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穆家,河南開封無人不知。穆家以絲綢生意起家,是當地最大的望族,單是族人在當地就有七十餘戶,親眷六百多口。在這世道,「富可敵國」四個字已經過了時,當然,這樣的誇飾即便用在穆家這樣的家族也是太過,但「富可敵派」倒是貼切。當然,指的是九大家以外的門派。
為了方便親族間往來,打從天下大勢初定,族長穆昆就圈了一大塊地,足有五里方圓,圍著這塊地造了一座四丈高的城牆。城牆上可供人行,又設有看守台,東西兩面各開一座門,可容一輛四駕馬車進入,當中街道整齊,有各式莊園華廈上百所,供給族人居住。這是個浩大工程,前後招募工匠數千人,穆昆沒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後走了。
新任族長是穆昆的長子穆清。穆清依循著父親的吩咐繼續這個工程。又過了七年,穆清生了一個兒子,單名一個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這孩子能勤奮努力,守成家業。再過三年,穆家莊終於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這座小城,足足蓋了二十五年之久。
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該以「園」為名,但一來「穆園」實在難聽且犯忌諱,二來,這般規模已不能稱為居所,更該稱為一座小城。可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稱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習武也多半只為自娛,穆清是個腳踏實地的樸實人,不想取些奇巧譁眾的名字,簡單寫了個名字,就叫「穆家莊」。
穆家莊落成之日,穆清席開千桌,辦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當地居民,南北商旅,無論貧富老幼,只要願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這樣一座別開生面的豪宅落成,開封城的居民也覺與有榮焉,加上穆清虔誠信佛,在當地廣有善名,大伙兒奔走相告,那幾日開封真是一片祥和昇平,喜慶洋洋。
然而歡騰中,唯有城東一名老相士悶悶不樂。他看了穆家莊的風水,見四周圍得滴水不漏,嘆口氣道:「穆圍其中,不就是個困字?」他搖頭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隻殘雞,順走一瓶劣酒,回家澆愁去了。
除了七十餘戶六百多口的穆家人外,這小城裡還住著三百名護院保鏢,八百名奴僕隨從,馬廄駿馬百匹,酒窖里珍藏著幾百壇紹興佳釀。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僅止於小酌,這些看似奢華的開銷對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糧倉里粟米千鍾,畜圈裡雞鴨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親穆昆建立這個小小城池,並不是單純圈地自娛,或者自隔於世,他親眼見過太多武林仇殺,紛爭混亂,在那個初見太平的世道,這是未雨綢繆。而即便崑崙共議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不時仍有江湖械鬥。
穆清懂這個道理。每年佛誕他都會帶著親眷前往少林禮佛,捐出一筆可觀的香油錢,回程時也會順路拜訪少室山東邊的嵩山派。無論那年禮敬少林多少,給嵩山中嶽廟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樣多。若說差別,就是給少林的出自於虔誠,給嵩山的則是出於禮貌。
一僧一道,只隔著一座少室山。少林在西,嵩山在東。
開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東邊。
崑崙共議後,九大家劃分疆域,昔時的嵩山不過是少林轄內的第一大門派。三十年過去,少林寺中只聞經聲,不聞俗世聲。
二十五年前,開封的嵩山弟子漸多了,商丘的鐵劍門對於嵩山的禮數隱隱然比對少林還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與嵩山派結成姻親,此後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東境內的馬賊被掃蕩一空。嵩山弟子以保鄉衛土之名,派人在山東境內廣立道觀,收徒授藝。
九年前,武當一名通緝犯逃至山東,在山東遭到嵩山弟子擒殺,屍體送回武當,少林駐紮在靈岩寺的監僧竟一無所知。
現而今整個山東的所有大小門派,只聽嵩山號令。
開封、商丘一帶處於山東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尷尬的地方。由於靠近少林,這兩處多有僧人走動,雖則寺宇林立,道觀卻也不少。
直到穆家莊落成後,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穆劼自小就長得比同齡孩子高大許多。打從他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莊,出了門見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裡婢女奴僕供他使喚,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歲時,便有夫子教導讀書寫字,偶爾離開穆家莊,出入儘是保鏢隨從,儼然就是這個五里南柯中的小太子。
穆劼六歲時,嵩山向武林廣發名帖,召開武林宴。這舉動直接繞過了少林寺,不知為何,少林寺竟也不在意,還派了使者參加。武林宴上,九大家使者齊聚,當中有華山掌門親弟嚴穎奇,丐幫也派了時任撫州分舵主,出身五虎斷門刀彭家的彭鎮浩與會。彭鎮浩又有個外號叫彭老丐。雖然稱老,實則當年不過三十五歲年紀。他撫州分舵主的職位雖然低微,卻是近幾年聲名鵲起的英雄人物。眾皆以為會是丐幫之後的三大總舵之一,丐幫派他與會,既不至於身份過高,也有敬重嵩山之意。禮數算是相當巧妙。
武林宴上,嵩山派當眾宣布改名嵩陽派,以嵩山之陽為嵩陽,嵩山之陰為少林,免去少林獨占嵩山之名的偏議。並請武當使者回報當時的崑崙共議盟主——武當派的古松道長,稱同為道家源流,願結盟好。
這下子少林寺再怎樣頑愚也不能默不作聲了。自來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陽,表面上是免去誤稱,實際上卻是一分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轄下,稱嵩山為少林又有何錯?更何況,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來的資格與武當結盟?
於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責嵩山行為逾矩,嵩山掌門曹令雪借題發揮,反指責少林寺不通俗務,治理無方,將少林僧人趕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尋常,紛紛告辭,回報門派。曹令雪特別留了華山派嚴穎奇密談,之後嚴穎奇獨自離去。
隨後是少嵩之爭爆發,時值崑崙三十三年,夏五月。
這崑崙共議後最大的一場門派之爭,戰局卻是令人嘖嘖稱奇。中嶽廟與少林不過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腳剛踏回寺門,嵩山派已傾巢而出,千餘門徒包圍少林寺。當時少林當權的高僧多屬智字輩,方丈智泉下令緊閉寺門避敵。
這第一步便已走錯,嵩山派的實力實不能與少林抗衡,雖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內猶有堂僧千餘,突圍一戰當可不落下風。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殺傷人命,只想以和拒戰。
這一耽擱,嵩山派早派人通報,山東境內所有幫派門人紛紛響應,陸續趕來。不到一個月,包圍少林的人數竟已過三千,此時少林便想一戰也不能了。不僅如此,寺內糧草匱乏,嵩山援軍仍不斷趕來。
曹令雪包圍少林,卻只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處險要。此時聽聞聖地被圍,河北、河南、山西一帶的少林弟子紛紛趕來救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卻無一人善戰,援軍各自為政,只說會師少林,無人統轄,未抵少室山,就在各處險要遭遇伏擊,或死或傷,這一招圍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無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軍,又見寺中無糧,只好出戰。寺門大開,千名僧眾傾巢而出,嵩山派一戰即潰,退入寺外樹林深處。僧眾以為勝券在握,趁勢想要攻向中嶽廟,結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場大火燒死僧眾兩百餘名,傷者四百餘名,普賢院、觀音院兩院首座,正見、正命、正進三堂住持戰死,文殊院首座率眾死戰,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戰,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據說,當時人在湖北的彭老丐對這件事發表了評語:「這下好,起碼解決了糧食問題。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慣道士的飯菜。」
智泉方丈無計可施,只是佛心大慟,辦了場法事,為亡者誦經超度。此時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難事,眼看這座千年古剎頃刻便要淪陷,曹令雪卻突然按兵不動。
與此同時,另一件不為人知的小事,是嚴穎奇在武當境內惹了事。很多人都以為這是一樁不相干的事,卻沒人問,為何嚴穎奇會出現在武當?
戰火也波及到了開封的穆家莊。
少嵩之爭開始後,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准離開穆家莊,兩百餘名請來的護院保鏢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開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的,他們早早收到指示,自山東入境,取道開封。他們隨即趕往少林支援,並未在開封逗留。之後的幾批嵩山人馬,或五十,或一兩百,也是如此。
直到兩個月後,少林寺大敗的消息傳來,人心惶惶。穆清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即便開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響穆家生計。但若戰事拖延下去,那便難說了。
那是九月時節,信陽的兩百多名少林弟子繞開了埋伏,抵達開封。他們打算在此集結人馬,從後方襲擊嵩山派。
他們探聽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馬,數量約摸三百人,也自山東抵達了開封。
一場遭遇戰勢必在開封展開。
於是,穆家莊的城堡與地勢就成了勝敗的關鍵。誰占據了穆家莊,憑著城牆優勢,就定能穩住不敗,甚而對少林寺而言,穆家莊會是他們集結兵力的好據點。
少林弟子自西門而來,嵩山弟子則自東門抵達,雙方並未察覺與另一派人馬只隔著一座穆家莊,同時遞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莊,以便布置戰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雖向佛,卻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聽聞少林大敗之後,無論讓誰進莊都是為難。何況他又聽說之後還有大批少林弟子即將趕來,而山東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趕往開封馳援。
穆清還了請帖,婉拒兩方,概不援手,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然而,事與願違。就在他拒絕之後,嵩山派的百餘名弟子立刻對穆家莊發動攻勢。占據穆家莊便能取得地形優勢,這對他們來說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庇護家族的堡壘,如今反而成了禍因。守衛的保鏢護院武藝不如正規弟子,尤其這幾年在穆家莊過得清閒,更無鬥志。十幾名嵩山弟子甩了鉤鎖攀上城牆,有些被攔阻斬斷,摔得頭破血流不在話下,有些動作機靈的,躍上城牆,就在城牆上與護院搏鬥,轉眼就有十餘人傷亡。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機攀上城牆,人數一多,很快便占下數處城頭,漸漸往城門移動。
穆清見此景況,知道無論勝敗,與嵩山派勢必結怨,急中生智,趕緊派人開西門,迎請少林門人協防。
少林弟子趕到東門時,東門已被攻破,嵩山弟子雖折損了二十餘名,但穆家護院傷亡更重。少林弟子大聲喊殺,沖入戰陣,他們個個武藝嫻熟,比之尋常護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戰得力疲,一場力戰後,死了三十餘名弟子,餘下傷退逃去。
穆清當即喝令關上城門。
他知道,穆家莊已經成了戰場,他讓妻子收拾細軟,帶著兒子穆劼往武當避禍,也讓穆家親族各自散去,自己卻留下來顧守穆家莊。
二十幾年前,還年幼的他親眼看著這塊荒地被掃出第一片空地,疊起第一塊磚瓦,即便之後將成焦土,他也要守在這裡,守著這處他引以為傲的穆家莊。
族人還來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牆,東門邊,遠遠可見塵土飛揚。那起碼是超過五百人的行伍,「嵩」字旗迎風飄揚。
城牆上,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別慌,張師兄正要趕來!等張師兄來了,這幫賊子不足為懼!」眾少林弟子齊聲吆喝,士氣大振,似乎對那名「張師兄」極有信心。
穆清可沒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們只帶走一些銀子,馬匹要留給少林僧人作戰用。只有穆劼母子因為身份特殊,才有一駕馬車,讓兩名護院護送離開。
就這樣,穆劼跟著母親前往武當。半路上,兩名護院見財起意,劫掠了馬車銀兩,母子兩人只得一路乞討,一路逃往湖北,旅途的顛沛流離讓從未吃過苦的穆劼終身難忘。
好容易到了武當,當時的武當掌門古松道長正在崑崙,代掌門古虛收容了他們。他們在武當住了三個月,就聽到新的消息。
歷時八個月的少嵩之爭結束了。
嵩山派大敗,曹令雪卸下掌門之位讓與弟子韓默影,前往少林受囚。曹令雪十五年後病死於少林且不提,當時大敗之後,嵩山派也離開中嶽廟,遷至泰山。為免激化衝突,少林名義上雖為嵩山派之主,實則山東境內事務,無論大小,多由嵩山自行處置,無須上報。
少嵩之爭改變了很多事,對年僅七歲的穆劼而言,改變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莊化為了一片焦土。
城牆頹倒,極目所見儘是斷垣殘壁,原本華麗的莊園只剩下焚燒過後的餘燼,舊時遊玩的庭園哪還聞鳥語花香?二十五年的積累與苦工,換得不足三年的繁華,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親跪在舊居前慟哭的模樣,卻沒看到前來迎接他的父親。
來的是名和尚,年約四十,劍眉星目,頗有英氣。
「貧僧子秋,一葉知秋的秋。請問是穆家公子嗎?」
穆家破敗了,族人們沒再回來。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舊址上蓋了一座淨露寺。
「以淨露熄業火,方能滅卻煩惱,消災解厄,安撫亡靈。」子秋大師這麼說。
穆劼發現,子秋大師與其他僧人很是不同。其他同輩僧人誦念早晚經課時,子秋大師並不參與,相較於其他僧人的嚴謹,子秋大師顯得有些行止輕浮,作為淨露寺的方丈,他竟然還有妻兒。
「我叫張繼之。」穆劼第一次見到子秋大師的兒子,是在他十歲那年。他想拜子秋為師,子秋便介紹了自己的兒子給他認識。
「他大你兩歲,比你早入門,你以後要叫他師兄。」
穆劼行了一個禮,叫道:「師兄好。」
張繼之仰起臉,伸手在兩人額頭間比劃,驚訝道:「你真高。」又道,「走,師弟,我帶你去練功。」
子秋笑道:「你這三腳貓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馬步去。」
張繼之嘟起嘴:「娘叫我去念書呢。」
子秋道:「書也要讀,武功也要練,一樣都荒廢不得。別忘了,你叫什麼名字?」
張繼之道:「我叫張繼之,要繼承爹爹的名聲,要文武雙全,才不辜負了鐵筆畫潮張秋池的大名。」
子秋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念完書還要學寫字,知道沒?」
張繼之老大不樂意地點點頭,拉著穆劼走了。
此後,穆劼便與張繼之一同練功,寫字,讀書。穆劼比張繼之高的不僅是個子,還有天分,他也比張繼之更為刻苦勤奮。
他的努力讓張繼之十分不解。
某次,張繼之問道:「認識你這麼久,從沒見你休息過,你這麼拼命幹嘛?」
穆劼回道:「我爹幫我取名劼字,表字固之,就是要我勤奮努力,守成家業。」
張繼之問道:「你哪來的家業?那間破屋子嗎?」
這話刺得穆劼隱隱作痛。他曾有家業,就在淨露寺的所在,曾有過能通並駕馬車的大道,還有一間間華美的莊園。城牆上站著護院,他跟表哥一起放著風箏,下人在他身後呼喊,伺候著要他趕緊吃飯。到了夏天,他還有從水井裡撈起來的冰涼西瓜,滿口的果肉與甜美的汁液,他只吃了兩口就丟在桌上,因為他更想吃從南方送來的荔枝。
但他不怪張繼之,他是淨露寺方丈的兒子,他沒經歷過這些。
十五歲那年,子秋把他帶到父親墓前。
除了鮮花蔬果,子秋還備了一盤宮保雞丁,一碗燒肘子,一碗鮑魚片翅羹,一瓶紹興酒。
一個和尚備這麼多葷菜祭拜,當真不倫不類。
但他知道,母親說過,這些都是父親愛吃的東西。只是現在,就算自己也吃不上幾回這些東西了。
子秋對著穆清的墳墓長揖一拜,又拉著穆劼磕了三個頭,然後讓穆劼坐下。
「我沒跟你說過你爹是怎麼死的吧。」子秋說道,「想知道嗎?」
「是嵩山派害死的。」穆劼道,「他們放火燒了穆家莊,殺了我爹。」
「是嵩山派害死的,這話只對了大半,並不全對。」子秋說道,「燒死你爹那把火不是嵩山派放的。」
穆劼一愣,問道:「不是嵩山派,那是誰?」說到這,他像是想到什麼,驚恐地看向師父。
子秋說道:「嵩山派知道我們會在穆家莊集結,襲擊他們後路,於是從嵩山分派了七百名門人過來,連同山東趕來的泰山弟子四百人,團團包圍了穆家莊。當時,守在穆家莊的少林弟子只有一百二十餘人,以百人之眾抗衡千人,就算仗恃著穆家莊的地形,那也是非敗不可的。」
穆劼問道:「不是說會有援軍?少林弟子不是要聚集在開封,斷嵩山後路?」
「不會有援軍的。」子秋搖搖頭,考慮了一會,繼續說道,「這個假消息是我故意放給嵩山派的,從一開始,守在開封的就只有最早趕來的百與名弟子,還有我。」
穆劼先是不解,繼而猛地醒悟:「這是誘餌?」
子秋道:「不僅是誘餌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要解少林之圍,就要分散嵩山派包圍少林的兵力。我們一進穆家莊,除了守城,就是在城內各處鋪滿稻草、火油等各種易燃物,你父親一看,就知道我們要幹嘛了。」
穆劼道:「你們要焚城?!」
子秋點點頭,道:「你很聰明,要是繼之有你一半的聰明勤奮便好了。」他嘆了口氣,只有提到兒子時,他會忍不住嘆氣,對於穆家莊的往事,又說得好像是件尋常事情一般,「你父親想阻止我們,但我沒有答應他。我們要他離開,他不肯,他說這裡是穆家三十年的心血,是他親眼見著高樓起,也要看他樓塌了。」
「大軍來襲前日,我們本想強行將他帶走,他先是苦苦哀求,後又以死相逼,又說一旦離開穆家莊,他便要大聲嚷嚷得人盡皆知,最後更說要縱火自焚。此時城內滿是易燃物,一丁點火苗也足以釀成巨災,讓計劃失敗,我敬重他決心,便同意他留在莊內。」
穆劼聽著,他已猜到後來發生的事了。
「我們埋伏在城外,你父親關上城門,就守在你故居,也就是淨露寺那裡,等著嵩山派的弟子攻破城門。他們衝進來,見到一座空城,還來不及找到你爹,我們一百來人就守住前後門,將火箭射入城中,頓時火光沖天。嵩山弟子慌忙逃竄,被我們堵住城門,進退不得,或擒或殺,千餘名弟子只僥倖逃脫了百來人,而穆家莊也成了一片焦土。」
「所以淨露寺的甘露,其實是要滅我爹身上的火。」穆劼道,「是紀念我爹的捨生,跟穆家六百餘口的基業?」
「你爹是個虔誠的信徒,據說,他死前口誦佛號,走得很安詳。」
穆劼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爹雖然信佛,卻沒那麼虔誠。他烈火灼身,想必死得慘不堪言。」
子秋沒有否認穆劼的話,只問:「對於你爹的事,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穆劼問道:「師父說嵩山派害死我爹只對了大半,並不是全對,剩下的部分,是師父你嗎?」
子秋道:「我雖有憾,但即便重來十次,我依然會放火。事所當為必為之,你爹的死不能算我頭上。」
「那另外一小半又該由誰來負責?」穆劼問,「是怪我爹迂腐?」
子秋遙遙指著西邊道:「是少林寺那群和尚。」
穆劼問:「怎麼說是少林寺害的?」
「若不是他們顢頇無能,又怎會讓嵩山坐大,又怎會引起少嵩之爭,死傷這麼多人命?那些口誦佛號的和尚除了祝禱又會什麼?靠佛祖保佑少林,保護開封,保護少林轄內的四省子民?」子秋越說越是憤慨,到最後竟咬牙切齒起來。
穆劼第一次見到師父如此憤慨激動,也是第一次聽到一名和尚如此辱罵少林,甚至辱罵佛祖。雖然他早就懷疑師父不是普通和尚。
「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還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才能指揮作戰,領導師兄弟,這群顢頇的和尚,他們是害死你父親的另一半禍首!穆劼,你要記得,讓權力落在無能者的手上,就是災難,就會害死像你父親這樣的無辜!你要記著,保護這四省居民的不是佛祖,是少林寺!你要記得……」
然後他就聽到那句話,對於少林寺而言最為離經叛道的一句話:
「佛可滅,少林不可滅!」
穆劼沒有怪他師父,他知道師父是對的。
穆劼十七歲時,張繼之仍是如同往常般皮賴,他並沒繼承父親的聰明才智,無論武學文采都被穆劼遠遠甩開。
即便沒有父親教養,即便一師所承,穆劼永遠走得端正,坐得穩重,行止有度。年紀越大,穆劼的眼神就越見銳利,張繼之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後,這銳利的眼神將轉為穩重,又轉為深沉,直到如一泓不見底的深潭,令人望之生畏。
張繼之有些嫉妒,因為父親也將寺內要務交給穆劼處置,包括巡守開封。
少嵩之戰過後十年,嵩山派雖已大半臣服,但仍有未除盡的餘孽懷著當年的妄想。他們表面上已與嵩山劃清界線,實則蟄伏於暗中,不時擾亂破壞,企圖消耗少林元氣,以遂他們心中大願,讓嵩山脫離少林,成為獨立的門派。
穆劼沒讓子秋失望,他巡守不過一月,靠著蛛絲馬跡抓住了七名叛離嵩山的弟子。彼時這些人正準備趁夜縱火襲擊淨露寺,他們的目標是刺殺子秋。
抓到這七人後,子秋審訊完畢,連少林寺也不通報,一律斬首,不僅將首級懸於城牆上,還將屍體剝皮,用七根長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殘軀。
張繼之覺得噁心,對父親道:「你殺了他們就是了,弄成這樣,太殘忍了。」
子秋嘆口氣,對著張繼之搖搖頭,似乎連解釋也懶了,轉過頭去問穆劼:「你說,殘忍嗎?」
「殺一儆百,方儆效尤,起碼讓他們的黨羽不敢再犯開封地界。」
張繼之道:「他們要是來報仇怎麼辦?我們少林是佛門正宗,我佛慈悲……」
他話沒說完,子秋就大罵一聲:「閉嘴!」張繼之一愣,子秋接著說道,「等到他們在開封殺了人,你再來說殘忍不殘忍!怎樣才叫殘忍?無辜而死才叫殘忍!」
子秋甚少大聲斥責張繼之,這一吼,張繼之訥訥不敢再開口,只得低聲道:「父親教訓得是……」
子秋道:「他們若敢再來,那也甚好,一併除之,大快人心。」說完轉過頭去,對穆劼道,「你跟我來。」
穆劼點點頭,跟了上去。
兩人走在開封府舊城外,古牆上有歲月刻蝕的斑駁痕跡。穆劼看向師父,十年過去,師父的背似乎有些駝了。
「你知道少嵩之戰時,嵩山派包圍了少林寺,曹令雪為何遲遲不攻入嗎?」
子秋突然提了個問題,這一直是武林中懸而未解的一大疑問。無人知曉當初曹令雪只圍不攻的用意,只認為這是曹令雪的極大失策,甚至是導致後來少林反敗為勝的關鍵。
見穆劼沒回答,子秋接著說道:「因為攻下少林也沒用。少林是當今天下第一大派,他吃不下,一旦滅了少林,少林弟子的反撲足以讓嵩山派滅亡。」
「既然進不能勝,退不能成,這場少嵩之爭要怎麼收尾,又為何要打?」穆劼反問。
「他除了要少林承認嵩山自立門派,還希望能成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他等人來調停,只要九大家介入,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脅,讓其餘八大家承認他,屆時他再解少林之圍,不僅名正言順,還能得償所望。」
「沒有其他門派介入。」穆劼道,「各大派都當沒這回事。」
子秋道:「這話得分兩頭才能說清。先說九大家,他們心裡都有底,崑崙共議就是九家,九家共推盟主,多了一家,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嵩山雖然勢大,較之丐幫、崆峒、點蒼、武當又算得了什麼?少林與武當親近,古松或許會幫,但他人在崑崙,古虛不敢拿這主意。崑崙不介入,其餘八大家更不會介入。」
穆劼道:「曹令雪籌謀已久,沒有把握焉敢挑起爭端?他絕不會犯這錯誤。」
子秋道:「這就要講到第二樁事了。嵩山不過是少林底下一個門派,開武林宴,其他各派頂多派弟子門人送禮祝賀,面子做到足,也就丐幫讓那時還在撫州當分舵的彭老丐來……」
彭老丐這名字穆劼已不陌生,那是自衿自信的師父提起武林掌故時難得會露出尊敬神色的名字。彭老丐幾年前才升任江西總舵,是九大家中最擔得起,或許也是唯一擔得起「大俠」這個稱號的人。
「唯有華山,竟然派了掌門親弟弟嚴穎奇來,這是為什麼?」子秋問。
穆劼恍然:「他們早有勾結,這是有備而來。」
「華山與少林在山西向來有疆界紛爭,曹令雪答應事後以酬謝調停為由,威逼少林,讓華山取得這些爭議疆界,換得華山介入。但僅此一派並不足夠,離開嵩山後,嚴穎奇就到了武當,他是代替嵩山當說客去的。古虛或許做不了主,但出面調停,等待古松介入卻是可以。古松是當今盟主,他介入了,便是崑崙共議介入,如此一來,曹令雪就能得償所望,以撤圍少林為條件,在崑崙共議上爭取到成為第十大家的資格。」說完,子秋哈哈大笑道,「沒成想嚴穎奇那個白痴向來好色,竟然在去往武當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壞人名節。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被武當底下一個叫仙霞派的小派門知道了。那仙霞掌門楊景耀是條漢子,追著嚴穎奇一路追到陝西,兩人交手,嚴穎奇不敵,被他打死,消息自然也傳不到武當。」
他哈哈大笑,又接著道:「可惜楊景耀不知真相,只知華山最是記仇。『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他怕遭報復,於是解散仙霞派,安置好老小,獨自上華山領罪。嚴穎奇劣跡斑斑,全武林都清楚,他要不是華山掌門的弟弟,能不能活過二十五都是問題。這事本是華山理虧,華山派卻怕楊景耀從嚴穎奇身上知道什麼,硬是殺了楊景耀滅口,還欲蓋彌彰地發了仇名狀。可惜了楊景耀這樣一條鐵錚錚的漢子……繼之剛才說殘忍,怎樣叫殘忍?這才叫殘忍!」
穆劼這才恍然大悟。
「仙霞派是武當門下的,古松道長向來器重楊景耀是個人才,這事過後,趁著自己還是崑崙共議的盟主,就定了新規矩,□□婦女本由門派自行處罰,從此改成了天下共誅的大罪。」
「這一段來龍去脈,師父是怎樣想出關聯的?」
「我哪想得出來?這是曹令雪自己說出來的,他還在少林寺作客呢。」子秋說道,「他這麼愛少林,圍了足足半年,下半輩子也別想離開了。」
穆劼問道:「即便嚴穎奇誤事,少嵩之戰前後八個月,消息應該早就傳到崑崙,為何古松道長遲遲沒有介入?」說到這,他恍然領悟,看著子秋說道,「師父,是你攔阻了古松道長,讓崑崙不要插手少嵩之爭?」
子秋看著穆劼,又嘆了口氣,穆劼知道他又想起了張繼之。子秋說道:「嵩山不能贏,又退不得,這一仗少林必勝無疑,既然如此,又何必讓崑崙介入,讓嵩山得利?」
他想了想,接著說道:「你聰明勝過繼之百倍,心性更是堅韌。你……考慮過出家嗎?」
穆劼回道:「我是獨子。」
子秋道:「獨子也無妨,你可以做我這樣的和尚。」
至此,穆劼才知道,為了解救少林,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子秋便是這五人之首,江湖人稱鐵筆畫潮張秋池,是智勇雙全的奇才,也是少林取勝的關鍵人物。少嵩大戰後,其餘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處理寺務,唯有子秋不願留在少林,來到開封擔任淨露寺住持。一來開封是山東與河南的交界,可以就近監視嵩山,二來也是厭惡少林的習氣,三來,也有一點來找穆清後人的意思在。
子秋道:「少嵩之爭,明面的爭是武鬥,然而武鬥之下尚有許多暗流潛伏。這看不到的爭鬥往往比檯面上的武鬥更要兇險百倍,一步走錯,滿盤落索。你務須三思、四思、十思、百思,至無遺漏處,方可踏出一步。」
穆劼點點頭,道:「弟子明白了。」
「以後我所有的一切,都會給你。」子秋拍拍穆劼肩膀,道,「少林的未來就交給你了。」
自此以後,子秋將寺內事務盡皆交給穆劼處理,更無視少林規矩,將一身武學盡數傳給穆劼。至於張繼之,子秋像是放棄了他一般,既不要他練武,也沒再催促他讀書。張繼之也與穆劼漸行漸遠,兩人見面往往連招呼也不打,甩頭就走,穆劼也從不理會。
只是子秋的身體似乎漸漸虛弱。又過了兩年,子秋發了風症,險險喪命,雖然救了回來,卻是自此臥病在床,再也不曾起來。
他終究是老了。
看見子秋病倒,穆氏也擔心起自己的身體,時常催促穆劼完婚,然而穆劼卻遲遲不肯允諾。
子秋病倒後,淨露寺便全部交給穆劼打理。少林寺時常發來一些信件,都是寺中疑難,需要子秋意見決斷,穆劼也一併回了,手段利落,見解高明,竟也無人懷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筆。
又一年,穆劼察覺,近來的開封又出現了些尷尬人物,蠢蠢欲動。
「又是嵩山那群雜種。」穆劼心想。
這一日,穆劼四更便起,到淨露寺辦公,剛走到門口,卻見門鎖歪了一邊。
他向來精細克己,離開時房門上鎖,必將門鎖擺正,一絲不茍,門鎖歪了,定是被人動過。這門鎖鎖匙只有自己與師父各持一份,莫非是師父來過?
他凝神戒備,開了鎖,剛推開門,一道白光迎面劈來。穆劼早已有備,側身避了開來。四名蒙面殺手上前圍攻,當中一名身材細瘦有致,竟是名女子。
穆劼此時年方二十,他以一敵四,大聲呼救。未幾,淨露寺的監僧趕來,十幾名僧人將四人團團包圍。
當中一人忙喊道:「快撤!」聲音甚是熟悉。四人本欲殺出重圍,卻被僧眾攔阻,逃脫不得,沒多久便一一受擒。
穆劼攔下喊撤之人,掀開面罩。
果然是張繼之。
張繼之訥訥喊道:「師弟饒命!師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那名女子罵道:「你求他幹嘛?狗娘養的穆劼,害了我嵩陽派七條人命!韓默影那龜孫子怕你們,嵩陽的好漢不怕死!」
張繼之罵道:「你這臭□□,閉嘴!」又轉頭哀求道,「別讓我爹知道!師弟……我求你,饒我一命,饒我一命……」
穆劼緩緩閉上眼,似在思考。北風呼嘯,忽爾下起雪來。
※
「求你了,饒他一命。」病榻上的子秋哀聲告饒。這個曾經主持過少嵩大戰,智勇雙全的英雄人物,如今只是一個老父親,用虛弱的聲音懇求,眼神中哪有昔日半分光彩?
他扶著穆劼的肩膀,從床上翻倒跪下,穆劼要扶他,他卻叩頭在地:「我只有這個兒子,唯一的血脈!他是你師兄,你們是一起長大的!你們一起練過武,對過招,吃過同一鍋飯,喝過同一碗湯!」
張繼之為何勾結嵩山餘孽,犯下背叛少林,行刺同門的大罪,原因他們都知道。但追究原因已經太遲。
他勉力嘶喊著,哪怕早已氣若遊絲。
然而他沒聽見穆劼的反應。
子秋抬起頭來,他看到一條挺直的腰杆,還有一張堅毅削瘦的臉。那高大的身材……是啊,不知幾時,穆劼已長得比自己高大許多,那雙本來帶著鋒芒的眼,此時已轉為成熟內斂。
張繼之不能留,少林英雄張秋池的兒子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這是多大的諷刺?
他不死,更會動搖少林寺的法規威信。
若張秋池的兒子觸犯門規都要死,還有誰敢心存僥倖?
穆劼只說了一句話。那曾從師父口中說出,最是觸動他心底的一句話:
「佛可滅,少林不可滅。」
子秋頹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來,只是不停捶胸頓足。
張繼之被判了刑立決,沒送回少林,直接在開封處刑,穆劼親自動的手。他讓張繼之走得沒有一絲痛苦,便似在睡夢中般。
張繼之的母親,子秋的妻子,聽到判決後便離開了開封。白髮送黑髮,她沒法陪愛子走完最後一程,此後再沒回來。
剩下的三名刺客並沒有死。第二天晚上,一名蒙面人闖入,偷偷打開牢房,放走了三人。
他們自稱嵩陽派,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諱,他們是嵩山中不甘屈於少林之下的激進人物,從他們的言談之中,可以知道他們對當今掌門韓默影的不滿。
少林承擔得起他們的襲擊,嵩山又是否承擔得起他們內亂?讓他們坐大,他們會成為嵩山派內反嵩山的一群人,他們會不滿韓默影這些人的治理,反噬嵩山,讓嵩山衰敗。衰敗的嵩山,就再也無力危害少林。
檯面上的武鬥遠不如台面下的鬥爭來得兇險,是鐵筆畫潮張秋池的雙手將他捧起,他就要做得比張秋池更好。他的眼光要更遠,要看得更寬,更透徹,更有手段。
子秋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將自己所有的藏書、人脈通通移交給了穆劼,傾其所有,毫無保留。只有地位,那是後來穆劼憑著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期望他成為自己之後下一任俗僧的領導者。
然後他死了,死前彌留時,他嘴唇一張一合,聽不清楚說些什麼。穆劼湊到近前,只聽到細碎的呢喃聲,不停叨念著:「繼之……繼之……繼之……」
之後穆劼一直留在淨露寺,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為少林寺籌劃。
二十五歲那年,穆劼成婚,娶了崆峒掌門的侄女,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為穆家留了後。
二十八歲那年,穆氏得償所願,抱著孫子含笑離世,穆劼成為少林入堂居士,隱隱然成了俗僧領袖。
直到四十歲時,穆劼方才剃度入堂。他師承子秋,按序排輩,歷任正進堂堂僧、正語堂住持,只用了短短几年就當上了普賢院首座。
經歷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個過程,即便沒當上普賢院首座,也沒人會懷疑他的地位。
俗僧第一人: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