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二

  一百十二

  佛院中, 斜陽照在屋脊上,晚課的鐘聲響起, 太后向佛殿走去, 身後跟著兩個健碩的宮人。閱讀

  太后在堂前停住腳步,轉身向那兩個宮人道:「本宮禮佛時你們等候在廊下。」

  她惱怒道:「你們不必盯著本宮,本宮不會在佛祖面前自尋短見!」

  那兩個宮人只是不發一言地斂衽一禮, 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 依舊緊緊跟著她。

  無論她怎麼震怒驅趕,他們也不會離開半步, 因為他們是新帝派來的人, 只聽命於新帝, 新帝要他們如影隨形地跟著太后, 防著太后因哀毀過度而尋死, 他們便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太后向垂手立在遠處的內侍叫道:「來人!把他們給我拉走!」

  那些侍奉她多年的「忠僕」只是低下頭去, 仿佛沒聽見她的命令。

  下人們都知道,新帝可不比他的兩個兄長,他並非由太后親自撫養長大, 母子倆甚至有好幾年連面都不見, 哪有什麼情分可言。

  新帝登基後沒幾日, 便殺了太后身邊的大太監王遠道和另外兩個太后的親信, 理由是讒言惑主。

  如此一來誰都知道太后已經失勢, 新帝連母親最信賴的大太監都殺,可見絲毫不會顧忌孝道。

  太后怒道:「狗奴!」

  可她除了發火什麼也做不了, 那些奴婢一向拜高踩低, 雖然還是一般伺候, 眼角眉梢卻總是隱隱約約地帶出一點輕視和敷衍。

  想到餘生她都要活在這種輕蔑的目光里,她便感到一陣不寒而慄, 她不怕死,可如今她連死都死不成。

  不得不說那逆子很了解她,知道讓她這樣毫無尊嚴地活下去原比死還難受。

  太后走進佛堂,堂中昏暗,只有白玉佛像前的蓮花燈發出幽幽的光。

  她在佛像前跪下,一邊默誦經文一邊撥動著手中的佛珠,卻有數次因為心神不寧念錯了經文。

  她不願去想那逆子,她已打定了主意,他既然心甘情願陪那賤婦去死,她就當沒生過他,誰也別想要挾她拿捏她。

  她既然能殺死親手養大的二子,當然也能看著三子去死,他們都是她生的,她要他們生就生,要他們死就死。

  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每次聽見佛鐘響起,她都會忍不住心驚肉跳,恍惚間仿佛又聽見了燁兒走時喪鐘的聲音。

  她恨這個不聽話的二子,恨不得他去死,可她從來沒有真的想要他去死,她只想讓他彎下脊樑,徹底屈服。

  可如今她才知道,有的人是寧可去死也不會受制於人的,桓煊恰好就是這種寧折不彎的人。

  佛殿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太后心頭不覺一凜。

  門扇「吱嘎」一聲打開。

  「阿娘……」有人輕聲喚道。

  是長女的聲音。

  太后轉過頭去,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只見她雙眼紅腫,顯是哭過。

  太后看了看她尚未顯懷的小腹,皺起眉頭冷冷道:「你不在府里安胎,到這裡來做什麼?」

  長公主向那兩個宮人道:「你們先退下。」

  宮人們對視一眼,默默退至殿外——陛下的命令是盯著太后以免她自尋短見,大長公主當然不會看著親生母親死。

  待那兩個宮人離去,門扇重新闔上,長公主方才哽咽道:「三弟……三弟快不行了……阿娘就把解藥拿出來吧……」

  她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阿娘難道真的忍心對自己的親骨肉見死不救?」

  太后心頭一凜,隨即橫眉道:「那逆子自尋死路,與我何干?

  莫說我根本沒有解藥,就算我有也不會給他!」

  長公主淚眼婆娑地望著她,眼中滿是哀傷和難以置信:「阿娘,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知道母親這些年來變得越來越偏激執拗,尤其是在桓燁走後,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她竟會向蕭泠下毒,逼得三弟不得不用性命做賭注。

  太后緊抿著唇不作聲,深刻的法令紋宛如刀刻,幾乎延伸至下頜。

  長公主又道:「若燁兒泉下有知,他會怎麼想?」

  太后道:「不許你提燁兒!」

  長公主道:「燁兒自小仁善,總是替人著想,若知道他敬愛的母親為了他做出這些事來,他會開心,會欣慰?」

  太后道:「我不管,燁兒為了那賤婦連命都沒了,她若是還有良心,就不該獨活!」

  她頓了頓,瞥了一眼女兒的小腹:「你現在不懂,等你自己做了母親就懂了。」

  長公主將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眉眼柔和又堅定:「我永遠不會懂阿娘的想法。

  我只願我的孩子一生自在,我將孩子帶到人世,不是為了要他/她做我的傀儡。」

  太后身子一震:「你也在指責你母親?」

  長公主低眉道:「女兒不敢,女兒只是懇請母親三思,免得悔恨抱憾終身。」

  太后厲聲道:「用不著你來教我怎麼做,你出去!」

  長公主用絹帕拭了拭臉上淚痕,抬起眼道:「母親莫忘了燁兒是怎麼死的,你一定要重蹈覆轍,沒有人能逼你。」

  不等太后說什麼,她斂衽一禮:「女兒言盡於此。」

  長公主退出佛堂,不知不覺已是掌燈時分,晚霞褪得只剩淡淡一抹。

  太后想將剩下的一半經文誦完,卻是心亂如麻,原本倒背如流的經文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那兩個影子似的宮人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

  太后站起身,快步走出佛殿,回到自己的禪院中,徑直走進草木深處的小佛堂。

  這是她靜修之所,燁兒走後,她曾在這裡度過了無數個寂寥的長夜。

  小佛堂里空空蕩蕩,除了席簟蒲團和一隻香爐,便只有一尊半人高的白玉佛像,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尊佛像的面貌栩栩如生,與故太子竟有八九成相似。

  自從桓煊派了那兩個宮人來,她還是第一次打開這小佛堂,因她不願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秘密。

  可眼下她已顧不得了,她太彷徨,太恐懼,太需要慰藉。

  太后抽出三支香點燃插進香台,久久凝望著佛像的面容。

  她做錯了嗎?

  她當然沒做錯,錯的是他們。

  若是她的燁兒還在,她就不會如此孤立無援。

  正想著,一支香忽然滅了。

  她心頭一跳,忙起身在油燈上點燃。

  片刻後,香又滅了。

  她忙起身換了一支,還未點燃,那支香在她手上斷作了兩截。

  太后手一顫,斷香落在地上,她頹然地跌坐在蒲團上。

  「連你也覺得我錯了?」

  她抬頭看著佛像,「連你也怪阿娘?」

  佛像慈悲莊嚴的面容在她的淚光里微微扭曲,顯得哀傷悲戚起來。

  太后心中大慟,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許久,她停止了哭泣,起身擦乾眼淚,向那兩個宮人道:「備駕,本宮要去太極宮。」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即便長女神情不似作偽,她還是要親眼看見才相信。

  先帝的喪禮之後,桓煊便住在太極宮的兩儀殿中。

  步輦行至殿外,天已深了。

  太后一下輦便聽見寢殿中傳出僧人誦經驅邪的聲音,她的心便是一沉,桓煊並不信佛道,只有在帝王病入膏肓的時候,才會請僧道來做道場。

  她向寢殿中走去,太監總管高邁迎上來。

  「皇帝如何?」

  太后道。

  高邁腫著眼皮:「回稟太后,陛下已昏睡了一日一夜。」

  太后皺起眉:「帶本宮去看他。」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殿中,繞過床前屏風,高邁撩起御床前的帷幔。

  殿中燈火如晝,皇后往榻上看了一眼,頓時如墜冰窟——這儼然就是當年的噩夢重現。

  她定了定神道:「醫官怎麼說?」

  高邁一開腔,眼中便淌出淚來:「鄭奉御說若無對症的解藥,恐怕……」

  他哽咽了一聲:「恐怕就在這兩日了……」

  太后身子不自覺地一顫。

  其實她根本不用問,在世的人中或許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種毒藥引起的症狀,她不但曾寸步不離照顧中毒的長子,在向蕭泠下毒前也在宮人身上試過。

  自先帝大殮又過了六七日,她一看就知道他已到了彌留之際,即便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夠。

  要想用苦肉計騙她沒那麼容易,桓煊甚至不屑騙她,他是真的心甘情願陪蕭泠去死。

  她忽然一刻也呆不下去,「騰」地站起身,轉過身快步向殿外走去,仿佛背後有惡鬼在追趕。

  待她走後,桓煊緩緩睜開眼睛。

  他醒著,但確實中毒已深,沒有幾日可活。

  高邁抹著眼淚:「陛下,要是太后真的沒有解藥怎麼辦?」

  桓煊只是虛弱地笑了笑:「我本來就是在賭,願賭服輸。」

  高邁道:「陛下為何猜測太后藏有解藥?」

  桓煊微微偏過頭,看著他道:「當初桓熔買通了陳王府的方士給大哥下毒,他自己也服了半碗有毒的七寶羹……」

  他喘了口氣接著道:「根據趙昆留下的醫案,這種毒藥即使少量吞服也會留下遺症,若是分量拿捏不好,中毒身亡也難說……桓熔這麼惜命的人若沒有解藥,怎麼會為了洗脫嫌疑服下毒羹?」

  高邁道:「即便有解藥,未必在太后手上……」

  桓煊點點頭道:「所以我是在賭。」

  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些許譏誚之色:「你不知道太后這個人。

  她一輩子都想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不到最後一刻都會留著後手以防萬一,何況……」

  他捂著嘴咳了一陣,從高邁手中接過絹帕掖掖嘴角的血跡:「她在為先帝侍疾的時候,每日親嘗湯藥,你看她可有半點中毒的跡象?」

  ……

  太后坐著馬車回到蓬萊宮,在榻上輾轉反側至半夜,一閉上雙眼便是方才在兩儀殿中看見的情景,那張與燁兒肖似的臉龐在眼前揮之不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從床上坐起身,向內侍道:「請長公主入宮一趟。」

  長公主聞訊便馬不停蹄地往蓬萊宮中趕,到達母親佛院時,朝陽才剛升起,草木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閃著晶瑩的光,大長公主不顧有孕,提著裙裾快步走上台階。

  皇后跪坐在蒲團上,脊背微微佝僂,一夕之間她的頭髮似乎又白了許多,穿著一身青布禪衣,看起來已與尋常老嫗無異。

  她整個人像是個泥塑的空殼,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憊。

  長公主心中五味雜陳,輕輕喚了聲「母親」。

  太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將身前小几上一個小瓷盒向她推了推:「解藥在這裡。」

  長公主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幾乎喜極而泣。

  可旋即太后的話便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但你還是救不了他。」

  長公主臉色一變:「為何?」

  太后道:「因為當初從桓熔那裡抄出的解藥一共只有兩顆,我已服了一顆。」

  長公主將信將疑。

  太后道:「你不必疑我,我向佛祖起誓,若此言有假,便叫我死後魂魄俱散,再不能與燁兒相聚。」

  長公主沉默下來,她知道對於母親而言,這是最毒的毒誓。

  太后冷冷道:「並非我不想救他,但你也知道你這弟弟,只有一顆解藥,他一定會給蕭泠。」

  長公主冷汗如雨:「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

  太后從袖中拿出一張巴掌大的箋紙:「這是趙昆幾年來配出的解毒方。」

  長公主雙眼頓時一亮。

  太后接著道:「你別高興得太早。

  這方子解不了毒,只能暫時克製毒性,若是中毒不深,每日服藥或許能苟延殘喘下去。」

  她頓了頓道:「桓煊毒發這麼快,服的毒肯定不少,這方子也只能續他十天半個月命罷了。

  不過……」

  長公主何其聰明,立即明白了太后的暗示,蕭泠並未直接服食毒藥,或許中毒不深,或許能用這方子保住性命,那麼解藥就可以留給弟弟。

  人都有私心,大長公主也不能例外。

  但是若讓桓煊知道此事,他一定不會答應,只有騙他先服下解藥……只要蕭泠能活下來,他便不會再殉死。

  太后看女兒神色,便知她已經懂了,淡淡道:「我已將所有的底都交了出來,信不信由你們。」

  她看了眼女兒道:「你走吧,從今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我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直到死。」

  長公主神色複雜地看著母親,嘴唇微動,最終沒說什麼,拜了三拜道:「母親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