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不善的念頭閃過,瑩月旋即努力控制著自己平了平氣。
方寒霄還願意來敷衍一下她,總是比不敷衍的好,她不應該生氣。
「不用解釋。」話說出口的時候,她自己回味了一下,感覺大體還算平和,於是心中更進一步冷靜下來。
她已經不敢期望自己會得到實話,既然如此,又何必聽他編一篇故事呢,為難他,也為難她自己。
方寒霄站著,沉默了一會。
內心深處,此刻的感受,說實話——他有點腿軟。
這感覺很不可思議,他從未想過他會有怕她的一天,就是現在,她也沒幹什麼,可是這份沉滯的氣氛,比她對著他眼淚漣漣地大哭要可怕多了。
她靜靜坐著,低著頭,一縷髮絲垂在頰邊,側臉在昏黃燈光下冷清而淡漠,與他朝夕相對的小姑娘,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面貌,他居然不知道。
她的長大來得太突然也太無聲無息了些,令他措手不及。
並且,他無法否認,這成長很可能是因他而來,這也令他回來路上想好的那些為自己辯解的話說不出口。
是,他是有苦衷,不得已如此。可是難道她就活該受他的欺騙嗎。
想到她自己悶著,不知道已經忍耐著吞下了多少委屈,他心尖又有點微微的疼。
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居然就真的不解釋了。
連假裝一下都不假裝。
瑩月咬住了唇——她沒有那樣堅強,她怕自己的哽咽聲溜出來。
兩個丫頭對著她哭的時候,她都忍住了,只是安慰她們,但現在,他只是往她面前一站,她眼圈已經禁不住要發紅。
什麼沒有期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怎麼可能沒有。
可是現在是真的沒有了。
瑩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逼到眼睫的兩顆淚忍回去的,她又壓抑了片刻,才道:「我,今天幫你了。」
但他又狠狠鬆了口氣,肯說話就好,說什麼都好。
他連忙點頭。
瑩月不看他,怕看見他漫不經心的表情要哭,垂著頭自管繼續道:「你進去人家以後,岑世子跟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也要進去,我說祠堂失火,把他哄走了。」
方寒霄訝異,又有點心不在焉——她不生氣了吧?他現在開始解釋,她能不能聽進去?
「不管你要做什麼,我沒壞你的事,我還幫你了。」瑩月道,「我不會出賣你,你可以放心。」
方寒霄連連點頭——他當然放心,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瑩月這時終於擡了下頭,她得確認他認不認同,才好說下面的話。
見他點頭,她才道:「我不論到哪裡都不會胡說的。所以,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才醞釀出來的一點笑意凍住。
瑩月沒發現,心很冷地說自己的:「我對你也沒有用了,現在走,你也沒有什麼損失,玉簪石楠是我的丫頭,她們從小就跟著我,我想一起帶走,別的就隨便你吧。」
給,她就拿著,不給,就算。
方寒霄眼前發暈——連家都給他分好了!
他轉頭去拿了筆,感覺刻不容緩地有話要說,可是回來才寫了一個字就覺心浮氣躁,沒有耐心再寫下去,索性將筆一丟,不顧瑩月臉色,攔腰將她抱起,兩大步走到床鋪那邊去,將她一放,自己也踢了鞋上去,然後一把扯下帳子。
瑩月起先反應不及,腦袋挨到柔軟的被褥後,撲騰著要反抗:「——你幹什麼?」
陌生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瑩月的掙扎為之一頓。
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聽見方寒霄的聲音,上一回,他只是氣音,其實聽不出是什麼音色。
他的聲音低沉,不知是受過傷,還是久不說話,吐字略為緩慢,也有一點啞,但並不難聽,反而因此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響在她的耳邊,好似直接磨礪到她的心上。
瑩月因此怔住。
到這個時候,方寒霄早已明白自己是因為什麼露了餡,他想著不要色令智昏,然而到底是昏了。
但他沒什麼懊悔,乃至覺得放下了一點重負一一讓她知道就讓她知道,他偽裝至今,心中未嘗有多麼輕鬆。
不過露了餡,那就得解決一下露餡的問題。
「放你走?你走去哪裡?」 方寒霄問她。
因為他要在她耳邊說話,這個姿勢,無可避免地幾乎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
瑩月回過神來推他——推不動,他好像怕她現在就跑了一樣,還又往下壓了點,她只能將就著,困難地道:「那和你沒有關係。」
她難道還要和他交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又覺得他語意里蘊著輕慢強橫——這二者矛盾地糅合到了一起,成功激起了她心頭的火花,她不肯再吭聲,只是伸手又推他。
方寒霄壓制著她,他聲音里的輕慢其實只是因為他吐字慢,至於強橫就真的有——他想起來,難怪他才進來的時候,兩個丫頭眼睛紅得兔子一樣,他要是再耽擱一會,她是不是就直接帶著丫頭跑了。
她這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叫他怎麼敢放鬆。
家?
瑩月聽到這個字,眼圈熱了一下,不,從前她這樣覺得,可以後她沒有家了。
「你不要哄我了,」她很冷淡地道,「我現在走,也算如你的願了,免得你將來費心。」
方寒霄道:「我早不是那樣的想法,你想聽,我都可以解釋——」
「原來你真是那樣想。」瑩月眼神變得空洞,喃喃道。
很難形容出她這一刻的感受,她已獨自在陰暗的真相里呆了這麼久,與自己的傷口靜默疼痛地相對,而這一刻她知道了——所有她的臆想猜測,都是真的。
本來就是真的啊。
她那不知藏在哪個角落裡的遊絲般的一點希望到底是怎麼還會存在的,讓她再一次地跌進了深淵。
這一次,總算是能把她摔踏實了。
再也不必心存任何幻想。
她忽然間一點點都不能容忍再看見他,他的聲音那樣陌生,他的人也是,她還在這裡聽他的哄騙,多麼荒唐。
她掙紮起來,用力地。
方寒霄想解釋的第一句話就把她點爆了,整個懵了,手忙腳亂地壓制她,道:「那是從前,從前!」
他簡直後悔到想把那句話吞回去,他怎麼會蠢成這樣,她一說走,他都亂了。
她由始至終,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中。
瑩月沉默地掙扎,反抗,她拒絕方寒霄再湊近她的耳邊,她一個字也不要再聽他說,她甚至於很兇惡地想——如果他是真的不會說話,他們還像從前那樣,那多麼好。
他會鬧她,會有點煩她,可是更多的是待她好,不會這樣欺騙她,她不用聽他一開口,就刺破她的心。
她嗚嗚地哭出來:「——你把他還給我。」
她要那個變著法鬧她的幼稚明朗的方寒霄,不要這個心機深沉得她從未認識過的方寒霄。
眼淚開了閘,她所有的委屈傷心再也壓抑不住,他開始還能控制住她,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頓了一下,而瑩月抓住機會,越戰越勇,混亂里,甚至抓住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所有的自我勸說都被她丟去了一邊,她這麼疼,他憑什麼還可以居高臨下地指責她心狠。
他根本,就沒有心吧。
她嘴裡嘗到了血腥味。
……
瑩月終於清醒了一點,齒關鬆開。
方寒霄從她咬住他起,沒有再動。
直到感覺她鬆開,他才把手腕移開。
他試探著重新俯身,瑩月這一回沒有怎麼樣,她的力氣已經耗盡,再也掙扎不動了。
沒有再給她咬一下吧,他無奈又縱容地想,雖然他其實還沒摸明白她怎麼會炸成這樣,但這脾氣恐怕一大半是他慣出來的,他得認。
瑩月無力地搖了搖頭:「不要了。
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不假思索:「這不行。」
然後他想了想,放軟了一點語調:「除了這個,別的都可以。」
但別的她都不想要。
瑩月只覺得消耗過度,腦中空茫茫一片,道:「我們從來不是真正的夫妻,你還留著我,做什麼呢?」
方寒霄:「怎麼不是——?」
他失了聲,忽然反應過來。
屋裡只點了一盞燈,燃到此時無人去把燈花剪掉,光線已經昏黃閃爍,帳子放下來以後,裡面更暗,瑩月在昏暗中躺著,絕望地道:「你還要騙我,你怎麼是這樣壞的一個人。」
方寒霄被她的語氣刺傷——他不是銅牆鐵壁,他當然是會痛的。
他撐到現在,是覺得自己還有解釋彌補的機會,她那樣柔軟,他哄好她,不要費多麼大的功夫。
但這一刻他感覺到了她由身到心的排斥,她將他徹底否定,而糟糕的是,他居然尋不出什麼再為自己辯駁的話。
她躺在那裡,不再有什麼動作,可是好像離他有千里之遙。
他心中發疼,又不知道還能拿她怎樣,許久以後,憋出一句話來:「我就是這麼壞。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反正,她想走,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