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戲班子(三)

  由觀音渡口往北部縣城去的路上多矮山,因為雪天路滑的緣故,山路便不那麼好走,有些路甚至因為積雪而被封死了,不得不另覓偏道。

  疤臉男如今碰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況——

  領頭的馬車所停的位置及其危險,一丈開外,便是斷裂的崖口,此地崖口上原本橫著兩座橋,分別通往前面的兩處山道,東西各有一路,剛好能繞過前面那座無法翻爬的山。

  「碰上什麼了嗎?」薛閒在玄憫脖子上撒了氣,心火又平和了一些,他不要麵皮地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轉頭推開馬車門,探頭朝外問道:「可否需要幫把手?」

  疤臉男遠遠沖他這邊吆喝了一句:「沒事,只是原本打算過的橋斷了,得繞另一邊山道走……」

  領頭的馬在崖邊不斷地打著響鼻,一副煩躁不安的模樣,若不是剛才把臉男剎得及時,它興許已經從斷崖邊滾落下去了。

  「橋怎的好好的斷了?」前頭那輛馬車裡有個老漢下了車,「走的路口對麼?我說什麼來著?還得我這匹識途老馬來給你把持著方向吧?」

  「老李頭你又擠兌我,這點路我還是認得的。」疤臉男道:「上車去吧,犯不著下來,回頭再凍壞了嗓子唱不開。」

  薛閒看見那姓李的老頭並沒有如他所言地回到車上去,而是踩著積雪走到了領頭的馬車邊,瞧了一眼,便哎呦一聲叫道:「作孽哦,怎麼斷得這樣徹底……嘖,只能走東邊那條了麼?」

  不論是這李老頭還是那疤臉男,說起要走另一條路時,語氣都有那麼些不情不願的,好像走一回那條路能折八百年的壽似的。

  薛閒耳力本就不同於尋常人,能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便又出聲問道:「東邊的路不好走麼?」

  他說話其實並沒費什麼力氣,但是聲音卻被夾雜著茫茫細雪的山風清晰地吹到了車前的兩人的耳旁。

  兩人楞了一下,轉頭沖薛閒喊道:「不妨事,別擔心,只是東邊的路要繞一些,而且身上總有碎石華夏來,但若是小心一些,走也是能走的。」

  「真沒事?」車裡的江世寧依然一臉擔憂。

  薛閒透過細雪,遙遙看了眼車前的那兩人的表情,眯著眼緩緩搖了搖頭,道:「看那倆臉色是沒什麼問題,但是……也不好說,先隨他們走著吧。」

  他身邊一直甚少開口的玄憫撩開了布簾:「無妨,我看著。」

  他聲音沉穩平靜,莫名讓一車的人都安下心來。就連這幾天總跟他頂針的薛閒也不得不承認,這禿驢別的不說,至少在解決麻煩上還是拿得出手的。

  這位大爺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便頗有些無言的沉默下來:……怎的好好的會用「拿得出手」這個詞來形容這禿驢呢……

  畢竟,這話怎麼聽都是用來形容自身所有物的——你總得先握在手裡,才能拿得出去不是?

  薛閒面無表情地扒著車門,想了片刻,覺得自己大約是吃錯了耗子藥。

  不過禿驢只是區區一屆凡人,等他恢復正常,就憑他真龍一條,輕而易舉就能將其玩弄於股掌之間。所以……

  別說握在手裡了,就是叼進嘴裡也不過是張口閉口的事,怎麼著吧!

  這祖宗沒臉沒皮地想著,登時便理直氣壯了。

  他自己在腦中演了一出人龍相鬥的大戲,臨了還不冷不熱地睨了車內的玄憫一眼。

  對他的腦補一無所知的玄憫被睨得莫名其妙。

  他性子一貫冷淡,對旁人所謂的眼色和表情自然不會細究。他當這祖宗是真的熱出火了見誰都不順眼,也不打算火上澆油,只掃了一眼,便又去繼續看著布簾外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一舉動無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火上澆油。

  薛閒見他一副天寒地凍、霜雪不化的樣子就莫名手癢,癢得想直接跟他打一架。儘管他自己也覺得這由頭確實有些無理,畢竟他也不是第一天認識玄憫,早該習慣他這不冷不熱巋然不動隨人鬧的模樣了,但就是……不那麼舒坦。

  就好像真氣在脈絡裡頭遊走了一圈,卻突然堵在了某一處,沒什麼大病大痛,就是有些不順暢。

  體內的熱氣又重新蒸騰出新的一波,河浪似的一層又一層往上翻著,每次都緩和不了多久,仿佛總也沒個盡頭。

  煩人。

  疤臉男拽著韁繩,一直企圖在把領頭的馬往東邊那座橋上引。奈何那馬比薛閒還要煩躁,響鼻和嘶鳴一聲接著一聲,在崖邊來回打著轉,就是不肯往前邁一步。

  「這打也打了,騙也騙了,哄也哄了,怎麼就不願意朝前邁步呢?從前也不這樣啊,也是奇了怪了。」李老頭見狀,直犯著嘀咕。

  「今兒個格外不好使喚,不都說馬有靈性麼,指不定是剛才受了驚覺得前路也危險,不大樂意走了。」疤臉男說了一句,但還是拍了拍那匹馬的脖頸,軟硬兼施一頓磨,這才讓那匹馬不情不願地朝前邁了步。

  車輪緩緩地開始動起來,李老頭匆匆忙忙跑回自己呆的馬車裡,只是不知怎麼的表情總有些茫然和擔憂。臨上車前,他剛巧抬眼看到了薛閒,便暫時斂了神色安撫性地道:「沒事,馬不肯跑有些耽擱了,車動起來便好了。」

  這路上臨時的意外似乎就這麼解決了,確實有些麻煩,卻比江世寧他們隱隱擔心的事好得多。

  薛閒沖李老頭點了點頭,算是招呼,而後車門一關,便抱著胳膊倚坐在那裡。既沒了繼續拿玄憫瀉火的心思,也不開口說話,顯得格外懶散。

  疤臉男走的這座橋實際上比斷了的那座還要寬敞些,驢馬拉著的車從上頭緩緩滾過,旁邊還留有餘出的邊,顯得沒那麼危險。

  自打上了這條山道,領頭的那匹馬便有些不如先前了,總是走走停停。

  時不時便能聽到前頭變著花樣的安撫和訓斥。不大耐煩的馬匹嘶鳴、車輪碾在雪地上的悉嗦聲響以及偶爾的鞭子聲交錯混雜在一起,越往山道深處走,便越讓人覺得有些不安。

  「真就沒事了?我怎麼一點也靜不下心呢?」江世寧在車裡簡直坐如針氈,臉上愁雲滿布,他平日那副慢吞吞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兀自發了會兒愁,似乎也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這狀態不大對勁,有些遲疑地開口道:「為何自打進了這山,我就這麼慌呢?」

  「陰氣重。」薛閒語調沒什麼起伏地說了這麼一句。

  他平日裡說話多少都帶點語氣,要麼是嘲諷的,要麼是揶揄的,情緒之豐富,層次多變,一聽就是個不消停的。

  眼下這種沒摻雜什麼情緒的語氣於其他而言真是極為少見,莫名讓人覺得氣氛不對。

  江世寧覺得眼下自己最好還是閉嘴別說話,免得惹到那祖宗。可又架不住薛閒那言簡意賅的三個字勾起了他更多不安。

  什麼叫做陰氣重?

  薛閒沒開口,倒是陸廿七摸著他手裡的木枝,多說了一句:「我若是沒記錯的話,那船夫說安慶府地動還塌了山。」

  「嗯?」江世寧轉頭看他。

  陸廿七面無表情的扭過頭來,沖他幽幽地道:「你說山上會不會還壓死了一些人呢?」

  江世寧:「……」

  這小子也不知是故意嚇人還是怎麼的,這麼一句話叫它硬生生說出了鬼故事的感覺。

  石頭張又是一臉要哭的模樣,「你孩子這才多大啊?別學人家胡亂嚇唬人!」

  陸廿七翻了一個克制的白眼,默默摸著他的木枝。

  薛閒掌心熱得幾乎要發燙了,他卻依舊一動不動地倚坐著,還是那副懶洋洋半眯著眸子的模樣,沒有再作妖的意思,反倒弄得車廂里的其他人有些不大習慣。

  車廂一度陷入安靜,興許是江世寧的錯覺,他覺得這安靜著實有些熬人……

  這山道走得極其緩慢,也不知道馬是怎麼回事,最初偶爾還跑兩步,後來變成了走,再後來變成了挪……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了,才墨跡到了半山腰。

  玄憫始終用手指撩著布簾,目光沉靜的看著車外,他不吭聲,江世寧他們便稍安心一些。

  薛閒的手掌其實十分難受,甚至已經不僅僅能用燙來形容了。他半垂著眸子,半點兒要摸東西散熱的意思都沒有。

  一旦沒了鬧人的心思,一切都有些興味索然。

  這熱度也不是完全忍不了,愛燒不燒吧。

  他心裡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句。

  就在那種熬人的灼燒感開始順著腕子往其他部位爬蔓的時候,一個略顯清瘦的手掌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

  薛閒愣了愣,撩起眼皮看向身邊。就見玄憫右手食中二指夾著布簾的邊,目光半點兒未動,依然沉靜如水地看著車外,左手卻兀地攤在薛閒面前,掌心朝上。

  不知怎麼的,薛閒心頭一跳。不過他很快緩過神來,下意識又用了那副涼絲絲的語氣,道:「做什麼突然秀你這手?」

  玄憫終於短暫性地收回了目光,掃了他抱著臂的手一眼,「不用借物散熱?」

  他說完,便又神色淡淡地看向車外去了,手掌卻依然攤開在薛閒面前,沒有收回去。

  那股被堵了道的氣忽然就順行無阻了。

  薛閒端著最後一點兒架子居高臨下地看了眼那手掌,咬著舌尖皺著眉狀似冷肅地沉吟片刻。而後挑了挑下巴,用一種勉為其難的語氣道:「行吧,難得你說回人話……那我就不客氣了。」

  此話一出,他頗不要臉地伸出了兩隻爪子,一隻扒住住了玄憫送他納涼的手掌,一隻則蹬鼻子上臉地要往玄憫臉上招呼。

  被玄憫按了回來。

  薛閒正通體舒暢地嘆著氣,散著熱,看著車外的玄憫卻突然皺了眉。

  「怎麼?」薛閒剛一抬頭就看見他那表情,乾脆越過玄憫從布簾的縫隙里看出去。

  山道是打著彎的,從他們的角度剛巧可以看見矮一圈的山道上,有一處堆著許多山體滑落的碎石,堵了老長一段道,那碎石一片狼藉,下頭還壓著些東西……

  「我怎麼覺得那壓著的……是馬車呢?車裡別還有人吧?!」江世寧見狀,也忍不住伸頭來看。他那位置著實有些不方便,差點兒把脖子抻斷了才看見點兒邊角。

  「是馬車……」薛閒應了一句,又幽幽道:「你再看看,那馬車你覺得眼熟麼?」

  江世寧悚然一驚。他呆了片刻,驀地明白了薛閒讓他們別離疤臉男他們太近的原因——

  「你是說……他們……他們都……」

  「噓——」薛閒打斷他,「碰上這樣的人,某個字是忌諱,不好說,一說就醒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更不能讓他們看見……」

  薛閒適當停頓了一下,沖布簾外挑了挑下巴,「否則,就沒得消停了。」

  然而這馬車已然奔著那處去了,上山下山就這麼一條路,山道也窄,沒法中途回頭。

  「這怎麼可能不碰見?!」江世寧心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