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月的手裡的動作繼續,她將窄袖衫系好,羅裙合圍,又用杏黃色的腰帶,將她纖細的腰肢束作盈盈一握。
宮裡的妝發亦有規制,替她梳頭的時候,柴月閒聊般問起薛執宜的年歲。
薛執宜只答:「具體哪日出生的我也不知曉了,只能知道是十七年前,先帝三十二年生人。」
銅鏡里,她瞧見柴月低眉斂目,看不清神色,她動作嫻熟,只三五下就將一頭青絲綰作規規整整的元寶髻。
薛執宜也問她:「柴月姐姐你呢?」
柴月道:「年長你六歲,只不過早在八歲之時就入了宮,細細算來,也有十五年了。」
八歲?那也太小了些。
「柴月姐姐的家人怎會在姐姐那般小之時,就將姐姐送進宮?」
柴月也只是默默一嘆:「我不過出身小門小戶的官宦人家,宮中採選,無力拒絕,家中我最不受寵,便把我送來了,過了這麼多年,我也早與他們斷了聯繫,如今他們如何,我也不知曉了。」
薛執宜不語。
她可以感受到柴月的善意,但也好奇,為何一個在宮裡長大,見慣了人心險惡的人,會這般輕易在她面前講起自己的過往。
正思索間,柴月忽然問她:「執宜,你可有想過尋找自己的親人?」
薛執宜微微一愣,只道:「他們在我出生後就棄了我,不找了吧,正如柴月姐姐你,不也早就和家人斷了來往嗎?」
如果她未曾被自己的親生爹娘拋棄,或許就不會來到薛家,也不必再經歷前世之苦。
不管如何,終究只是假設,現在再想,早已沒有意義。
裝扮完畢後,薛執宜環視絳雪軒,該帶走的東西她已經想好了。
福祿坊帶來的那些收益,薛如寧的那部分她用來置了個宅子,將薛如寧的牌位供奉其中。
她自己的那部分,全都兌成了銀票。
這些收益的本金來自薛家,橫豎薛家也逃不開抄家的命運,而她本來也不是什麼高風亮節的人,往後在宮裡有的是用銀子的地方,當然要帶走。
至於首飾,多數早就被她典當了,復仇期間,早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不值幾個錢。
她翻看著妝奩,手卻忽然頓住。
妝奩之中,那條紅色的發絛安安靜靜躺在其間,猶豫須臾,薛執宜將它拿了出來。
「你收拾好了嗎?」柴月忽然問她。
沒來由地,薛執宜一陣心虛,在柴月發現之前,飛快將發絛藏進袖間。
「……好了,咱們走吧。」
薛執宜明白,自己大約是此生最後一次踏足此處了。
在這個地方,她曾有過兩世光陰。
窗前的楓樹,春日時,樹上落滿了鳥雀,擾她幼時清夢一場,每到秋日,便又金黃一片,楓葉飄搖婉轉落入水塘,在她的這兩世歲月中,漾起漣漪。
那時候,傅泠雖對她生疏,可她卻總對傅泠帶著最天然的依賴,總覺得,到底是她的阿娘,再生疏,也總歸是疼愛她的。
那時候,她會在隆冬里,不顧喬媽媽的阻止,拉著秋雲和素月同榻而眠,說著暖烘烘的閒話,直到睡意漸濃。
但總歸,這個地方的回憶再美好,也到底是為謊言所籠罩。
再美的夢都是無用的,人終究要醒來。
她,薛執宜,要踏上新的路了。
……
進宮的馬車就停在薛府外,霍無憂似乎有什麼話與她說,特意多安排了一輛車,讓她不必與柴月同乘。
女官的打扮不同於閨秀,利落又幹練,卻又不似尋常女使的侷促。
畢竟是代表皇家的顏面,這身窄袖短衫,竟瞧著比尋常官門女子還要富貴大氣幾分。
她端坐車內,外頭,霍無憂仍是與那日春集一般,獨坐與馬背上,隔著窗幔望向她。
卻見薛執宜並未因為從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家脫離,而有半分傷懷,反倒是那雙漆黑的眼中,多了些許希冀。
這讓霍無憂心裡的擔心暫且消弭。
是日天氣晴好,碧空如洗。
不知怎的,霍無憂揚唇一笑。
他沒來由地想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倒真像是他迎娶薛執宜一般。
不過,現在看來,薛執宜不再姓薛,薛家也落了難,她與顧世崇的所謂婚約,沒準還真能作罷。
若當如此……那他有朝一日還真非娶薛執宜不可了。
瞥了眼馬背上滿臉如沐春風的霍無憂,薛執宜暫不知他此刻所想,只蹙眉暗想:好端端的人,怎突然笑得一臉蠢樣?
她收回視線,又將那發絛往袖口深處掖了掖。
無論如何,她這次能進宮,定然少不了霍無憂從中出力,她利用霍無憂的感情,心中也是有愧的,便也因此更多存了一分感激。
「臨安侯,多謝你為我奔走。」她道。
霍無憂回過神來,這一次,薛執宜的神色並不似平日那般刻意,似乎這次,是真的很感謝他啊。
他揚唇:「感動啦?」
「感激涕零。」薛執宜順著他道。
「算你有良心。」馬背上的霍無憂滿臉得意。
旋即,他問:「如今出了科舉舞弊這檔子事,薛振通參與謀劃,又濫用職權,只怕是難逃一死,至於薛家其他人的處置,還得看陛下的意思,以及三司會審的結果,你希望做到哪種程度?」
說到這個,薛執宜垂眸思索須臾,道:「這件事的處置結果,無需我們再插手,科舉之事,非同小可,陛下不會輕易放過,但有永平侯趙家這個姻親在,此事便不會牽連出嫁女,最嚴重的結果,僅限於薛家滿門抄斬,不會株連到其他親族。」
「這麼看來,你是真沒打算留薛家人的性命啊?」霍無憂道。
薛執宜只莞爾:「畢竟我是毒婦。」
霍無憂拱手:「名副其實。」
薛執宜沒再接茬,而是問他:「不知臨安侯打算如何處置盧敏淳那邊?」
「這個麼?」他俯下身,讓自己湊到窗邊,放輕了聲音,道:「知曉盧敏淳打算在春闈上動手腳後,我就一直讓人悄悄監視,果不其然,珹王原本的打算,就是聯合盧敏淳這個禮部侍郎,將春闈舞弊的罪名,嫁禍給禮部尚書方鷗,如此一來,盧敏淳得以上位,珹王也可藉機掌控禮部。」
說罷,他幽幽一嘆:「方鷗是個好官,這麼些年一直不事黨爭,從前與我父親也算交好,便提醒了他一句,對盧敏淳小心提防。如此一來,盧敏淳的罪名是嫁禍不出去了,他的下場,比薛振通好不了多少。」
他坐直了身子,頗為可惜道:「這件事,恭王和珹王兩敗俱傷,都沒撈著好處,損失慘重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