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霄回報完這事以後就忙別的去了,他完全平鋪直敘,沒告任何人的狀。但方老伯爺樂過以後,回頭想想,自己心裡不是滋味起來,把方伯爺也叫來訓了一頓,沖他道:「管好你自家罷了!我先病著,沒精神管你,如今你倒是說說,你在家閒了三四年了,如今還閒著,你到底是想什麼心思?」
方伯爺想什麼?自然是想與他失之交臂的肥差,而且他沒閒著,搞幾回事了,時運不濟,都失敗了而已。因為裡面牽連著算計方寒霄,他不好細說,只能含糊道:「隆昌侯可惡,進讒言搶了咱家的——」
「你可醒醒吧。」方老伯爺只聽他說一句,火氣就上來了,「你技不如人,敗了就敗了,一輩子摔那個坑裡了不成?沒那個窩兒,你打算從此就賦閒著了?總兵官是朝廷要職,就沒隆昌侯告你那狀,換人也是正常的事,老子坐了十來年,那是托賴皇上信任,它不是真就姓了方!」
方伯爺有點不服,辯解道:「若無隆昌侯,本來傳出的信兒,皇上都打算照舊點了我的,霄哥兒在時,您常把他帶運河上去,不也是打著叫他接班的主意嗎?」
「老子那是盡人事,聽天命,能接自然最好,不能接,老子難道還能去跟皇上鬧事嗎?把本事歷練出來,自然有往別處用上的時候!」方老伯爺肝火更盛,「你還有臉提霄兒,你看看霄兒二十出頭的年紀,都比你拿得起放得下,那麼一無所有地出去,一無所有地回來,天天也樂呵呵的,盡心盡力地伺候我,我好些了,他主動又往外面找著朋友走動去了,也沒悶在家裡自怨自艾。看看他的心志,再看看你的!」
方伯爺讓噴得狼狽極了,心裡埋怨了方老伯爺十七八遍「偏心」,礙著方老伯爺的暴脾氣,不敢說,只是悶著。
他不回嘴,方老伯爺總算平了點氣,重又問他:「你到底怎麼打算的?我告訴你,朝廷里就那麼些位置,你再閒兩年,那些你從前看不上的差,你都沒得做了,人走茶涼,你懂嗎?」
方老伯爺訓他訓得凶,到底也還是想為兒子好,這一句把方伯爺點得悚然而驚——不錯,官場這張網從不靜止,而是不斷在進化編織著,他脫離越久,屬於他的空間就會越小。
這不是他進行一些日常的交際往來就可以維護住的,別人有官在身,有權在手,就有利益可以交換,並因這種交換而日漸緊密,沒有的他只會越來越邊緣。
他低了頭:「爹,我知道了。」
這麼大的兒子,方老伯爺也不是很管得動了,眼不見心不煩地一揮手:「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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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到徐家那一邊。
前文有敘,徐大太太管的家吧,就那麼回事,看著似乎像樣,其實處處漏風。
這一方面是敗落下來的大戶人家在所難免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因徐大老爺的置身事外,一個家本該有一對主人,男主外女主內,徐大老爺常年撂挑子,事都堆在徐大太太身上,徐大太太精力有時不能兼顧,一些她不留神的小地方,漸漸就鬆懈下來了。
所以,福全在平江伯府差點屁股開花,但回到徐家,把銀票交給惜月還真沒費多大事兒。
福全在徐家長了十二年,他跟姐姐石楠一樣,都沒混到什麼好差事,從前就是在外院傳傳話跑跑腿什麼的,因為他年紀小,更早兩年,還可以直接進到後院去,所以他差事雖次,對徐家裡外是極熟悉的,人也都認識他。
瑩月給了他一些額外的跑腿費用,他就在路上買了些瓜子花生,走到徐家來,說是想從前的小夥伴們了,正好主子使他出來跑腿,他就順道過來看看。
跟他一處跑過腿的小子們很羨慕他,放了他進去,找了個偏僻地方一處坐著,磕著他的瓜子,吃著他的花生,紛紛誇他出息了,又問他平江伯府是不是很氣派。
福全滿嘴胡吹大氣,吹了好一會兒,幾個小子都過夠了癮,福全才說了,吃了他的請,也得幫他個忙。
福全嘿嘿笑著,求他們設法把二姑娘身邊的菊英叫出來見一面,他那天走得急,都沒來得及跟菊英告別一下。
他說得曖昧,小子們瓜子都忘嗑了,齊齊瞪大了眼:「哎呦,你毛長齊了沒?就知道想女人了?!」
福全推身邊的小子一把:「胡說什麼,菊英姐姐從前照顧我,我聽說她現在日子不好過,既然來了,就給她帶包糖吃,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小子伸手:「那你給我,我替你捎進去。」
福全立刻搖頭:「不成,我怕你路上偷吃!」
「切,誰偷吃你的,跟誰沒吃過糖似的。」
說是這麼說,這麼大的小子在外院混,於男女事上一知半解,正是將開竅未開竅的時候,越是這個時候,越是樂意言說,要湊這個熱鬧,當下真有一個站出來:「等著,我替你叫去!」
福全忙道:「可避著點人,別叫太太知道。」
「用你說,太太知道,我也沒個好兒!」
這小子說著,嘿嘿地笑著跑了。
此時惜月跟雲姨娘已經直接被勒令不許出清渠院一步了,但菊英梅露兩個丫頭還能走動一下,畢竟總得有人去廚房拿個飯什麼的,徐大太太再震怒惜月所為,不能把她餓死在院裡,那太聳人聽聞了。
於是一會兒功夫後,菊英還真被藉故找了過來。
從前福全常替瑩月捎書進去——所以瑩月才敢把銀票託付給他,因他年紀雖小,在傳遞上還挺有經驗,這些別的小子們難免也有類似的勾當,很知道怎麼避人耳目,菊英無精打采地走過來,一路上還真沒叫人碰著。
福全在一幫小子們炯炯的目光下,從懷裡把那包已經捂化了一點的花生糖掏出來,交給菊英:「姐姐,勞你從前照顧我,這糖送給你吃。」
福全硬往她手裡塞了塞:「姐姐,別跟我客氣。」
一個紙團借著糖包的掩護,從他掌心裡同時滑到了菊英掌心,然後他直接扣住了菊英還要推拒的手,把她往旁邊拉了拉,「姐姐,我和你說句話。」
小子們一看福全這麼大膽,興奮地發出了怪聲來。
菊英本要生氣了,福全墊著腳尖,飛快地低聲說了一句:「我們大奶奶給二姑娘的。」聲音旋即恢復了正常,「姐姐,你別惱,往後我想見你也見不著了,你就給我個面子,收下罷。」
菊英眼皮顫抖了一下,哼了一聲,好像強忍怒氣不得不收似的,捏住了糖跟紙團,掙開了福全的手,然後轉身就走了。
小子們還伸頭看呢:「這就走了?」
福全做戲做全套,也伸脖子,很是留戀的模樣:「唉。」
把小子們逗得大笑,都取笑他:「你真是人小心不小!」
鬧過一回,福全說還有事,要走了,囑咐小子們別把他這事往外說,小子應道:「知道,就你話多,我替你叫的人,我說了,我有個什麼好?」
福全才走了。
另一邊,菊英把糖跟紙團都揣到了懷裡,順來路提心弔膽地回到了清渠院,一路上只怕叫徐大太太或者徐大太太的心腹碰著,幸而沒有。
午後時分,雲姨娘和惜月都躺在炕上。
不是午歇,而是在養傷。
雲姨娘挨了二十板子,惜月是姑娘,徐大太太還是要些體面,沒直接打她,但是勒令她在院子當中跪了足足兩個時辰,暑天炎熱,惜月不但差點把膝蓋廢了,還中了暑,跪過那半天以後,爬都爬不起來了,徐大太太見她這麼慘,才消了點怒氣,這兩天沒再來找她的麻煩。
惜月對自身所受痛楚還能煎熬,但是連累了生母,心裡過不去,兩天沒大說話了,雲姨娘忍著痛,過一會兒,就安慰她一句:「二丫頭,姨娘沒事,你也別懊悔,把這最難的時候熬過去,就好了,太太總得想法安置你。」
徐大太太再嚴苛,她不是喪心病狂,妾室庶女的命也是命,不管多招她厭惡,她不能直接下殺手,這麻煩遠大於隨便找個人家、眼不見為淨地把惜月嫁出去,所以只要能熬到徐大太太冷靜下來,想明白這個道理,惜月這一計就算成了。
惜月有氣無力地應了一句:「姨娘,我知道。」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可是她沒有別的路走,事已經做下,如今也只能咬著牙往前硬撐了。
這個時候,菊英匆匆回來了。
梅露見她模樣奇怪,說了她一句:「你做什麼去了,怎麼做賊似的?」
菊英沒顧上說,喘了口氣,把糖包先掏出來,然後又摸出了那個紙團,走到炕邊,蹲下遞到惜月眼前:「二姑娘,三姑奶奶著人捎給姑娘的信。」
她不識字,路上怕被人撞見,也沒敢把東西取出細看,見是個紙團,就以為是瑩月寫的信了。
現在她在惜月疑問的眼神中幫著把紙團小心地一點點展平,不由愣了一下:「——三姑奶奶捎的什麼?這信怎麼怪怪的?」
銀票這樣的物件,她也沒有機會接觸過,看見了一般不認得。
但惜月讀過書,就是沒見過,也能認出來寫的是什麼。
她在烈日底下跪昏倒了都沒落一滴淚,此刻忽然間眼前一片暈眩昏花,兩大顆淚珠直直落下來,打在銀票上。
菊英嚇了一跳:「怎麼了,三姑奶奶寫了什麼?可是責怪姑娘了?」
雲姨娘聽見動靜不對,也從那邊努力撐起身子,把目光投過來。
惜月咬著牙——她怕一開口,排山倒海般的悔愧將她壓倒,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梗著聲音道:「沒有。」
她把眼睛也閉上了,又過一會,才又道:「我們剩的那二兩銀子呢?」
菊英遲疑地道:「在呢,姑娘要用了?可是身上撐不住了?」
那二兩碎銀是她們僅剩的銀錢,之前受了罰後回來,雲姨娘就想用了,大夫不好請進來,托人買點藥吃還是有門路的,只是她們一下傷了兩個人,恐怕這點銀錢一下花空了,徐大太太那裡再找事,她們就只能等死了。
所以雲姨娘的意思是給惜月買降暑及貼膝蓋的膏藥就行,但惜月覺得自己歇兩天緩過來就好了,雲姨娘傷在皮肉上更重,要讓雲姨娘用,母女倆爭執不下,最終只能決定先熬兩天再說,誰熬不下去,誰再用。
惜月道:「不用省了,我們有錢了。去外院找個小子,把我和姨娘的傷說清楚,讓他去藥堂抓藥。」
她覺得自己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但她清楚,她不用藥,雲姨娘也不會肯用的,所以一併說了。
雲姨娘發著呆:「怎麼就有錢了?」
「三妹妹——」惜月喉間又梗了一下,「捎了一千兩的銀票來。」
……
雲姨娘和梅露菊英都驚呆了。
惜月沒顧上管她們的情緒,只是想哭又想笑。
這個傻丫頭,還是一樣的傻,一捎捎這麼大面額,叫她怎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