍雖然素淡普通,但一沒破口,二沒霉點,雖然頭髮有些散亂,但在這群乞丐中依然顯得格格不入。
這一男一女正是江世寧的姐姐江世靜和姐夫方承。
「阿瑩……」方承偏頭,低聲沖妻子問道,「傷著哪裡沒?」
他們從小便認識,所以方承一直愛叫妻子的小名。
江世靜搖了搖頭,「你呢?」
「我沒事。你別怕,他們不像是要咱們的命,也不像要劫財。」方承低聲道,「倒像是……」
兩人目光均是落在那張躺了人的床鋪上。
這幫乞丐將他們劫來之後,便解了他們身上纏繞的麻繩,只餘留著手腕上的那截,還粗聲粗氣地說了句:「咱們也是沒法子了。」
就在他們正打算細說的時候,這屋子便突然出現了一些……十分詭異的聲音。
像是有人正緩緩地從樓上下來,步履拖沓沉重,聽著像是身體不大好,亦或是年紀大了。
當時那些乞丐便是一愣,接著便面面相覷,甚至有一個人還抬手清點了一番人數:「五、六……七,加上劉伯他們三個,便是十個,剛好,全在啊。」
這話一出,所有乞丐臉色俱是一變,當即就有些驚著了——所有人都在屋子裡,那麼樓梯上緩緩走著的那個是誰?!
有個膽子頗大的乞丐啐了一句「裝神弄鬼」,便出了屋子,打算去看看下樓的究竟是誰,結果便徹底沒了蹤影,直到那腳步聲消失了,也再沒出現過。
另外兩個乞丐結了伴去找他,據說上上下下樓前樓後找了個遍,也沒看見失蹤的那個,倒是村子裡起了霧,濃得很,連隔壁的屋子都看不著也摸不見了。
這種詭異的場景讓這幫乞丐想起了關於溫村鬧鬼的傳說,一時間瘮得不行,便圍著火堆坐成了圈,再沒人敢出過門。
「兩位大夫要不要喝點這菌子野菜湯,一時半會兒你們是回不去的。」那獨眼轉頭沖方承和江世靜道,「喝點兒湯暖一暖手,就當我們兄弟幾個給你們賠個罪,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劉伯他們診個脈吧,他們身上長滿了瘡子,再這麼下去,命就沒了。我們也是著實沒辦法了,才想了這餿主意。」
「咱們雖然活不出個人樣,但是也怕死。」斷手接著他的話道,「可我們湊不出銅板,請不起大夫,也抓不起藥,只能做一回匪……」
果然,和他們所猜的一樣。
方承搖了搖頭道:「這兩年災禍不少,大小饑荒鬧了幾回,日子難免苦一些,付不出銀錢便付不出罷,真求上門了還能見死不救麼?我若是真摳著那麼點兒銀錢,半點兒藥材都不肯給,我這夫人定然頭一個不答應。只是……」
他看著獨眼,道:「大街上胡亂將人蒙了頭便搶走,也著實太過了,有這抓人的力氣,做些什麼不行?」
「我們也想過謀日子過活,只是沒人樂意要。」斷手抬起自己的手腕,「咱們這樣的,不說別的,做起活計來必然不如好手好腳的,肯雇我們這樣的,基本就是純行善了。這鬧災的年頭,自己都活不周全,哪來那餘力行善。」
「沒人樂意要?」方承沒好氣道,「你們捉我前問過我要不要不曾?你若是問上一句『我付不出銀子,做活來抵行不行』,你怎就知道我不會答應?」
斷手還想開口,結果剛張了嘴,那緩緩下樓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屋內眾人俱是一驚,登時便不敢動了。
「狗子,你離門最近,趕緊把屋門關了!」獨眼壓低了嗓音說道。
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少年一蹦而起,驚弓之鳥似的竄過去關了門,又嗖地窩回火堆邊,驚懼不定地盯著那扇關著的門。
「我聽說,只是聽說啊——」狗子身邊的那個單腿乞丐用手掌撐著地面朝旁邊挪了挪,輕聲道,「這溫村年年都鬧鬼,說是每年冬月末的時候,荒村里會突然響起戲曲聲,鑼鼓梆子在夜裡一傳老遠,還有咿咿呀呀的戲腔……哎呦,別提多瘮人了。」
「對對對,還有呢,還說有時候不小心進了村子,碰上霧天,便怎麼都繞不出去。」
「還能聽見人咳嗽,拍手,或是笑聲……」
乞丐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將自己嚇得夠嗆,攢在一起瑟瑟發著抖,被獨眼青著臉打斷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大家全都閉嘴。
那緩慢的腳步聲似乎從樓上某個房間裡踱了出來,再次下了樓梯,在廳堂緩緩走了幾步,似乎是在椅子上坐下了。隔了片刻後,似乎又站了起來,重新緩慢而拖沓地走著。
腳步聲一點點靠近了東屋,越來越清楚,最終停在了東屋房門外。
屋內眾人頭皮都炸了開來,噤若寒蟬地盯著門。那門早就腐朽不堪了,即便鎖上了,推上兩把估計就能倒,著實起不了什麼作用。
就在他們嚇得面無血色的時候,屋門外忽然響起了幾聲咳嗽。那咳嗽聲虛得很,像是有著重病,咳完又重重地喘了兩聲,接著便拖著腳步又朝對面屋子走去了。
呼……
房內的人俱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然而對面房屋吱呀響了一聲,又關了,腳步聲再度緩慢地朝東屋挪來。
在這幫乞丐被這腳步聲嚇得面色發白冷汗直冒時,溫村地碑邊馬車裡的眾人卻同時鬆了口氣——因為他們看見濃重的霧氣里出現了一個人影,白色的僧袍幾乎和白霧融為一體,在寒風中上下翻飛著。
「大師!大師出來了!」杏子叫了一聲,車裡的陳叔陳嫂連忙撒開陸廿七,爬到了車門邊,探頭看著,「少爺和少夫人呢?也回來了嗎?」
他們緊緊盯著玄憫化在霧中的身影,卻失望地發現,玄憫身邊並沒有跟著第二個人。
倒是薛閒看著玄憫的身影輪廓,微微皺起了眉。
玄憫很快便穿過濃霧,走到了馬車前。
「大師,沒找到我們少爺和少夫人麼?」陳嫂他們慌了神,焦急地問了一句。
玄憫道:「尋到了位置,不過無法靠近。」
「無法靠近?」
玄憫「嗯」了一聲,又道:「不過——」
他還不曾說完,陳嫂他們便撲通一下癱坐下來,紅了眼睛便要哭。
薛閒卻在一旁默不作聲眯著眼將玄憫上下打量了一番,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是何時剃髮為僧的?」
玄憫轉眼看他,顯然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會問這麼一句,「自小便是,怎麼?」
「你確信?」薛閒的語氣聽不出冷熱,也沒透出什麼情緒,「你不是前塵舊事都不記得了麼?」
他為何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呢?
只因為剛才玄憫自霧中走來的一瞬,身影輪廓著實和那金線端頭的人影有些相像——同樣翻飛的白袍,同樣瘦高的身形,同樣非比尋常的能耐……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金線那端的人臉邊有頭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