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一
大行皇帝停靈在太極宮太極殿中。閱讀
靈堂中絳幡高懸, 御床設在楹間,大行皇帝已換下死衣, 覆上了大殮衾。
氣候已有些熱了, 床下置了冰,絲絲冒著白氣。
堂中烏壓壓地跪滿了人,汗味混雜著龍涎、沉檀的香氣, 還有隱隱約約的屍臭, 令人幾欲窒息。
僧道們嗡嗡的誦經聲更讓人頭暈腦脹、昏昏欲睡。
帝後伉儷情深,皇后自大行皇帝駕崩便粒米未進, 只用了些稀薄粥湯, 大行皇帝更衣、沐浴、理須、剪甲等一應事, 她都親力親為, 不肯假手於人。
小殮禮後, 新皇繼位, 她便有些支撐不住,跪在靈柩前臉色青白,搖搖欲墜。
新帝孝順, 便即勸太后去配殿中歇息, 太后堅辭, 新帝再請, 百官都勸太后保重玉體, 太后這才讓兒子攙扶著去了配殿。
太后躺在榻上,慢慢地飲下一碗山參鹿茸湯, 這才屏退下人, 向兒子道:「如今你已登基, 後宮不能一直空著,待你父親大祥, 便該立後冊妃了。」
她頓了頓道:「對了,我已將阮三娘安置在報德寺中。
眼下你剛繼位,朝臣的眼睛都盯著你,過了這段時日,便給她換個身份入宮吧。」
太后說著莞爾一笑:「她與蕭泠是表姊妹,又與你一同長大,你起初看上的也是她,既然你與蕭泠有緣無份,當作慰藉也好。」
桓煊神色漠然:「太后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太后嗔怪似地看了三子一眼:「你放心,我既答應你在登基後便將解藥給你,自然不會食言。」
她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青瓷小瓶遞給他:「叫人給蕭將軍送去吧。」
桓煊卻不立即去接,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我有一事不明,望太后解惑。」
太后目光微動:「你說。」
桓煊道:「毒是何時下的?」
太后笑道:「解藥已給你,問這些事有何用。」
桓煊道:「兒子只是不解。」
「罷了,」太后從榻上坐起身,「你我母子,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頓了頓道:「是她入宮辭行那日,在你父親寢殿中用了點糕餅菓子。」
桓煊點點頭:「原來如此,太后果然好手段,連蕭泠那樣警覺的人都著了道。」
太后微微一笑:「我畢竟是你們的母親,她的防備心難免弱一些。」
桓煊接過藥瓶,拔開軟木塞,只見裡面裝著半瓶硃砂色的小藥丸,每顆只有紅豆大小。
他倒了兩顆出來,在掌心滾了滾,若有所思道:「她是重情之人,想必也不會提防我的親信送去的藥。」
太后臉色一僵,隨即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仿佛他在說笑話:「莫非你懷疑這藥有毒?」
桓煊不說話,只是目光如刀地看著她。
太后面露慍色:「你若不信,便找條狗或找個人來試一試,看看究竟有沒有毒……」
桓煊打斷她道:「不必,我試就行。
隨便找個未中毒的人來,自然不會有事。」
太后神色一凜:「你……」
桓煊不等她把話說完,便要將掌中的藥丸往口中送。
太后忙拉住他的胳膊:「不可……」
話音未落,她便知自己露出了馬腳。
桓煊將掌中的藥丸倒回瓷瓶中,塞上木塞:「我沒猜錯吧?
太后給我的解藥才是致命的毒藥,已經中了那種毒的人服下此藥,只會更快斃命。」
皇后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我與她只見過幾面,無冤無仇,為何要置她於死地?
我不過是為了逼一逼你,免得你做錯事罷了……」
桓煊道:「我也想知道太后為何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冷冷地看著她道:「太后將下了毒的經卷給她時,桓熔還是你的好兒子,難道太后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日可以用蕭泠的性命脅迫朕?」
皇后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了一下,他在說出「朕」字時,她莫名感到了一種懾人的壓迫——來自權位的壓迫。
她皺起眉,厲聲道:「這都是無稽之談!我給她那捲經書,不過因為那是你長兄的遺物,我留給她作個紀念罷了。」
桓煊道:「若非是長兄的遺物,她也不會打開。」
皇后道:「就算她已經中毒,若我真要她死,只要不拿出解藥即可,又何必多此一舉。」
桓煊道:「一來,毒下在經卷中,與服食自有不同,太后不知道她看過多久經書,接觸的毒物是否足以致死;二來……」
他掀了掀眼皮:「太后想要我親手害死她。」
皇后勉強笑道:「我為何要這麼做?
若她服了你給的藥立即斃命,三鎮說不定會反,於我這大雍太后有何益處?」
桓煊道:「太后何嘗在乎過社稷和百姓?
你知道若是拿出解藥,蕭泠安然無恙,我即便登基仍然可以讓位佯死去河朔找她,你大費周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二來,蕭泠若死在我手中,三鎮動盪,我無法坐視不理,到時候這皇帝不想做也得做下去,還要與蕭家的軍隊兵戈相向。」
皇后道:「若真如你所言,你必定不會放過我,於我有何好處?」
話雖如此說,她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額上也冒出了細汗。
桓煊凝視著她的雙眼道:「因為你只想害死她,折磨我,並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好處。
你對桓氏只有恨,你也不關心社稷和百姓,無論三鎮覆滅還是桓氏覆滅,你都樂見其成。」
他頓了頓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太后一定要她死?」
太后沉下臉來,她的臉還是那張臉,但已似變了個人,就像揭下了一副面具,面具下面空無一物,只有恨。
她忽然一笑:「你果然是來克我的,不料到頭來最了解我的還是你。」
她盯著兒子的雙眼:「其實四個孩子裡最像我的還是你。」
桓煊只是一哂。
太后一字一頓道:「我要殺她,因為她不該活著。」
她眼中的恨意似要凝聚成毒液流淌下來:「燁兒本是天之驕子,若沒有遇到她,他一生都會生活在光輝榮耀中,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燁兒為了她不惜捨棄儲位,忤逆母親,最後又為了她丟了性命,他孤孤單單地躺在地下,憑什麼她可以逍遙自在?」
仿佛有一隻利爪撕扯著桓煊的心臟,長兄死後,他的綏綏何嘗有過一日自在逍遙?
提到長子時,太后的神色忽然變得溫柔,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幾十年的歲月仿佛瞬間消弭,她又回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桓煊看著只覺脊背發涼。
太后夢囈般道:「知道嗎?
蕭泠入京那日,燁兒入我夢來,他說黃泉下很冷,很孤單,他想要蕭泠去陪他。
他什麼都好,就是被這女子迷了眼,哪怕到了黃泉下還念著她。」
她頓了頓道:「雖然她不配,可誰叫燁兒喜歡呢?
只要是燁兒喜歡的,我都要給他尋來……」
桓煊冷聲道:「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太后無聲地一笑,目光忽然凝成利箭,「你不該動燁兒的東西!你這畜生!」
桓煊道:「你口口聲聲為了大哥,其實你根本不在乎他,你只在乎你自己。」
太后眼中閃過戾色,隨即又笑起來:「無論如何你都救不了她,你猜得沒錯,解藥是假的,那是毒藥,只會加速毒發罷了,我根本沒有解藥,唯一知道此藥配方的趙昆已死,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這賤婦,她遲早要去地下伺候我的燁兒,不過早些晚些罷了。」
她眼裡滿是譏誚的笑意:「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等死。」
桓煊的眼中卻沒有露出她意料之中的恐懼和絕望,他的神色稱得上平靜:「就算我什麼都做不到,也可以陪她一起死。」
他頓了頓道:「太后以為我方才是在詐你?」
太后忽然注意到他雙眼有些充血,他連日為皇帝的喪禮操勞,又為蕭泠的安危憂心,即便雙眼中布滿血絲,她也不會往中毒上想。
她忽然扯開他的衣領,果然看見他的脖頸上有點點細疹。
桓煊道:「太后以為只有你能取得這種毒藥?
若你疑心我在騙你,不如等幾日看看。
我服下的毒肯定比蕭泠接觸的多,想來發作也比她快。」
太后臉色煞白,聲音微微顫抖:「你真是瘋了,你為了這個賤婦,連命都不要了……」
桓煊整理了一下被太后扯皺的衣領,淡淡道:「距離毒發大約還有幾日,太后不妨考慮一下,是將解藥交出來,還是……」
他抬起眼皮,冷冷地注視她:「眼睜睜看著這張臉徹底從世上消失。」
太后踉蹌了一步:「我說過我沒有解藥……」
桓煊若無其事道:「沒有也無妨,大不了一死,我和她一起走,黃泉路上不會孤單。」
太后道:「你不會棄社稷百姓於不顧……」
桓煊道:「太后既然能為了大哥棄社稷百姓於不顧,我又為何不可?」
他話鋒忽然一轉:「不過太后的話也有道理,身在天家,我也有我該承擔的責任。
所以我不會眼看著大雍江山落到你這樣的人手裡。
這還要多謝太后,將我推上皇位。
朕已擬好遺詔,待朕死後,便將皇位傳給十皇子,令長公主監國。
自然,待長公主平安誕下孩兒,駙馬便會將太后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她。
「至於太后……太后因大行皇帝駕崩哀毀過度,自請去皇陵相陪。」
他看見皇后的眼神,哂笑道:「朕知道太后不懼一死,但朕是孝子,一定命人寸步不離地陪著太后,以免太后因悲傷做出過激之事,務必要讓太后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