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
這是一年裡最隆重的節日,到處都喜氣洋洋,便是平日有什麼矛盾,到這個時候也都掩起來,人人和氣有禮,見面一張笑臉。
臘月三十這一日,方家由方老伯爺率領,朝賀祭祖過,歸府兩個房頭併到了一起擺宴守歲。
方家人丁不算興盛,方老伯爺半生戎馬,不怎麼在女色身上用心,他年輕時多年在外征戰,家中父母家計都是方老夫人操持,方老伯爺感念老妻辛勞,方老夫人在時,他就沒納過妾室礙她的眼,後來方老夫人先他一步而去,不多久方寒霄出了事,他傷心不過來,也沒心思想什麼續娶不續娶,一晃就到了如今。
那些旁支的子弟媳婦們此時也都進來領宴,明燈高照,人聲喧笑,互相恭喜拜年,乍一看,倒也興旺熱鬧。
但方老伯爺一掃席面,他這一脈主支還是單薄了些,便有些不足之意,底下有眼尖的看到,湊趣笑道:「老太爺別急,大哥兒和二哥兒都娶了妻,等到下一個年,老太爺這身邊,就該熱鬧起來了。」
這一個人輩分高,敘起來方寒霄該叫他一聲堂叔祖,所以他能管他們還叫個「哥兒」。
方老伯爺聽了,高興起來,笑道:「霄兒,聽見了沒有?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頓了頓,又向方寒誠道:「誠哥兒,你也是。」
他很不滿意方寒誠的這門婚事,覺得簡直是胡鬧,但再不滿意,在方伯爺的堅持下已經娶了回來,他做祖父的不能把孫媳婦退回去,這大節下,不好厚此薄彼,也需給些臉面。
他給了臉面,方寒誠卻沒多大精神,勉強撐起笑容來,應了個「是」字,但眉宇晦暗,是遮掩不住的頹相。
方老伯爺皺了皺眉,想到大過年的,到底按捺自己忍了下來,不再和他說話,收回目光,只做個眼不見心不煩。
屏風那邊,女眷席上倒是更熱鬧些。
這是洪夫人最得意的時刻,能壓在她頭上的長輩妯娌都不在了,她坐在這裡,就是滿席最尊的人物。
不過這份得意,在瞧見下首旁若無人自顧吃喝的薛珍兒的時候,打了折扣。
侯門嫡長貴女,就這麼點規矩!
洪夫人心中十分不滿,她和薛珍兒已經掐過幾場了,沒輸,可是也沒贏——薛珍兒有絕招,一生氣就回娘家,一回娘家,方伯爺就要找她的麻煩,叫她大度些,不要總和兒媳婦為難。
洪夫人氣個倒仰,以婆母的天然優勢,掐成這個結果可謂十分失敗,可她還想不出法子破局,她倒是想把那些婆婆折磨媳婦的水磨手段用到薛珍兒身上,薛珍兒根本不吃這一套,她無論使喚薛珍兒做個什麼,薛珍兒轉頭就使喚丫頭代替,毫無該自己奉承她這個婆婆的意識。
她再試圖從名聲上打擊薛珍兒,說她不敬婆母,薛珍兒更無所謂,張口就回:「那就休我回家啊。」
洪夫人:「……」
方伯爺跟建成侯定這門親事為的是結盟,如今把人家的閨女休回去,那不是結盟,是結死仇了,方伯爺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發生。
如此,洪夫人對這個兒媳婦一時竟無從下口。
薛珍兒確實自在,她招呼都不怎麼和同桌的族婦打,自管自己吃飽,才放下了鑲銀木箸。
然後,她眼角瞄上了旁邊的瑩月。
她和瑩月是妯娌,座次是挨在一起的。
從嫁進來,她沒怎麼和瑩月打過照面。
天冷,瑩月很少到外面逛,大部分時間都窩在房裡和熏籠為伴。
而薛珍兒沒有到大房屋捨去過——她沒空,太忙了,忙著斗方寒誠收拾方寒誠的通房跟洪夫人你來我往地過招,動不動還回娘家示個威,騰不出功夫來再豎一個對手。
不過眼下坐到了一起,她就忍不住要注意上她了。
洪夫人拿眼掃她,她其實感覺到了,就是不想理洪夫人,不過現在她看瑩月好一會兒了,瑩月毫無所覺,只是低頭斯文用飯,薛珍兒漸漸忍耐不住。
「你是不是有了?」她語意很酸地問。
瑩月第一下沒反應過來,茫然轉頭:「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有孕了。」薛珍兒把話說明白了點。她沒生育過,不過畢竟嫁兩回了,見識不少,瑩月吃個飯跟數米粒似的,一副很沒胃口的樣子,看臉色又不像生病,她因此有這個猜測。
瑩月詫異道:「——沒有。」
她兩人這一番對話本來簡短,但洪夫人留意到了,哼笑了一聲,問說的什麼。
薛珍兒當著眾人不好落婆婆的臉面,無所謂地學與她聽了。
洪夫人聽了,嘴角一勾,道:「大哥兒媳婦還沒有嗎?嫁過來大半年了,該上些心了,老太爺可著急抱重孫子呢。」
她近來沒空伸手到大房來,這一句是話趕話,正有機會,就刺了瑩月一記。
瑩月沒什麼精神跟她對嘴,低著頭含糊應了一聲。
她心裡有一點點鼓著氣——這又不是她的錯,明明是方寒霄的問題。
他那麼騙她,她還要替他背這個黑鍋,她覺得很冤。
桌上倒是發出了一陣善意的笑聲,取笑大姑娘小媳婦是女人們聚會的必有話題,大姑娘是該找個好人家了,小媳婦就是快生個大胖小子,總是要找個由頭,不然這麼幹坐著,可說什麼呢。
瑩月這個反應,在眾人看來就是小媳婦靦腆,也沒什麼不對的。
當著眾人,洪夫人不能說多的什麼,她自己的兒媳婦在桌上不管,字句全沖著侄媳婦去,她自己面上才不好看。也就罷了。
一時宴罷,族人陸續告辭歸家而去,方老伯爺年歲大,疲累撐不住,也去睡了,廳內便只留下方伯爺等人守歲。
外面爆竹聲噼里啪啦地響起來,方慧坐不住了,拉著瑩月要出去看。
瑩月正好也不想呆在廳里——她現在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方寒霄,看見他的時候,一時覺得心裡滿漲得要炸開,一時又空落落地什麼也沒有,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在沒想清楚前,只能儘量避開他。
她沒想過直接質問他,他很大概率不會承認,而這麼要緊的秘密,如果發現被她知道了,她無法預測他會是什麼反應。
她不想面對那份可怕。
不是她真的害怕,而是,怎麼說呢,她恐怕自己不能承受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藏著這個秘密,沒有對任何人說,獨自撐著如常起止,方寒霄這一陣一直很忙,不怎麼回來,目前為止,她居然還能撐住,沒叫他發現。
廳外,丫頭小子們在庭前笑鬧,點燃各種煙花爆竹,方慧一雙小手,一時要捂耳朵,一時要拍手,樂得忙不過來。王氏要替她捂著,她嫌王氏礙事,不要,還想衝上去自己找一個放。
這個王氏不能依她了,忙把她拉住:「姐兒,那爆竹蹦到眼睛裡可不是玩的,在這裡看看便罷了。」
方慧不依,瑩月回過神來,也勸了一下,方慧倒肯聽她的,嘟著嘴道:「好吧,那叫他們給我放那個大的,我要看那個。」
王氏搖頭笑著,無奈近前去吩咐丫頭。
「哎,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瑩月聽到這一句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才發現薛珍兒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站在她旁邊。
瑩月不由往後面退了退——她怕方慧聽見,這些話叫她聽見了不好。然後才道:「你說什麼?」
「別裝傻。」薛珍兒目光炯炯地,探究意味濃重地打量著她,「沒人,你大過年的這副模樣。」
先洪夫人說那一句時,瑩月低著頭,別人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薛珍兒就坐在旁邊,是看得真真的,她不像被說羞,倒是個鬱郁的神色。
「你知道是誰嗎?」薛珍兒又問她,「你告訴我,我去看看。」
瑩月:「……」
天天鬧得雞飛狗跳,還來打聽她。
薛珍兒嘴一撇:「誰耐煩管他。」她很不識趣,跟著打聽,「哎,你為什麼還沒懷啊?你身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要說懷抱著什麼心思來打聽這些,她也說不清楚,她就是想問。
瑩月無力得很,她現在看見薛珍兒也沒有那種鬥志了,只是順嘴駁她一句:「我沒有病。你不是也沒有懷。」
「你跟我比什麼?我才嫁過來幾天。而且,我有身孕才奇怪呢。」
瑩月駁完也覺失言,但薛珍兒回她的後一句聽著很怪。瑩月饒是不想理她,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薛珍兒也沒跟她賣關子,張口就道:「我還沒圓房呢,能懷孩子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站薛珍兒身邊的丫頭脫口道:「奶奶!」
薛珍兒嗤笑一聲:「怕什麼?是他不中用,又不是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丫頭急道:「不是,奶奶,您洞房晚上就把伺候二爺的丫頭打了一頓,二爺生氣了才——」
「那怪我嗎?什麼下三濫的貨色,敢跑新房門邊上看我,他們家沒規矩,我才替他立一立。」
瑩月聽呆了——就她此前聽說的那些傳聞里,二房新婚的兩口子鬧歸鬧,沒有這一出啊!
薛珍兒嫁進來快一個月了,居然至今沒有圓房。
「你們——怎麼會?」
「怎麼不會?方寒誠想用這個拿住我,做他的夢,他想,我還不想呢。」薛珍兒很厲害地道,「哪天他把他那些賤人都遣散了,我才考慮一下。」
瑩月不想聽她的家事,但實在是被弄糊塗了:「——你們同過床了啊。」
如果沒有,這麼大的事瞞不過下人,早該跟他們那些打鬧一樣,傳得滿府都是了。
薛珍兒稀奇地道:「同床又不一定就圓房。」
因為她新婚夜打了丫頭,方寒誠賭氣沒有碰她,干睡一夜以此羞辱她,不過她可不覺得,那麼個軟蛋,還髒,誰樂意跟他睡。
她甚至於不憚把這事告訴瑩月,方寒誠不管出於什麼心態不跟她圓房,總之就是他不中用,他不中用,她鬧的底氣更足。
……
瑩月眨著眼。
她一顆心已經在喜慶的爆竹聲里沉到了寂靜的深淵裡,由此反而掙扎出離奇的冷靜來。
她聽見自己聲音很低很飄地,在爆竹聲的間隙里道:「同床,不等於圓房啊。」
她沒有進一步問薛珍兒,不好問,但忽然間,她如醍醐灌頂一般,什麼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