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捉蟲)

  殷紅豆和傅慎時對視了好一陣子,誰也沒有先服軟,氣氛愈髮膠著,劍拔弩張,仿佛下一刻就要火花迸裂。

  殷紅豆在腦子裡仔細分析了一下,傅慎時其實不是亂發脾氣的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可她方才不就是出去泡了壺茶,順帶被客人叫住幫了個忙嗎?

  難道是傅慎時瞧見她幫別人跑腿兒了?可她跑個腿有什麼要緊的,又沒被傅二瞧見。

  殷紅豆忽然瞪大了眼睛。

  傅慎時不會是看到她跟別的男人說話,所以吃醋了吧我的個老天爺!!!

  難怪傅慎時方才問她是不是想易主呢!

  殷紅豆不禁撇了撇嘴,那她還真是冤枉死了。

  她坐直了身子,道:「六爺是看到奴婢給人跑腿兒了?」

  傅慎時本來面無表情,卻在殷紅豆說了這句話的時候,眉頭微微動了一下,嘴角更沉,眸光陰冷了幾分,顯然慍色更濃。

  殷紅豆冷哼一聲,道:「還真是這事兒啊。想必六爺根本就沒看全到底是怎麼回事吧,您要不要聽奴婢跟您說一說?」

  似乎是有隱情?

  傅慎時畢竟只看見了殷紅豆拿錢跑腿的一幕而已,來龍去脈的確不了解,他臉色緩和了兩分,目光微閃,冷聲道:「你說。」

  殷紅豆道:「那馬吊房客人身邊的小廝正好出去了,奴婢出去泡茶的時候,客人見我一副丫鬟樣,又拿著茶壺,當然就認出奴婢是賭坊的丫頭,便讓奴婢去替他跑腿兒買彩,奴婢本來想拒絕的。」

  她頓了一下,沒有繼續往後面說,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只能聽到兩個人淺淺的呼吸聲,傅慎時嘴角微動,垂了垂眼皮兒,道:「然後呢?」

  殷紅豆沒好氣抬起下巴道:「然後奴婢剛想開口,那位客人許是瞧出奴婢不肯答應,馬上拋過來一個凌厲的眼神,狠狠瞪著奴婢!那那那,就像您這樣的,兇巴巴的,奴婢一下子就想到六爺您的眼神,嚇得腿都軟了。」

  她一邊說,身體一邊前傾,雖然未敢用手指著傅慎時,不過諷刺之意,再明顯不過了。

  傅慎時緊緊地捏著扶手,神色淡漠地看著她。

  殷紅豆歇了口氣,翻個白眼陰陽怪氣道:「這都不打緊,瞪奴婢的人還少了嗎?」她繼續道:「關鍵是奴婢想著來二樓打馬吊的客人,哪一個是好惹的?奴婢萬一得罪了客人,客人偏要找茬,自然找到汪先生頭上,最後還不是得您煩心?若是客人是個硬茬,他再一鬧,發財坊生意還做不做了?跑腿多大的事兒啊,跑就跑了唄,奴婢就答應了。」

  傅慎時並不信,他冷笑一下,道:「是麼?」

  「怎麼不是!」殷紅豆扯了扯嘴角,噘嘴嘟噥道:「那客人雖然凶,但是出手還挺大方,說要買十兩銀子的彩票,但是多給了幾錢銀子。奴婢腿都跑了,還多得了幾錢銀子,再哭喪個臉,不是給客人臉色瞧嗎?自然歡歡喜喜拿著錢去了。」

  傅慎時臉色好看了一些,卻還是冷眼看著她,道:「所以你就去給他跑腿了?」

  殷紅豆盤腿坐在床上,直視著傅慎時道:「奴婢又不是傻子,知道傅二來了,奴婢還能親自出去嗎?當然是找了王先生,讓他找個跑腿兒的去買幾注彩,送到『秋江月』馬吊房裡去,給身穿墨綠直裰的客人。那跑腿費,奴婢還分了一錢銀子出去,叫先生打發給跑腿的人呢。」

  傅慎時漸漸又恢復了冷淡的表情,不過眼底里的冰寒之意,卻削弱了好幾分,他淡淡地看著殷紅豆,再未言語。

  至少後面的話,殷紅豆不敢撒謊,否則王先生那兒一準戳穿了。

  殷紅豆也知道,她答應跑腿那一段是沒法證明的,傅慎時必然還要疑心,但她也不可能揪了客人過來問吧!

  不過她說的都是實話,沒做就是沒做。

  兩人又對視半晌,傅慎時才靠在輪椅上,冷漠而又疏離地道:「你倒是考慮得細緻周全,是怕賭坊的事傳到長興侯府去,我護不了你?」

  開賭坊,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需求,殷紅豆也很迫切地需要一個容身之地,這些傅慎時心裡都明白。

  殷紅豆咬著牙,斜眼瞪著傅慎時,瞪著瞪著眼眶就紅了,嘴巴噘得老高,剛才他說那麼多話,她都不生氣,就這句話她頓覺委屈得厲害。傅六是怎麼求六皇子的,又是怎麼弄傷腿得以從侯府脫身,她都看在眼裡,她便是心硬如石,也不會沒有半點感動,難道她在他眼裡就是這樣狼心狗肺的人嗎?

  傅慎時挪開了視線,盯著桌上的青花茶碗,上邊繪製著幾條交尾的魚,他想起她送他的碗,這回也一併帶了出來,還留在莊子上呢。

  殷紅豆吸了吸鼻子,悶聲道:「奴婢是喜歡錢,但是奴婢也沒有到視財如命的地步。奴婢再怎麼能言善辯,這半年裡,奴婢待您難道有過半點不忠心嗎?」

  說完,她哼了一聲,壯著膽子道:「不怕告訴您,幾個鋪子和賭坊里的帳都是從奴婢手裡過的,汪先生現在也不核帳,錢就存在您房裡,奴婢要真想昧下,不過稍微動一動手腳的事兒,賭坊往後日進斗金,奴婢拿個大幾百兩銀子都沒人知道,但是奴婢沒有,六爺不給的錢,奴婢一分都不會拿!」

  傅慎時扯了扯嘴角,這死丫頭,還動過這樣的心思?

  殷紅豆下了床,趿拉著鞋子,走到傅慎時身邊,揭開差蓋子,撥了撥茶葉,雙手奉到傅慎時跟前,彎腰低頭道:「六爺,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奴婢既然跟著您走到了這一步,您若再懷疑奴婢,不過是自擾而已。或是您覺得奴婢不忠,儘管打發了奴婢回莊子上。」

  她絕口不提吃醋的事兒。

  傅慎時胸口堵著一團東西,他面目平靜地盯著殷紅豆,她光潔的額頭又白又嫩,因為天冷的緣故,似乎看著更薄更透亮,因為方才哭過,她的桃花眼已是緋紅,淺紅色順著眼瞼層層暈染過去,像兩瓣開在冬天的桃花,而瑩潤亮澤的眼睛和鼻尖一點紅,更顯她楚楚可憐。

  他喉嚨微緊,回憶了這些日子他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真就像殷紅豆說的那樣,至少她沒有背叛過他,她一直是忠心的,作為一個奴婢,她是盡職盡責的。

  殷紅豆還低著頭,她眼裡的晶瑩越來越亮,越來越盛,似要滴落一般,傅慎時連忙接了茶水,放緩了聲音,沙啞著聲音道:「下不為例。」

  「要是下次還有例怎麼辦?奴婢怎麼應對?甩臉子給客人看?」

  傅慎時一噎,道:「我是說,你的放肆,下不為例。你要再敢這樣跟我說話,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齒。」

  殷紅豆直起身子,捂住了嘴巴,防備而微有怒氣地看著他。

  傅慎時抿了一口茶水,正好掩飾了快要翹起的嘴角。

  殷紅豆又問:「六爺還睡不睡了?」

  話音剛落,汪先生敲門進來,稟道:「六爺,傅二爺又輸了,上次帳也沒還清。」

  傅慎時擱下茶杯,漫不經心地吩咐:「折斷他的手指,打斷他的手臂,處理乾淨,然後扔回他外室院裡……再怎麼做,不必我教先生了。」

  汪先生不疑有他,轉身出去辦了。

  發財坊後門那兒有個小院子,有兩間小屋子,因和馬吊房這邊隔得遠,只要捂上傅二的嘴巴,便鬧不出任何動靜。

  殷紅豆卻是心頭一驚,她趕緊傅慎時替她報仇,可是弄殘了傅二,長興侯府焉能不算帳?今日的一切可都白費功夫了!

  她走到傅慎時跟前,擰眉問道:「六爺,您不怕嗎?」

  傅慎時挑眉看她,語氣微冷道:「怕?該是他怕才對。」

  「何故?」

  傅慎時答說:「你知道他媳婦娘家是什麼來頭嗎?」

  「不知道。」

  長興侯府立足京城百餘年,與朝野內外關係早就盤根錯節,十分複雜,別說殷紅豆了,就是傅家子弟也未必弄得清所有的關係。

  傅慎時道:「別看我二嫂文文弱弱的,她是保定府左衛指揮使的嫡女,而且是最小的一個女兒。」

  「所以保定府左衛指揮使很疼愛二太太?甚至疼愛到了願意為了二太太和長興侯府結仇的地步?」

  這有點匪夷所思,畢竟這兒可不是人人平平等的地方,而且武將之家恐怕也是重男輕女的重災區,殷紅豆不大相信。

  傅慎時揚起眼尾看著殷紅豆,道:「我二嫂不僅是家中幼女得父母寵愛,而且她的父親脾氣暴躁,曾經赤手空拳以一敵十打死過土匪,最要緊的是,當年平王謀逆攻城北上之時,他對功臣寧王有過襄助,據說薛家和寧王府這些年還在往來,長興侯府放在寧王面前,根本不夠看的。」

  殷紅豆不住地點頭,皺巴著小臉反問道:「二太太是造了什麼孽要嫁給傅二???不如休夫算了!」

  傅慎時剮她一眼,道:「你胡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殷紅豆摸了摸鼻子,道:「好吧,這不是重點。奴婢明白六爺的意思,您是說,二太太娘家根本不怕得罪長興侯府咯?」

  傅慎時「嗯」了一聲,胸有成竹道:「他房裡已經有了不少美妾,二嫂的孩子還不足一歲,他就養了外室,我二嫂的娘家人可不是吃素的。我著汪先生去傅二外室那裡拿了他貼身的證物,還畫下了畫像,留下了左鄰右坊按手印作證的字據,他倘或要來找茬,儘管來。」

  殷紅豆又問:「您為何不乾脆將東西交給薛家?那正好二太太還能回娘家去過快活日子了,不在長興侯府受這洋罪!」

  薛家下手只怕比傅慎時還要狠。

  傅慎時瞥了殷紅豆一眼,道:「二嫂既未同娘家說此事,我又何必多嘴?回娘家過快活日子?她在長興侯府就不快活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殷紅豆張嘴就來:「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傅慎時嗓音微弱地道:「想來沒有母親,願意與孩子分離的。」

  殷紅豆登時愣住了,傅慎時真的心思細膩柔軟。

  若是薛氏回了保定娘家,便是跟她的孩子斷絕了關係,只怕她寧受這樣的委屈,多半是為了孩子罷。

  殷紅豆一時有些心酸,傅慎時永遠失去的東西,卻以其他的方式,時時刻刻地出現在他眼前。

  這對於曾經擁有過的人來說,是多麼的殘忍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