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殷紅豆是個知道見好就收的人,她同傅慎時開了玩笑,立刻摸了摸鼻子,笑眯眯道:「奴婢就逗六爺樂一樂,您別往心裡去。」

  傅慎時的手指篤篤地敲打在桌面,挑起眼尾瞧著殷紅豆,一會兒才道:「過來。」

  殷紅豆走進兩步,嘟噥問道:「六爺有什麼吩咐?」

  「替我取下來拿去收著。」傅慎時將手伸到殷紅豆的跟前。

  殷紅豆輕輕捏著傅慎時冰涼的手,取下了他常戴的羊脂玉戒指,然後蹲下身,將他腰間的玉佩跟荷包都拿下來了。傅六身上乾乾淨淨的,沒有留下一件佩飾。

  傅慎時身上戴的這些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羊脂玉上和玉佩上的花紋都精緻非常,殷紅豆猜測,肯定是哪個有名的玉器師傅雕刻出來的,不取下來,唯恐泄露身份。

  剛收拾完,汪先生就進來稟道:「六爺,客人來了。」

  傅慎時點點頭,道:「收拾一間房出來,叫王武過來扶我。」他又扭頭吩咐殷紅豆:「你親自去泡茶。」

  殷紅豆點一點頭,問了汪先生備茶水的地方,便去煮水泡茶。

  雅間裡,時硯推著傅慎時去了另一間房,王武和他一道將人扶著坐在碼著馬吊的四方桌前,便將輪椅拿回了原來的雅間裡。

  殷紅豆正在煮茶的時候,客人已經來了,傅慎時所在的屋子裡熱鬧了起來。

  汪先生引著三個身著華服的哥兒身量差不多,剛到房裡。

  傅慎時坐在朝門的椅子上,正面對著他們,作了個揖,淡笑道:「腿腳不便,站起來行禮唯恐失儀,多有抱歉。」

  三人一見傅慎時是這般態度,當即冷了臉,其中一個身著寶藍直裰的男子臉色變得最是明顯,他瞧著汪先生哂笑道:「你家主子怎麼請了個瘸子來作陪?」

  汪先生面色一紅,傅慎時也不惱,瞧著他們,抬起手客氣道:「三位請坐。」

  這三個人,傅慎時認識其中的兩個,穿寶藍色直裰的是戶部侍郎家的一個外孫,因在家中行三,外邊人都叫他喬三。

  傅慎時幾年前就聽說過喬三的諢名,此子是繼室養大的,打小就被養壞了,性格暴戾的很,幾年前他還是跟在六皇子和傅六屁股後面排不上號的人,如今雖也是個喜歡眠花宿柳的紈絝,卻也跟著六皇子管一些事兒,並非一無是處之輩。

  喬三左邊的穿紅色通袖的男子是羽林衛指揮使的外甥,叫戴文軒,自小習武,除此之外不學無術,精於吃喝玩樂。傅慎時認識他,倒不是因為戴文軒什麼很上得了台面的人,而是因為戴文軒幾年前因為一個瘦馬和庶出哥哥大打出手,鬧了笑話,才叫人記住了他。

  另一個傅慎時便不認識了,他看著那人面嫩,想來那人也不會認識他。

  傅慎時在家中待了六年不曾出門交際,他的模樣變化了許多,皮膚比從前更白,臉上稜角也明顯了一些,估摸著長興侯府之外的人,都看著他臉生。

  果然這三人瞧了傅慎時,都覺著陌生,並未多說什麼。

  三人又想起了六皇子的囑咐,還是坐下了,紛紛摸了摸桌上的馬吊。牛頭骨打磨出來馬吊,細膩潤滑,摸起來很舒服。

  喬三砸了一個馬吊在桌上,聲音清脆響亮,倒是有些入耳,他挑眉看向傅慎時,道:「怎麼個玩法?」

  傅慎時道:「就與葉子牌一樣,不過是換了個模樣。」

  喬三撿起一顆牌,咚咚咚地敲在桌上,道:「我是問,你想怎麼個玩法?」

  這幾個人都是跟在六皇子手裡做事的,即便他們不知道賭坊背後的人到底有什麼來頭,值得他們結交,但六皇子叫他們來,他們拒絕不了,過場還是要走的。

  傅慎時兩手交握著,似乎在思忖。

  殷紅豆正好泡好茶,端著茶盤進來了。

  馬吊房裡的布置和雅間不同,一張桌子一張榻,九把椅子,其中四把靠背椅,五把三角椅。

  殷紅豆將茶盤放在榻上的炕桌上,隨後將四杯茶,分別放在四人右手邊的三角椅上。

  喬三捏著一顆子,斜眼瞧著殷紅豆,笑了一下,道:「奉茶。」

  殷紅豆低著頭端起茶杯,遞到喬三手上,隨後退到傅慎時身後。

  喬三揭開青花瓷的茶碗,隨便瞧了一眼,抬了抬眉,道:「唷,松蘿茶。」他和戴文軒對視一眼。

  戴文軒哈哈笑道:「與應天府畫舫上的別無二致啊。」

  喬三放下了茶杯,沒有喝。

  松蘿茶易於沏泡,味道芳香濃郁,妓坊里常泡這種茶。

  傅慎時也端起茶杯,道:「此松蘿非彼松蘿。」

  喬三蔑視地看著傅慎時,道:「何解?」

  傅慎時道:「此乃安徽雲山寺高僧親手炒制的茶葉,難得買一兩斤,特用來招待貴客。」

  喬三看了一眼嫩綠的茶葉,他嘗了嘗,果然和他們在應天府喝的不同,面色這才好看了一些,他擱下茶杯問道:「說罷,怎麼玩?」

  傅慎時一抬手,示意殷紅豆將早就備下來的一千兩銀票放在桌上,道:「十圈兒,一圈一百兩,只論最大贏家。」

  三個人眼皮子一跳,一圈一兩百玩得很大,他們私下裡都不會這麼玩,而且只論最大贏家,傅慎時倘或不把把都贏得大,那便是輸家。

  打十把牌,就賭上一千兩銀子,對這三人而言都不是小數目。

  殷紅豆跟著頭皮發緊,傅慎時那八千里兩銀子,基本上所剩無多了,這十圈兒馬吊,打的真夠大。

  喬三先道:「好。」

  四人一道洗牌,傅慎時帶著他們走了一遍規矩,第一把的時候,他贏得最多,第二三把開始的時候,另三人明顯已經上手了,牌出得很順溜,不過還是沒能贏傅慎時。

  玩到第四把的時候,喬三和戴文軒開始喝茶,殷紅豆見二人茶快沒了,又去添了茶水。

  第五把的時候,傅慎時雖然輸了,可是算下來只比喬三少了一番。

  馬吊房裡一直靜悄悄的,打到第六把,四個人似乎是疲倦了,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速度,喬三往傅慎時身上一掃,只見他身上乾淨,沒有任何顯露身份的東西,不過他的衣裳料子不平凡,一看便是貴家公子哥兒。

  喬三終於再次開口了,他仰著下巴,道:「小公子叫什麼名字?」

  傅慎時修長的手指頭握著一張乳白的牌,骨節分明,道:「鄙姓殷,叫櫨斗,尚未取字。」

  喬三大笑,揚眉看著傅慎時道:「櫨斗?你爹是工部的人?」

  櫨斗是連接柱頭與斗拱的東西,一般人哪裡會取這個名字。

  殷紅豆睫毛一顫,絞著手指頭,抿唇而笑,她不過是開玩笑替他取個名字,傅慎時他真說得出口!

  喬三的眼光若有若無地飄向殷紅豆這兒。

  傅慎時打出一張牌,道:「不是,家父與工部沒有干係。」

  戴文軒也打了一張牌,笑道:「不是工部,那也跟木匠跑不開關係。」

  傅慎時隨得他們調侃,但笑不語。

  又到洗牌時候,喬三手指短,大拇指上還帶著一個扳指,搓馬吊不方便,他抬起手吩咐殷紅豆,道:「給爺取下來。」

  殷紅豆走過去,剛摸到喬三的玉扳指,就被他反握住了手,她臉色一變,稍微使勁兒卻掙脫不開,若再使大了勁兒,她怕鬧得傅慎時的客人沒有顏面。

  喬三上下打量殷紅豆,邪笑著同傅慎時道:「殷公子,你家丫鬟嬌嬌俏俏,倒是生得好看。」

  這個時代,丫鬟姬妾都能相互贈送,喬三開口說了這話,傅慎時應當將丫鬟送給喬三,再不濟也得借他幾天,方為示好之舉。

  傅慎時面色發冷,一把捉住殷紅豆柔軟的小手臂,將她拽到自己身側,他瞧著喬三手指上的白玉魚龍扳指,吩咐她道:「古玉怕冷,遇冷容易土門受損,玉理黯然不能顯色沁。天兒冷,去拿一段綢布過來,替喬公子將扳指放好。」

  喬三收回手,勾起嘴角,冷笑著看向傅慎時。

  他手上戴的扳指的確是往前五百年的白玉,但是花紋不算出挑,若非行家,很難一眼就看出這是古玉,可看殷櫨斗這小郎君的年紀,絕非古玉行家,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他生在錦衣玉食之家,才會有火眼金睛認出這樣的珍寶。

  有點兒意思。

  喬三眼底蔓延出真實而玩味的笑意,他再未為難殷紅豆,自己取下扳指放在一旁,繼續打牌。

  桌上三人時不時聊時事與世家大族之事,言談之間似有為難傅慎時之意,不過他們敢聊的也就是一些放在檯面上的事兒,傅六身在長興侯府,這些事他大多知道,應對起來,絲毫不顯違和。

  幾人的臉色果然好看了很多。

  接下來的幾把,傅慎時依舊和前面幾把一樣,認真出牌,沒有放水。

  勛貴子弟都一樣,賤骨頭一把,越是吹捧,他反而越是瞧不起你。倘或想讓他們瞧得起你,一則是夠身份,二則是夠能耐。

  十全圈下來,傅慎時贏九圈,輸了一圈。

  喬三和戴文軒輸了最後一把,他們推了牌,站起身瞧著傅慎時,態度卻與剛進門的時候明顯不同。

  喬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拱手道:「今兒玩的不盡興,卻還有要事在身,下次再會。」

  傅慎時揚唇一笑,拱手道:「再會。」

  喬三走了,並未取傅慎時的一百兩銀子。

  殷紅豆拿著多餘的綢布站在屋子裡,睜著水潤的桃花眼,朝傅慎時眨巴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