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戲班子(四)

  這一帶氣候陰濕,雪積得沒那那樣快,只在山道上覆了薄薄一層,被先前來往的人反覆踩踏,有些地方便成了薄冰,滑得很。領頭的馬依然嘶鳴不斷,真正是抽一鞭子才肯挪上幾步,走得斷斷續續。

  可即便這速度再慢,也不過是一圈山路的工夫,就該走到那大小碎石堆壓的地方了。

  「他們自己就真的完全……不知道?」江世寧僵著脖頸,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等著薛閒或玄憫答話。

  薛閒道:「若說真的毫無知覺倒也不是,你看他們——」

  他隨意衝車前挑了挑下巴:「那馬到現在也沒個消停,先前過斷橋換路走的時候,那疤臉和那李老頭都是一副為難又不情願的樣子,多半心裡還是有些排斥這地方的。」

  人麼,對一些不幸有所感應時,總是下意識想繞開的。

  這祖宗腿不方便,卻不說安靜地坐著。他沒法站著彎過腰去看車外,便整個人橫斜在座位上,勾頭朝簾外瞄。玄憫不得不朝後靠在車壁上,才能給他騰出些地方。之前送給這祖宗納涼的手,已經成了幫他維持平衡的了,撐了他整個兒上半身的分量。

  最初明明是本著順手收妖的心思鏟回來的,眼下卻相處成了這樣,著實是世事難料……

  江世寧坐在座位上,捏著袍子的手指顯露出了他不大安寧的心情。

  陸廿七膝蓋剛巧碰著他,能感覺到他的動靜。他忍不住用那幾乎盲了的眼睛瞥了一瞥,道:「怕鬼的鬼我也是頭一回見。」

  「……」江世寧沒好氣道,「這會兒不是你在墓室下哭爹喊娘的時候了是吧?」

  陸廿七被他堵得一愣,嗤了一聲,撇過頭去,倒是沒繼續嘲諷。

  他年紀小,膽子也確實算不上大,只是脾氣倔,有著少年人死要面子的心性,平時能裝大膽都儘量裝,只是那墳頭島的地下墓室有些超出他的忍耐範圍,才原形畢露。

  相較他而言,陸十九小小年紀起便能看見許多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習慣了神神鬼鬼那些玩意兒,自然是不怕這些的。

  此時的廿七融合了十九的性子,所以才如此淡定。

  只是他淡定了,江世寧被嘲了一句也收斂了些,就苦了石頭張了。

  他一聽說江世寧也是鬼,整個人都不太好了。他瞪著那青豆眼,一言難盡地在車內掃了一圈——這一車廂攏共裝了五個「人」,除了他以外,其他四個皆是牛鬼蛇神,而他前頭的車廂、再前頭的車廂,以及拉車的人和馬,又沒一個活物……

  親娘誒,這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啊!

  石頭張想哭,他抱著暖手爐,縮頭縮腳地使勁往車壁上貼,好像再用力一點,就能把他那大肚鵪鶉似的身體拍成扁的,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還有一點——」薛閒盯著簾外,說道:「等馬車再往前走兩步。」

  整個車隊在這說話的功夫里朝前行進了一段。原本需要遙看的碎石堆一點點被拉近,眼看著快到腳下了。在他們這輛馬車行到那碎石正上方時,從馬車裡翻下去,就能順著山崖邊,輕輕巧巧地下一層山道,落在碎石堆上。

  而離那碎石堆越近,拉車的馬匹便越是煩躁不安。就聽見疤臉男連噓哄帶呵斥的話音不斷傳來,不知是不是眾人過于敏感,那疤臉男的語氣也越來越急躁了,前面的車廂也不像先前那樣安靜,不斷有話語聲細細索索地傳過來。

  這般氛圍著實讓人難以安心。

  「……他們會不會一時興起也勾頭往下一層山道看?」江世寧忍不住道。

  「不會。」玄憫言簡意賅地答道。

  他說話慣來簡潔,甚少解釋什麼,只挑最重要的部分說。這種斬釘截鐵的乾脆風格,在此時倒是能安撫人心,因為不會給人留有懷疑的餘地。

  江世寧安心了些,倒是石頭張下意識問了句:「為何這麼肯定?」

  「因為他們自己也怕!哪來那麼多問題。」薛閒依舊盯著車外,看也沒看他,習慣性地懟道:「我看你渾身上下大約只有舌頭是瘦肉,動得勤,割了下酒也挺合適的。」

  下酒……

  玄憫皺了皺眉:「……」

  這祖宗懟人便懟罷,還非得噁心噁心圍觀的。

  他掃了眼帘外,抬起另一隻手拍了拍薛閒的肩膀:「我下車一趟。」

  薛閒一愣,轉臉道:「你來?」

  玄憫「嗯」了一聲,免得在這車裡坐著,還得時不時聽某些人胡言亂語地說些不能多想的話,聽多了十天不吃飯都不成問題。

  「你行麼?」薛閒眯了眯眼,「這馬車再磨嘰也就是一圈的工夫啊?你來得及?」

  玄憫不輕不重地壓著他的肩膀,讓他從布簾邊讓開,端端正正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別擋著道。而後,他一把摘下腰間銅錢串子,抬腳越過薛閒。

  他個頭很高,而車頂又有些矮,以至於他不得不半彎著腰,借著被薛閒握著的手撐了一下,這才邁步下了車,一襲僧袍像是從門邊略過的風雪一樣,只是一晃,便不見了。

  貼在車壁上的石頭張呆了一會兒,連忙撩起了布簾,就見那抹雲雪似的白色身影已經從山崖邊翻了下去,無聲無息,連一粒碎石都不曾跟著滾下去。

  車裡的眾人均是被玄憫這齣塵的模樣給震了一下,除了薛閒……

  他嘖了一聲,心說馬馬虎虎吧,比他自己略差那麼一些。

  想是這麼想,他還是挪了挪身體,占據了玄憫原本的位置,掀著布簾,一動不動地盯著山道上玄憫的舉動。

  玄憫在碎石頂上穩穩站定,腳踩在那不足巴掌大的一點石頭尖子上,愣是沒讓那碎石塊晃動半分。他抬頭看了眼山壁——在上一層山道和這一層山道之間,山壁缺了極大一塊,顯得上一層山道也有些搖搖欲墜,似乎承重多一些,便會整個人垮塌下來似的。

  那缺掉的部分,眼下都堆在玄憫腳底。這些碎石,大的約莫有大半人高,這麼冷不丁從上面砸落下來,別說木質的馬車了,就是鐵的也能砸變了形。

  除了那一部分馬車邊角和罩著的藍布帘子,其他均被死死壓在石頭底下,約莫已經不成形了。人就算挖出來,也鐵定不是齊整的模樣。

  玄憫沉吟片刻,便有了打算。

  正盯著他一舉一動的不止薛閒一個,石頭張和江世寧都湊在了布簾邊,就連陸廿七都忍不住勾頭望了幾眼。

  「你勾什麼脖子?」薛閒瞥了這小子一眼,沒好氣道:「睡了幾天起來,眼睛能正常看些東西了?」

  陸廿七不冷不熱道:「謝謝掛心,只是不巧,更模糊了一些。」

  他看東西越模糊,便意味著他眼睛盲得越重,所看見的越傾向於氣,而氣所形成的輪廓自然沒那樣清晰。

  其實薛閒還挺好奇的,於他這種天生目力遠超尋常人的神物來說,其實頗難想像陸十九……抑或是現今的陸廿七眼中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

  「就你這個距離,基本人畜不分。」陸廿七隨口答了他一句,形容了一下自己的目力。

  只是……

  這一聽就不像個人話,更像是拐彎抹角地擠兌人。

  「你能耐了。」薛閒短促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抬眼繼續去看玄憫。

  以他的角度他的目力,足以將玄憫的一切動作盡收眼底。

  都說刀,尤其是一些傳說中的妖刀,要用血去醒,一旦醒了便是寒芒雪刃,能割風斷水。玄憫的銅錢既沒刃口也沒鋒芒,不知怎麼回事,也總要用血去醒。

  薛閒看見他又在手指上劃了道口子,指尖在銅錢邊沿上細細抹過。

  就聽「嗡」的一聲響,那些銅錢便活過來似的,微微顫動著,在風雪中發出幽咽的鳴聲,隱約又空茫。薛閒聽聞這聲音,耳里稍有不適,略微皺了皺眉。

  玄憫將那五枚銅錢以東南西北中的位置排在左手掌心,又從懷裡摸了幾張用來畫符的黃紙,只是紙上空空如也,什麼紋樣也沒有。

  他彎腰,將黃紙折了一道,對著東南西北的方向,在腳下的碎石上壓了四張。接著,他便用手指撥轉著左手掌心對著四方的銅錢,淡色的嘴唇微微開闔,似乎是念了句經文。

  也不像是一整句,更像一個短促的詞。

  那些銅錢明明只是擱在掌上,卻好似是生了根似的難以撥轉。

  玄憫念完那個梵音似的詞,緩緩撥轉了東面那枚,在他撥轉的過程中,壓在東面的符紙上突然出現了細細的血痕,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提著筆飽蘸了硃砂,正穩穩地畫著符。

  繁複的紋樣一氣呵成,在玄憫將整枚銅錢撥轉半圈後收了筆。

  接著是南面;

  而後北面;

  再至正西……

  四張符紙徹底完成的那一瞬間,狂風平地而起,如虎咆狼嘯。厚重的毛氈布帘子被那風颳攪著,獵獵直抖,噼里啪啦在石頭張臉上連拍數下。

  「……」石頭張覺得自己當真是倒霉催的,他抹了把被拍得有些疼的臉,抬手把布簾整個兒掀了上去。登時,車窗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風中,被狂風捲起的寒意和細雪直灌進來。

  細雪又涼又刺,吹得石頭張江世寧幾乎睜不開眼。

  他們眨了兩下眼睛,又用手半擋著前額,這才重新看清山道上的情景。

  「呵——」石頭張直接驚得到抽了一口氣。

  就見玄憫招來的狂風直接將那山道抄了底,碎石和壓在其下的車馬均浮了空,完完整整被風托著,朝一旁的虛空中平移而去。

  就在這整片狼藉徹底懸在空中時,依舊立在碎石頂上的玄憫抬起左腳,不輕不重地踏了一下。

  他腳下的所有碎石車馬便猶如承受了千鈞之力般倏然朝深谷中墜去。

  片刻之後,就聽隱約一陣「隆隆」悶響從山谷中傳來。

  石頭張傻不拉幾道:「他要炸山啊?」

  「那應該拖了你一起去炸了。」薛閒沒好氣地堵了他一句,道:「估計是就地埋了吧。」

  正如薛閒所猜測的,碎石墜地的巨大衝擊不容小覷,在它們真正落地前,山谷里濕軟的泥便被衝撞出了一個深坑,那些車馬和不知成了什麼模樣的屍體便剛巧落進了深坑裡,那些碎石則剛巧堆成了一個墳包。

  裸·露出來的石塊芯子沾著被風颳攪而下的細雪,最終塵埃落定時,透出一種隱隱蒼蒼的白,像是在黃土墳包上灑落了一層紙錢。

  玄憫收回銅錢時,順手劃了一根火寸條,將那幾張黃紙也燒了。

  算是送了個簡陋的葬……

  他抬手抹去銅錢上殘留的一點兒血跡,重新掛回腰間,對著石墳頭,清清淡淡行了個佛禮。

  雲雪似的僧袍下擺被風鼓起又落下,幾個輕掃,便消失在深谷樹林中。

  於玄憫而言,翻上崖壁並不比翻下來難,幾個起落間,便已經上到了原本落著碎石的那層山道上。馬車終於轉過了一圈,正朝這邊拐來。疤臉男的聲音也順著傳了過來,那領頭的馬只要再挪幾步,便能露出頭臉來。

  以免被疤臉男看見,玄憫抬腳一踏,借力便上了山崖,正要從上頭繞過去,就發現偏一些的地方,居然還剩了一堆碎石,碎石下頭壓著兩個人,看不清頭臉。

  這堆碎石剛巧被嶙峋突兀的山壁遮擋住了,在玄憫之前落下的地方根本看不見。

  看那模樣,怕是當時車隊被碎石砸垮後,有兩個腿腳快一些的跑了出來,結果剛跑到那山壁後面,就又被另一波碎石砸了個正著。

  馬車眼看著就要來了,而玄憫此時再掠下去畫符也已然來不及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條黑龍從山道另一邊現出了身形。

  薛閒!

  這祖宗做什麼都頗為聲勢浩大,就見兩道玄雷直劈而下,轟然砸在那壓在人身上的石塊頂端。石塊應聲炸裂,變為無數齏粉。黑龍於無聲無息之下裹挾著勁風,龍頭一掃,勁風便連人帶石粉一起卷下了山崖,在松林之間浩浩而過。

  呼——

  風靜,樹止。

  剩餘的兩人落入山谷時,石粉如同砂土般掩在了他們身上,再未露出半點兒。

  「吁——」疤臉男被那狂風一驚,拉了一下韁繩,等風過去,才又揮了下鞭子。

  狂躁不安的馬匹在走上這條山道時,看到空空如也的地面,忽地安分下來。篤篤的馬蹄在山間叩著,行過玄憫處理過的山道,正朝突兀的山壁後面拐來。

  薛閒下半身不便動彈,也沒有知覺。他憑著上半身沿著山壁直上,將自己整個兒落在了上一層山道上,暫時避開疤臉男的視線。

  誰知尾巴沒有落穩,在疤臉男架著馬車繞過山壁時,那倒霉催的尾巴尖「咻——」地一下,從山崖邊沿滑落,半死不活地垂掛下去,剛巧掛在了車隊面前。

  疤臉男:「……」

  薛閒:「……」

  跟薛閒呆在同一層山道的玄憫默然無語,無聲無息地走到這祖宗的尾巴邊,默默地將他那擋人路途的尾巴尖拎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