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過了這個年,瑩月十七歲了。

  她好像一下子長大起來。

  她原來就不是多鬧的性子,如今變得更為沉靜,嫁到方家以後,日益豐潤的臉頰在新年裡沒有養得更圓,反而是瘦削了一點下來,下巴變得秀巧,五官更為明晰,眼神望著人時,清澈里,開始帶上一點屬於成人的疏淡。

  從外表看,她的變化仍屬細微,日夜相對的人難以察覺,連玉簪石楠都沒有覺出什麼不對。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內心發生過怎樣的驚濤駭浪,無人可以求助,無人可以訴說,她傾盡全力,假裝若無其事。

  沒有她想像得那樣難。

  打擊來得接二連三,她沒有時間再覺得痛,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自保本能開始運作的時候,其他一切置後考慮。

  方寒霄有一點點覺得不對。

  但是他說不出來,他蓄勢已久的攻勢將要發動,這個時候,他也無暇他顧。

  正月里,天天都是吃酒赴宴。

  初十這一天,輪到了隆昌侯府的宴請。

  親友們紛紛上門。

  方寒霄攜瑩月一起。

  瑩月這回倒是見到了岑夫人,因為望月的身孕三個多月了,岑夫人不喜歡這個多事的兒媳婦,但對子孫還是重視的,年節時府里來人太多,怕有什麼不相符的衝撞了她,便不命她出來。

  不過瑩月作為娘家妹妹,隨後還是見到瞭望月,是望月使人來叫她過去的。

  瑩月不太想去,但滿座人看著,不好把她們姐妹失和的事實擺到人眼裡去,只得站起跟丫頭去了。

  內室,望月歪在窗下羅漢床上,膝上搭著萬字錦絨毯,新年裡,屋裡一色簇新布置,丫頭使著美人拳,力道很輕很小心地替她捶著腿。

  她見瑩月時候少,上一次還是年前了,此時見到帘子掀開,瑩月微微低頭進來,直起一點身來,目光中蘊著說不清的含意,上下將她打量著。

  瑩月覺出她目光奇異,擡起眼來,與她對視。

  「大姐姐。」

  望月輕笑一聲,自己說了:「三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出息了,可見母親與你嫁的這個人,是嫁對了。」

  若是從前,瑩月或是含羞,或也就歡喜直認,眼下卻不過露出點淺淡笑意,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這門婚事怎麼來的,別人不清楚,望月作為始作俑者還不清楚嗎?

  以為事過境遷,再提起來這般自若,竟似真好意認真替她挑選的一般了。

  她不接話,望月也不在意,自管接著道:「三妹妹坐吧,彩琴,倒茶。」

  語調倒也和氣,不似找茬聲調。

  瑩月便在她對面坐下,她不想看,但又實在忍不住掃了一眼望月的肚腹處。

  想起自己曾有過的幻想擔憂,她心中閃過自嘲。這世上,可能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她一樣痴傻。

  並非完全沒有徵兆,惜月曾經的疑問就是一個提醒,只是她懵然不覺,自己是個傻子,還去教導別人。

  「三妹妹,聽說你先前遇上點事,受了驚嚇?」

  瑩月散漫的思緒一頓。

  被寶豐郡王調戲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從未告訴過外人,玉簪石楠也都自覺緘口,望月從哪裡知道。

  想了一下,她道:「沒有,大姐姐只怕聽錯了。」

  「自家姐妹,私底下閒聊兩句,你怕什麼。」望月輕笑著道,「我也是巧合里聽來的,倒是嚇了我一跳。聽說有些藩王宗室,十分放縱,在封地上無所不為,還好你不曾吃了他的大虧。」

  她嘴上道:「大姐姐說哪裡話,真沒有這樣的事,我許多日子不曾出門了。」

  「是被驚嚇到了?」望月好似沒有聽見她的再次否認,只是堅持說自己的,「妹夫已經替你出了氣,你倒也不需害怕了。只是,你該勸妹夫從此謹言慎行些才好,那畢竟是位郡王,不是好得罪的。」

  瑩月愣了一下,她知道寶豐郡王受傷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她先發現了一件更震撼顛覆她的事,寶豐郡王如何,反而不在她的心上了,她從未深想。

  「大姐姐,你越說越離譜了,這怎麼又和我們有關係了?沒有憑據,這可不是胡說的事。」

  她的驚訝毫無作偽,因為她是真的不覺得寶豐郡王受傷是因為調戲過她。

  方寒霄會為她冒這種風險——她心中乃至苦笑了一下,也太看得起她了。就是從前,她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望月看到眼裡,遲疑起來。難道真不是方寒霄下的手?

  寶豐郡王遇襲之事因為一直沒有抓到兇手,排查來排查去,最終漸漸將目光放到了方寒霄身上。

  不論有沒有證據,寶豐郡王白天調戲過瑩月,晚上就出事,他那一系的人就算起初沒料到方寒霄有這樣大的膽子,遍尋不獲之後,因此產生懷疑也是難免的。

  而方寒霄如果真敢幹出這樣的事,那心理素質堪稱是一等一,從他本人入手,很可能查不出什麼,瑩月相對就好突破得多。

  連岑永春都見過她說哭就哭的樣子,她的脾性,實在叫人一眼就看透。

  望月因此接受了這個任務。

  「大姐姐若沒有別的事,我回去席上了。」瑩月站起來,她察覺到望月打探的意思,覺得很沒意思。

  「再坐一會兒,席上又沒什麼事,你過去也不過干坐。」望月不放棄,堅持著把她留住,又說了一陣,言語之間繞來繞去,總繞不出寶豐郡王的事。

  她連告辭都不說了,直接走了出去。

  望月叫她堵得怔在那裡,過片刻才反應過來:「——哪來這麼大氣性!」

  瑩月畢竟是來做客的,她不能硬把人扣在自己屋裡,只能皺眉吩咐人:「去告訴世子爺,」她沉吟了一下,「應當與方家無關。」

  **

  「奶奶,你今日可厲害了一回。」出來以後,石楠有點咋舌地道。

  瑩月笑了笑。

  她哪裡厲害了。或者說,她從前是弱到了什麼地步,現在才連使一點小性子,都讓丫頭覺得她厲害。

  「石楠,」她輕輕道,「你和玉簪從前跟著我,是不是受了許多委屈,很不開心?」

  「沒有啊。」石楠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先是笑嘻嘻地,想了想又改了下口,「在徐家的時候是有一點,不過現在再沒有了。奶奶,你是不是被大姑奶奶問得想起了從前的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瞧她的日子才不好過呢,就是個面上光。奶奶如今過得比她好一百倍。」

  瑩月心裡嘆了口氣。

  面上光這個詞用得好。

  不過不該用在望月身上。她的日子,才是面上花團錦簇,內里空洞虛無。那個真正厲害的人,將她哄得滴水不漏,她到如今,如夢初醒。

  如果說,此前她按兵不動是陷入茫然,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話,望月把她找過去這一遭,是讓她萌生出了一點退意。

  陷在這種糾葛里令她覺得很疲倦,她提起從前,不是惱怒,反而是有一點懷念。清渠院那一方小天地,清貧閉塞,但沒有這許多煩惱。

  看問題的角度變了,從前覺得合理的事情,一件件也都變了模樣。

  不將錯就錯接受她的話,他大概不能這樣容易地與岑永春來往吧。她還沒有替嫁過來的時候,就聽說過平江伯府與隆昌侯府因為差事內里不和的事。

  你看,這些脈絡清清楚楚,一直都在,只是她從未發現。

  「奶奶,這些人為什麼忽然亂跑起來?——不對,奶奶,我們走錯路了。」石楠忽然發現了驚呼。

  瑩月回神,發現不錯,她是自己從望月屋裡出來的,望月被她氣到,沒給她派引路的人,她心裡有事,也沒注意看路,只循著最寬敞的一條走,不覺居然走到了外院附近。

  外面許多下人奔著一個方向在跑,步履匆忙,神色緊張。

  「出什麼事了?」石楠也有點緊張起來,往外快走了幾步跟著觀望,瑩月跟著她一起。

  石楠這時見到一個跑得慢的年紀小點的小子,壯膽上去攔了他問。

  「失火了,祠堂失火了!」小子大聲回答她,說完連忙又跑。

  石楠與瑩月面面相覷——這就難怪了,誰家祠堂失火都是大事,尤其還是新年裡。

  這可太不吉利了。

  亂糟糟的一群人很快跑過去,她們所在的這一處地方變得空蕩蕩的。

  「奶奶,我們進去吧,怪嚇人的。」

  瑩月正要點頭,一錯眼間,忽覺一個人影從前方屋舍拐角處一閃而過。

  而再前方,有兩個人正走來,其中一個她也認得。

  「大姐夫。」

  瑩月腦中空白了一下,眼見岑永春伴著身邊那個衣飾尊貴的人似要往那處屋舍里走,不及細想,攔了上去,有點生澀地喊道。

  岑永春全副心神放在身邊的懷慶郡王身上,他聽說懷慶郡王來,才去大門外迎了他,沒注意到瑩月,忽然被叫住,一怔:「啊?」

  然後他有點奇怪,「你在這裡幹什麼?」

  說著,他不由把瑩月打量了一下,他從前只覺得瑩月幼稚,沒怎麼留心過她,寶豐郡王居然為她傾倒,很出乎他意料。

  瑩月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努力撐著表情道:「大姐夫,我聽見人喊你們府上祠堂失火了,嚇了一跳,所以出來看一眼。你不要去看看嗎?」

  岑永春驚了:「什麼?!」

  他才從外面回來,真不知道,忙轉頭看懷慶郡王:「這,勞您——」

  「你忙去吧,我自己先坐一會。」

  懷慶郡王說著,就想往那處屋舍里走,岑永春猶豫了一下——他邀請懷慶郡王進到隆昌侯的書房裡待客是為顯尊重,但不能放他一人進去,陪笑道:「恐怕這裡危險,我領您去老太爺那裡坐一坐。」

  懷慶郡王臉色微沉,頓了一下,還是道:「好罷。」

  他二人走了。

  瑩月茫然地舒了口氣。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被本能主宰,腳不受控制地就上去了。

  「奶奶,我們進去吧?」石楠沒覺出什麼不對,人家祠堂失了火,瑩月告訴主家一聲也是應該的。

  瑩月張了張嘴:「——再等一等。」

  石楠奇怪,但還是陪她站著。

  沒有過去多少時間。

  方寒霄從屋舍里重新閃了出來。

  他大半個身子還隱在牆壁後,警惕的目光左右一掃,就跟瑩月對上。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