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監五旬左右,細目長眉,慢悠悠地道:「怎麼說?」
小福子就把在平江伯府的見聞說了:「——爺爺您看,親爹躺在床上,方伯爺進了屋看也沒過去看一眼,只是拉著我說個沒完,後來我宣旨意,也是方大公子動了,他才跟著動,我要不提醒一聲,再沒有方大公子在,他能讓老伯爺自己從床上爬下來跪著!真是活脫一個不孝子,老伯爺把爵位給他,我瞧真是白瞎了。」
張太監眯縫著眼:「人家的家業願意傳給誰,有你什麼事。」
小福子道:「我只是替方老伯爺惋惜,當年多英雄的一個人物,北邊把蠻子打得冒不了頭,調到水上去,又一手把那些成氣候不成氣候的水賊們都打服了,幫著設立起了漕運的一套關卡,結果現在遲了暮,兒孫死的死,不孝的不孝,只剩了一個長孫還像個樣子,偏偏遭匪還成了啞巴,唉。」
張太監看上去快睡著了,但他薄唇一掀,話語如單刀直入,語意沁涼:「得了多少彩頭?」
小福子:「……」他嘿嘿嘿笑了,把袖子裡的荷包掏出來,「就知道我這點成色,瞞不過爺爺的慧眼,爺爺請看。」
他把荷包倒過來倒了倒,倒出來一個小金馬。
小金馬不大,但是是實心的,這分量就不一樣了,而且做工還十分精美,四個蹄子翻飛,頭昂得高高的。
「方家那大公子雖一句話說不出來,心裡是個明白人,看他做事這份敞亮,就是叫人舒服。」
張太監隨意掃了一眼:「你覺得是方大公子給的?」
小福子點著頭:「方大公子親自塞我手裡的,這還能有錯?方伯爺倒也還客氣,一路把我送出了門。說起來,我不是去給他傳的旨意,也怨不得他沒個表示。」
張太監嗤笑了一聲:「蠢貨!」
小福子:「……」他小心翼翼地,「爺爺是罵我呀,還是罵那方伯爺呀?」
他怎麼聽著有點不對味呢。
張太監緩緩道:「方伯爺和我又沒恩怨,我好好地罵他做什麼?自然是罵你這個蠢猴崽子了。」
小福子眉毛一耷,跪地上道:「我是蠢,吃的飯還沒爺爺吃的鹽多,不然要認爺爺作爺爺呢,求爺爺指點迷津。」
這個小徒弟年紀小生得好,心眼兒算滑溜,但也有實誠的時候,張太監嘴上不留情,心裡是最喜歡他的,踢了他一腳,叫他起來,才道:「你以為方伯爺不表示,只為著你不是去給他傳旨?這是想坑他那大侄兒,你自家想想,你辛苦跑這麼一趟,又是傳的好信兒,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心裡還這麼舒服嗎?」
小福子一愣,往平江伯府去傳話,是個明擺著的好差,這種累世勳爵家最不差錢,宮中去人幾乎從不會空手而回,那些文官宅邸就不一定了,有那不開竅的,連碗茶都未必請喝。
皇帝不會給小福子這個位分上的小內侍直接吩咐差事,原是說給了張太監,張太監照拂自己徒弟,才使喚他去了。
小福子回過點味來:「當然是不舒服,不過這麼樣的話,我也不會記恨方伯爺,本不是給他傳的話。」
方伯爺若不在場,那這賞賜輪不著他掏,但他既然在,方寒霄作為晚輩沒有越過他行事的禮。而方寒霄如果反應不快,就呆呆等著方伯爺的示意,那只有把小福子送出了門,等出個難以挽回了。
「第二,」張太監豎起兩根手指沖他晃了晃,「這彩頭也不是方大公子給你的,你看這荷包,是個丫頭使的花樣,跟這貴重的金馬配得起來嗎?」
他一說,小福子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裝金馬的荷包是粉色的,繡著一圈海棠花,質料也一般,沒繡金也沒繡銀,方寒霄一個大男人就算喜歡這種娘們唧唧的花樣,也不會用這麼簡樸的。
他之前出了平江伯府大門,就先把金馬倒出來看過了,一下被金馬迷花了眼,此後一路只顧著喜孜孜了,哪裡還去注意荷包是什麼模樣。
「這金馬也不是為賞人制的,當是事出突然,方老伯爺隨手從屋裡找出來的一個物件,要了丫頭的荷包裝起來,填給了你這個猴崽子。」
張太監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小福子終於懂了:如果金馬是方寒霄隨身帶的,那不會是這麼個荷包裝著,既然不是他隨身帶的,那他從方老伯爺屋裡出來,自然只有是方老伯爺的東西了。
「爺爺這一雙慧眼,小福子我修幾世才能修出來呢!」小福子心悅誠服,「爺爺身在宮裡,一雙眼睛卻好似跟著我去了平江伯府一趟似的,我不知道的,爺爺都看出來了。」
「老伯爺一片苦心啊。」張太監悠悠嘆息著,「病得那樣,還想著替孫子打點你。也就是老伯爺,才有這樣的出手,你真從方伯爺手裡接賞,這金馬是空心還是實心,可就說不準了。」
小福子笑道:「那倒怨不得方伯爺,老伯爺鎮著江海十來年,到方伯爺手裡,把這差事丟了,這丟的豈止是一個差事,是成千上萬就如那江河般流淌的進項,怎麼還大方得起來呢。」
張太監斜了他一眼:「你這猴兒,這會兒會說漂亮話了,才我問你,你給方伯爺下的那是什麼定語?張嘴就說人不孝!我瞧你比人親爹方老伯爺還厲害些。」
小福子喊冤:「爺爺,我說的都是實話,沒添一些兒油醋,方伯爺就是那麼乾的,他自己大約不覺得,我看到眼裡,可是替老伯爺心酸得很。」
「因為他並不感激方老伯爺,」張太監一針見血地道,「他雖說承了爵,可這爵位是從方大公子手裡走了一圈,繞了個彎子才落到他手裡的。這個彎子一繞,味就不對了,於他來說,不是方老伯爺給他的,而是他自己賺來的。」
小福子看一眼手裡的小金馬,心自然就偏了過去:「當年這彎子還不知怎麼繞的呢。我瞧方老伯爺也不放心得很,不然,才直說讓方伯爺給賞就是了,偏等他出了門,讓方大公子追上來。
張太監讚許地點了點頭:「你這個話才算是說得有點意思了,我叫你出去,你不單是要帶著手,也要帶著眼睛,帶著心。」
又砸吧著嘴道,「這有兒孫也麻煩得緊,方家人丁算少的,都隔著輩鬥成了這樣,我瞧還不如我們這樣沒根的清靜呢。」
張太監白他一眼:「才說你靈醒,又冒蠢話!你這是年歲小,等你到了咱家這個年紀,金山銀山換不到一個連著你血脈的後,你才知道真沒有,是個什麼滋味。」
小福子大咧咧地:「沒有就沒有唄,我自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以後只服侍著爺爺,給爺爺送了終就成了,我又不是方老伯爺,有什麼了不得的家業要傳承。」
他說完這句話,屋子裡靜了一瞬。
燈花跳了一下,張太監慢慢道:「你這種話似乎沒什麼,但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
小福子低了眉眼,諾諾地應了個是。
說方老伯爺沒什麼,就傳出去也不會怎樣。
可這座宮裡,住著一個至高無上的人,他有一份世上最大的家業,無子可承。
假使這位至尊聽到耳中,觸景傷情,小福子的前程就懸乎了。
「在這宮裡行走,你再加上一百個小心,都不算多的。」張太監又點了他一句,才道:「行了,明天我不給你排差事,你就在宮門外等著,領方大公子進來,你收了人家的重禮,也當殷勤些,別叫人覺得禮砸水裡去了。」
小福子忙道:「是。」又陪著笑,「爺爺看,這小金馬打得真精神,回頭我給爺爺放到宅子裡,也是個好意頭。」
張太監斥道:「咱家稀罕你這些,還要你獻這個勤兒。」
「那是,那是。」小福子嘻嘻笑,「不過我就樂意孝敬爺爺,爺爺不要也不行。」
站起來墊著腳尖溜了。
張太監無奈,沖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這猴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