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里外的江浦城外燈火燭天,城西外的篝火一路延伸,斷斷續續直到十餘里之外。→
西門外一處大院的正堂里點起幾盆炭火,大廳中暖意融融,但周圍坐著的一群彪形大漢卻又讓氣氛有些陰冷。
高踞上首者身穿紅色箭衣,臉上有兩道深深的疤痕,此時已經取了皮帽,露出收束規整的三椎髻。他抓著一塊羊排,緩緩的咀嚼著,其他人也在各自吃肉,等著有人先說話。
「這伙子官軍是安慶來的?」上首大漢打破廳中的安靜,一邊吃一邊問道。
「天黑時我從北邊那橋回來,路上抓到一個迷路的官兵,說是從安慶來的守備營。」滿臉橫肉的掃地王捏著羊前蹄,肉已經啃了多半,他看了一圈其他人道,「押回來問了,就是個守備官,一千多兵馬,有兩門炮,船上還有幾百的水軍。」
「守備官怎有銀子練出幾百鐵甲兵來,總是那兵胡亂說,休要信他。」黃臉的八大王呸了一聲,轉向上首的紅衣大漢,「四哥你可見過守備有甲有炮。」
紅衣大漢微微點頭,依然在啃那塊羊排,正是縱橫大明北方的闖王高迎祥,因臉上的兩處傷疤,又得了個高疤子的綽號。
他今日天黑之前剛到江浦,原本是與八大王等人匯合,準備圍攻江浦縣城,未曾想到就聽說了今日的大敗,不光丟了幾百馬兵,銀錠橋頭的近萬人被官兵幾炮打得崩潰,幾個頭目帶著老營和馬兵逃回江浦,大部分廝養在路上逃散,直到此時還有人絡繹不絕的到達江浦。
馬守應的營地在靠近銀錠橋的地方,損失最為慘重,不但廝養散失,差點連老營的家眷都丟了,好在官兵進攻的時候天色很快就暗了,他們並未發現馬守應的老營所在,這才連夜把老營移到了江浦。
所以進攻江浦不再是優先任務,最要緊是如何應付這支官兵,首要就是要弄清楚這支官兵的來歷。
他抬起眼睛看著張獻忠,「以往是未曾見,但咱們也未曾來過這南京的地方,難說南邊官兵本就如此。」
張獻忠搖頭道,「那安慶額昨年去過,掃地王和革里眼也去了,沒見得有如此官兵。🌷🍫 ➅9𝕊H𝕌𝓍.C𝐨M 😝💗」
掃地王也贊同道,「昨年去時,破了三個縣城,只有那桐城未下,在宿松還敗了一支府城來的官兵,尋常得緊,若是有個安慶守備營,便該遇得到。先時咱也不信,但割了他三根手指,仍說是安慶的,咱老子有些迷糊。」
「便是安慶的。」一個聲音突然說道。
高迎祥放下羊排,看著右側那人道,「馬長家可是認得?」
馬守應丟了羊骨恨恨道,「那發炮的陰招,我在舒城見過。亦是讓兵擋著,填好了讓開便發,躲也無處躲,就是從桐城過來的兵,想來必是這守備營無疑。」
高迎祥神色不變,「那便是說一年之間練出來的營頭,可問到將官是誰?」
下面沒有人說話,高迎祥微皺眉頭冷冷道,「搖天動腦袋都讓人拿了,各位還不知道是誰拿的?」
掃地王咬咬牙回道,「那兵說將官去年是個桐城的班頭。」
他說罷與張獻忠對視一眼,兩人眼神交匯,都想起了去年桐城的情形。
他們都是走遍天下,見過的城池不計其數,有些大城一攻便破,有些小城卻堅韌不屈,要說起來桐城並無特別之處,但因間隔並不遙遠,站在城頭牆垛上那個衙役班頭的形象很快浮現出來。
張獻忠轉向高迎祥,「那便是了,咱老子在見過這狗役。」
高迎祥嗯一聲問道,「有何出奇之處?」
「原本想來並無出奇之處,但細細想來,那桐城當時無兵卻有重甲,生生把上城的人打了下來,晚間那些狗役鄉兵還敢出城偷寨……」
正說到此處,東邊一陣鑼鼓號音,各處都有回應,接著還有喊殺聲隱隱傳來。
掃地王呸了一聲,將手上的羊骨一把仍在火盆中,「那江浦小城也是可惡,憑他一幫鄉兵也敢欺我。」
高迎祥細細聽了片刻突然道,「是兩處打鑼,城北是江浦城裡,有兵從東面來。」
下面的賊首微微有點騷動,他們沒想到那區區千人的官兵竟然還真能連續作戰,不但下午打仗,晚上還能走十幾里路來偷營。♡💣 ❻➈丂ⓗยⓧ.𝓒σ𝓶 💙💝
劉國能緩緩站起道,「咱今日說了話,官兵偷營便領我老營去打他,跟闖王告個罪,這便要過去。」
高迎祥擺擺手,「闖塌天說的話自然是有信的,但這千把人的官兵步卒,大戰之後能派出來三百便是多的,虛張聲勢罷了,這城外二十萬人,怕他個驢球子,有李闖將在城東,你坐下喝酒。」
劉國能掃視其他人一眼,見沒有人有異議,才緩緩坐下來。
此時外邊鑼聲卻又緊了一陣,這次聽著更近,似乎就在西城牆附近。廳中眾人紛紛偏頭往外張望,還有人低聲議論。
高迎祥卻依然埋頭啃著已經沒多少肉的羊排,張獻忠已經吃好,自顧自的端起酒碗在喝,劉國能也沒有去看外邊,將炭盆上熱著的一個銅壺提起,往高迎祥和張獻忠碗中加了酒。
鑼聲又低了下去,眾人稍稍放鬆,廳中又回復安穩。
「各位都是老長家,圍過的城沒一百也有七十,該穩住是便要穩住。咬人的狗不叫,敲鑼打鼓偷營,不過是來嚇唬人的。」高迎祥終於啃完了肉,將骨頭隨手往後一扔,手在褲子上抹了幾下,把褲子抹出幾道深色的印跡,隨後站了起來。
他身材高大,在堂中上首緩緩走動,自有一股威勢。
「咱老子在和州碼頭就抓到一個官兵,便來自安慶守備營水營什麼隊,左右是坐船來的。」高迎祥思索著道,「那兵傷得重,拷問片刻就死球,咱老子和闖將計議一下,恐是那盧象升要來了,調了沿江兵馬來圍咱們,是以和州只留了兩日。」
各個頭目一聽到盧象升,紛紛屏氣凝神,跟眼前這奇詭的守備營相比,盧象升是老對手了,大夥也不掩飾對此人的懼怕,現在被盧象升追在背後,緊張是必定的。
「未曾想這安慶坐船還跑在咱們前面,他們堵在浦子口,是要斷往東的路,咱老子想著,那盧象升恐怕要從西邊來。」
堂中有低低的議論聲,他們中有不少人已經在江浦呆了些日子,知道這裡是個險地,官兵今日登陸之後更加兇險。
江浦北方都是山區,道路的通行能力並不強,南邊是大江,現在東面往六合的官道還在,但官兵已經奪取了猛虎橋,過橋不遠就是往六合的官道。如果大隊要前往六合,在猛虎橋的位置就會遭遇官兵的側面威脅,更不用說官兵還有炮,興許從猛虎橋的西頭就能轟擊官道,沒人能在這種情況下行軍。
所以往東的道路也斷了,如果盧象升果真從和州或全椒過來,所有人都被圍在了江浦城周圍,屆時只能從北面山道逃跑,屆時盧閻王一追,各營爭搶之下,恐怕只有很少部分人能跑出去。
張獻忠看看高迎祥,「四哥的意思,是江浦不留了。」
「便是不留了,這江浦小城堅兵,咱老子今日剛到就遇各營逃回,各家都是捨命跑遠道的,要講究個氣運,江浦不是久留之地。」
那邊的馬守應道,「那各家在河東折了那許多馬兵,便不報這仇了?」
「打不過盧象升,便該躲著走,官兵打仗也是謀口飯吃,這仇記來何用。」掃地王嘿嘿笑道,「咱老子聽闖王的。」
高迎祥看向劉國能,「闖塌天說句話。」
「要走便早走,江北這地方河塘多,跑起來甚不便利,還是往河南去。」
等高迎祥的目光落到張獻忠身上,八大王偏偏腦袋道,「走也有個去處,四哥說要往何處走?」
「往西回頭路,往南是河,往東越走越侷促,探子說河塘比此處還多。」高迎祥回到位置坐下,「往北。」
張獻忠馬上接道,「明日西營當先鋒。」
此話一出,周圍有人露出點不屑的神色,此時若盧象升在追擊,那就是後衛最危險,前鋒反而是最安全的,而且還能搶到東西。
高迎祥沒有立刻表態,沉吟片刻之後才道,「西營當先鋒,到滁州城下。」
劉國能此時突然開口道,「搖天動沒了腦袋,但老營還在,他們明日跟誰家走?」
話一出口,張獻忠臉色變冷向他看過來,劉國能喝了一口酒,放下碗之後冷冷和張獻忠對視。堂中各賊首此時反而有些興奮,高迎祥過來之前,是張獻忠實力最強,營地離搖天動也不遠,回到江浦沒多久,他就派人去了搖天動的老營,準備吞併這支人馬,在開會之前私下已經傳遍了。大家對此都不服,此時由劉國能提出來,就是要打破張獻忠的如意算盤,絲毫沒給張獻忠顏面。
高迎祥面色如常的坐在原地,雙手放在扶手上緩慢的擦著殘留的羊油,由得兩人目光交戰。
過得片刻後高迎祥才對掃地王道,「原本說老長家死了,自己尋也罷,各位老長家拿主意也罷,下面人總是要找個活路,張長家你說個章法。」
掃地王又嘿嘿一笑,「闖王發話,咱就說上一說,搖天動那一營說少不少,放到任誰一家去,咋然多出這許多嘴巴,也不易養活,老馬此次營頭折得最多,便多養一些,其他營頭均分著養些,誰家也不累,如此也免各家生了嫌隙。」
劉國能立刻道,「咱贊同。」
其他人立刻附和,以馬守應最為積極,張獻忠掃了一圈堂中,知道此事已由不得他。流寇營中不比官兵有個編制,大家只是搶東西過活,營頭之間互挖牆角甚至吞併司空見慣。而說話是否算數,都是憑藉實力,而實力就是各家的老營和馬兵,高迎祥此時無論讓誰來說,都不會讓西營獨吞了搖天動的殘餘精銳,即便是掃地王與張獻忠長期狼狽為奸,也不會在實力上讓步,如此大家評分,張獻忠的實力增加有限,根本威脅不到高迎祥。
高迎祥淡淡道,「那便如此罷。」
他叫過身後四王之一吩咐,讓他負責瓜分搖天動的餘部。(注1)
主要的方向定下之後,之後的會議便無甚內容,再喝了一會酒,便各自回了營寨。
劉國能和張獻忠一前一後出門,張獻忠停在門外,看著那劉國能在前面上馬遠去。
張獻忠帶著傷疤的黃臉上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的低聲道,「劉秀才,劉秀才。」
他身邊一個年輕人湊過來道,「義父放心,總有一日他落到咱們手上。」
張獻忠摸摸鼻子,「咱們走。」
……
注1:高迎祥營中有四王,其下為將,將之下為寶纛旗和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