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鬧到後來,瑩月睡著了。

  不管情況在她心中壞到了什麼地步,她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總歸是釋放了出來,雖然是她極力避免的比較難看的方式,但,已經這樣,那就這樣吧。

  她疲憊不堪,也釋去心事,就睡過去了。

  方寒霄起先沒有發現,還絞盡腦汁在組織語言,這回他不敢張口就來了,而等他終於想好了怎麼從頭解釋,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覺得她的呼吸漸漸變得規律。

  他:……

  他有點不可置信,伸手想晃一晃她確認,手懸在她肩膀上方,又停住了,他居然有點不敢。

  如果真睡了,他又給晃醒了怎麼辦。

  又跟他鬧著要走了。

  還是讓她睡吧,睡一覺醒來,也許就冷靜一點了。

  ……

  「奶奶,你們和好了吧。」

  晨光透過窗欞,石楠充滿希望的聲音響起來。

  瑩月坐在妝檯前梳頭髮,聽見沉默了一下:「沒有。」

  石楠想嘆氣,又忍住了,怕把瑩月的心緒帶得更壞。

  昨晚她們出去後,沒敢走遠,就在堂屋裡坐著,聽到裡間傳來類似打架的動靜時,嚇得手心都涼了,總算那動靜持續時間不長,在她們快忍不住冒犯衝進去時,止住了。

  然後就很安靜,似乎沒事了,所以她現在才問了一句。

  這個時候,玉簪和另一個去提早飯的丫頭回來了。

  玉簪臉色有點古怪,進來就把那丫頭支走了,然後到瑩月身邊悄悄道:「奶奶,我們院門前多了人。」

  瑩月沒聽懂:「什麼?」

  「就是多了守著的人。」玉簪解釋,「是兩個婆子,我問了,她們倒也回答了,可回答得很怪,說是大爺讓她們在這裡的,奶奶如果要出門,她們也跟著一道出門伺候——大爺怎麼突然想起來這一出?我們也不缺人啊。」

  她是脫口而出,說出口的時候,乃至覺得荒謬好笑,但跟瑩月目光對上,她呆了:「——奶奶,真的?」

  瑩月冷著臉站了起來。

  她早上醒過來的時候方寒霄已經不在了,她記得自己咬了他,但後來怎麼樣,她的記憶就模糊了,只依稀記得他是不肯讓她走的——

  但沒想到,是這麼個不讓她走法。

  從前他那些好,全不過是假象,真實的他,深沉冷酷又不講道理。

  瑩月往外走。

  玉簪石楠忙跟上去。

  門前果然多了兩個不起眼的婆子,這種天氣,也不嫌冷,揮著掃帚,在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

  見到瑩月出來,兩人一齊丟下掃帚,上前陪笑行禮:「奶奶要出門?有什麼東西,都可吩咐老婆子拿著。」

  這是真要跟著她的意思了。

  她們不過聽令行事,瑩月跟她們發不出火來,深吸了口氣,一語不發,踩著微重的步子回去。

  說實話,對這個狀況,玉簪石楠生不出氣來,甚至還有點覺得——挺好的。

  但不敢說,她們是瑩月這一邊的,不能與主共榮辱吧,至少也不好意思叛逃到對面去。

  瑩月不要出門,食不知味地用過早膳,發了一陣呆,不覺就坐到了書案面前去。

  這個當口,她心亂如麻,往書架里摸索,無意中把那疊紙張抽出來,愣了愣,慢慢翻著,一時居然看了進去。

  與那些寫著玩的小文章不同,這許多跌宕起伏的劇情,被牽涉進去的所有人物如何安排,怎麼才能繁而不亂,環環相扣,她本已想得差不多——就此擱棄,她前面所有的功夫就白費了。

  心情再怎樣不好,日頭照常升起,天並沒有塌下來,她難道就要放棄自己的心血,只知沉迷頹廢嗎。

  那她才會把自己過得更不好吧。

  瑩月鋪紙磨墨。

  她還是想寫,但換一種寫法。原來她只是記事,現在這樣她和方寒霄變成了這樣——她決定把所有真實人物隱去,全部另編,事發時候托去前朝,只留下一個案件的框架。

  手裡有事情全神貫注做著的時候,那些紛擾好像暫時褪去了一邊,時間也過得很快。

  下午的時候,天陰了下來,天際灰濛濛的,有點肅殺的陰沉。

  石楠跑出去看過一圈,回來搓著手道:「好像快下雪了。」

  她說得不錯,過不多一會兒,就有細細的雪花飄了下來。

  這算得開年以來的第一場雪,不大,但雪花很綿密,細細碎碎落到院子裡,很快先把砌的小花圃磚面上覆了一層白。

  瑩月停了筆,猶豫片刻:「——叫那兩個婆子或是進來,或是回她們自己的地方避雪吧。告訴她們,我不出門。」

  石楠答應一聲,縮縮脖子,忙又衝出去。

  她回來得很快,面上帶著努力壓抑過的笑容:「奶奶,大爺回來了。」

  玉簪倒茶,石楠替他把解下的大氅上的雪花撣一撣,又放到熏籠上去。

  瑩月坐著,一動沒動。

  只是她的心理沒有那樣強悍,她先前那麼專注,此刻是一個字也想不下去了,提著筆,卻落不下去,倒是一滴墨順著筆尖滑下,污了紙張。

  主子們還沒和好,一定有話要說——或是吵,玉簪石楠忙完,很快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是你的犯人嗎?」

  瑩月心裡壓不住氣,她不跟婆子為難,但對上這個始作俑者,就沒那麼客氣了,她咬都咬過他了,想不出來還能把他怎麼得罪,索性一轉頭,直接質問。

  方寒霄臉色不變,只是搖頭——他吩咐在院門口添人的時候已經預料到要把她惹得更生氣,不過,他早上實在不得不出去,來不及等她醒來,她們徐家的人又實在能跑,當時要不是惜月跑了,還輪不到她嫁進來,因此他不得不預先做個準備。

  「那你把人撤走。」

  方寒霄很爽快地點頭同意。他人都回來了,還要婆子做什麼。

  瑩月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領會到他這層意思:「……」

  方寒霄眼看她臉色刷地又寒了,跟外面飄的小雪花一樣,心裡也是忽地上下了一下。

  他走過去,想拿她手裡的筆,瑩月不給,他好聲好氣地自己去筆筒里重新拿了一支,寫:別生氣了。我與你說實話,我一直瞞你,是因我至今尚有性命之憂。

  這一句實在聳動,瑩月欲待不看,眼角瞄到,又忍不住看了。

  ——我沒騙你,我遇過匪你知道的,那群匪徒,至今沒有抓到,我在外面那幾年,得知他們還犯了別的案子,手段更為兇殘,一樣逃之夭夭。

  她不夠聰明,分不出來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那就都不要聽好了,還簡單一點。

  她是要走的人了,他這些事,本也該和她沒有關係。

  方寒霄心頭一冷,在心裡把薛嘉言踹了一腳。

  ——因為他一早出去,就是找薛嘉言去了,他成長經歷特殊,與姑娘打交道都少,在怎麼哄媳婦上實在沒有經驗,從前好的時候怎麼都好,這一下惱了,他有點不知該怎麼下手,回想起自己的說話處置,處處都透著不合宜,難怪沒把她勸迴轉,他後來又想了一篇話,可是一晚沒怎麼睡,再翻來覆去一想,似乎又不好了,直挨到天亮,他對著她朦朧里的睡顏發了一會呆,決定為求穩妥,還是找個有經驗的人討教一下去。

  薛嘉言難得有機會指教他,樂得把胸脯拍得砰砰響,信誓旦旦地教他:「方爺,你別上去就認錯,沒用,你媳婦張口就能反問你一句錯哪兒了,你把自己從頭頂到腳底反省過一遍,她還能不咸不淡地問你一句,還有呢?——你得聽我的,你裝可憐!」

  「我跟你說,你別拉不下面子,兩口子關起門來的事,又沒外人知道,你裝得越可憐越好,女人心都軟,一旦叫她心疼了你,多大錯處都不算什麼了,到時候你不用哄她,她得倒過來哄你,嘿嘿,裡面好處多著呢——對了,方爺,你到底是犯什麼錯了?」

  ……

  他真是信了他的邪,好處呢,就得一波透心涼。

  「你扣著我,到底還想怎麼樣?」輪到瑩月反問他了。

  方寒霄有點悶悶地——都成他扣著她了,他想怎麼樣,他娶回來的妻子,當然是想跟她過日子了。

  像這世間所有相守的夫妻一樣,不,最好比他們還要好一點。

  但她好像完全不相信了,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騙子一樣。

  他沒法為自己辯白的是,他確實騙過她很久。

  這讓他如今的許多話都很難出口,太輕率地說出來,恐怕只會被她當成騙局的又一種。

  ——你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吧。

  他最終嘆了口氣,寫完這一句,不顧瑩月警惕起來的眼神,放下筆硬是把她攬住,頭埋到她肩上,帶著未散的外面的涼意低聲道:「我自己知道,我對你的心,早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