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唐絕決定帶翠環回家時,就知道一定會出事。閱讀
他向來不怕事,怕事,就爭不了掌事。他有野心,想成就一番大業,翠環定是最好的賢內助。
他帶著這樣滿滿的自信,忍受兄弟的嘲笑與父親唐焱的質問。
「你要娶一個□□?」唐焱緊皺著眉頭,有不解,也有憤怒,「你丟得起這臉?」
「算不得丟臉。」唐絕回答父親,「漂亮女人用來睡,名門的女人用來攀關係,翠環有本事,會是孩兒的賢內助。」
「什麼本事?床上的本事?」他聽到三弟唐寡的訕笑聲。
「她對孩兒有救命之恩。」唐絕道,「孩兒帶她回來,是為唐門好。」
「你腦袋被驢踢了,要個□□幫忙?」唐絕聽出父親稍稍拉高了音量,唐焱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這樣已足夠表明他的不悅,「唐門沒人才了嗎?」
唐絕道:「人才總是不嫌多的。」
「她最多只能做妾!」唐焱語氣嚴厲,容不下絲毫商議的餘地。
「我不做妾。」翠環終於開口,「我只做正妻。」她昂首挺胸。這個大廳里的每個人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任何一個動動手指就能揉死十個八個像她這樣的□□,難道她看不出來父親已經生氣了嗎?唐絕心想,然而翠環卻沒有一絲膽怯的模樣。
「若不讓絕兒娶你,你又怎地?」唐焱問,「撒潑耍賴?大吵大鬧?」
翠環道:「他娶幾個正妻,我就弄死幾個。」
這話唐絕在群芳樓聽翠環說過,現在重又聽到。唐絕聽到哄堂大笑的聲音,全都來自於他的兄弟——下任掌事的競爭者們。他們或許不是真覺得好笑,但嘲笑他,讓他在父親面前丟臉,總是對的。
他聽到大嫂問道:「你要怎麼弄死?你功夫很好,見一個打死一個?」
翠環搖搖頭:「我不會武功。」
聽她這樣說,大嫂更是笑得捂住肚子,模樣甚是誇張。翠環走上前去,猛地一巴掌打向大嫂,旁觀眾人都驚呼了一聲。
大嫂姓郭,叫郭姿,是天星派掌門的女兒,武功雖不算上乘,但也不是弱女子。她見翠環揮手打來,眼捷手快,右手抓住她手腕,罵道:「叫你撒潑!」左掌便往翠環臉上甩了熱辣辣的一記耳光,直打得翠環一個踉蹌。她正得意於在丈夫面前削了二弟面子,還要再罵,忽覺嘴上一軟,原來翠環趁著這一跌的勢道,伸手捂住她嘴巴,不知將什麼東西塞到她嘴裡。此時她正要罵人,一個閉口音被噎住,喉頭一緊,竟將那東西吞了下去。
郭姿武功本就不高,又對翠環輕慢,竟被偷襲得手。唐門毒藥最是危險,郭姿大驚失色,忙一把抓住翠環,問道:「你給我吃了什麼?!」她又要打翠環,唐絕忙搶上攔阻,大哥唐滅也將媳婦拉開。郭姿又驚又怒,抓著唐滅急道:「她給我吃了毒藥!她給我吃了毒藥!」
唐滅忙問妻子道:「你現在感覺怎樣?」郭姿身子一歪,只覺頭暈目眩,說道:「覺得頭暈,冒冷汗……」唐滅更是驚恐,對著翠環喝問道:「你給她吃了什麼?!」又轉頭問唐絕,「你給了她什麼藥?快說!」
唐絕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也問翠環:「你給嫂子吃了什麼?」
翠環嘴角還掛著血跡,臉色平靜,卻不答話。唐滅伸手抓向翠環,這一下使了真功夫,就要暴起傷人。唐絕出手攔阻,喝道:「大哥,這是我媳婦!」兩人在大廳中鬥了起來。
唐滅罵道:「她對你嫂子下毒!」其餘人早圍了上去,有人喊大夫,有人忙著倒水,更多人圍在大姑奶奶身邊照顧,場面亂成一團。郭姿退到廳角,伸手不停挖自己喉嚨催吐,卻只嘔出幾口酸水,哪有什麼藥丸?
只聽唐焱沉聲喝道:「這都亂成什麼樣了,還不住手!」
他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每個人聽得分明,唐絕唐滅這才罷手。唐滅道:「爹,這賊婆娘要害你媳婦!」。
唐焱看向翠環。
「不過是枚仙渣片罷了。」翠環緩緩說著,「沒聽過仙渣吃死人的。」她又轉頭對郭姿說道,「我這樣殺人,你瞧著行不?」
郭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作不得聲。
唐焱微微一笑,轉頭問唐絕:「你哪找來的這娘們?」
「孩兒正要向爹爹稟告。」唐絕微笑。他早知道,爹會喜歡這個媳婦的。
之後,這婚事就定下了。沒有廣發喜帖,沒有婚禮喜宴,甚至連黃道吉日都沒選,唐絕在幾個長輩面前讓翠環奉了茶,喊了唐焱一聲「爹」,就當婚禮完畢。說到底,這不是個體面事,唐門上下都不想張揚。
唯一來觀禮的只有唐孤,這一年他十五歲。但他也沒有準時到場,等到翠環喊完爹,他這才走進大廳,唐焱注意到他的手指關節處擦破了皮,上頭還有血跡。
「在你哥大喜之日鬧事?」唐焱當著長輩的面嚴厲責備唐孤,「你搞什麼鬼?」
「賈堂哥說二哥娶了個□□,我教他要有禮貌。」唐孤冷冷說道,「嫂子進了唐門,就有名分,有了名分,就有尊卑,唐門是有規矩的地方。」
唐絕給了唐孤一個感激的眼神。所有兄弟中,唯有唐孤跟他最親。
唐賈被打斷下巴和七根骨頭,養了三個月的傷才能下床,此後講話含糊不清。唐孤先背他去找大夫,這才趕回參加婚禮。
那之後,再沒人敢罵翠環「□□」,起碼不敢當著唐絕夫妻跟唐孤的面罵。
新婚夜裡,翠環第一次向唐絕要東西。「幫我找些書來。」翠環說,「我書讀得少,識字不多,你教我識字。」
「書讀得不多就這麼潑,讓你多讀點書,還不上天了?」唐絕笑道。
「我要在天上,你也不會在地上。」翠環道,「你去找爹商量,幫我弄個差事。」
「你要什麼差事?」唐孤訝異,「你幫我處理刑堂不就得了?」
翠環皺起眉頭:「不夠。」
唐絕道:「唐門向來不讓女人管事,有見識有關係的夫人都是在丈夫背後幫襯。這不是我不幫,父親不會答應的。」
翠環想了想,說道:「那等吧。」
唐絕知道翠環說「等」是什麼意思。新婚之夜,這老婆全無半點旖旎風情,反倒說起公事來,唐絕想起婚禮如此簡陋,不由得伸手輕撫她頭髮,說道:「今日大婚,委屈你了。」
翠環搖頭道:「那都是虛的,無關緊要。」她站起身,替唐絕寬衣,唐絕吹熄了蠟燭。
第二天一早,唐絕去向唐孤道謝。他這個兄弟與其他兄弟不同,是四房所生,母親早死,沒人幫襯,也不愛出風頭,對掌事毫無興趣。唐孤才十五,正當年輕氣盛,把多餘的精力都花在練武上,早上練武,下午練武,晚上點了燈繼續練武。唐絕去見他時,他正在練拳,把一套破風爪法反反覆覆打了五六遍,唐絕看著他打了一個多時辰,直累得滿身大汗,才把水跟汗巾遞給他:「別急著喝水,歇口氣再喝。」
「知道。」兄弟倆並肩坐在石上,唐孤喘了幾口氣,問,「二哥,你真喜歡二嫂?」他向來直接,從不拐彎抹角,問完也不等唐絕回答,仰頭對著水壺牛飲起來。喝著喝著,忽地「噗」的一聲,把一口水嗆出來,他連連咳了幾聲,一臉噁心地問:「這水裡加了什麼?一股騷味!」
「我找大夫幫你調的補氣方子,貴得很,讓你糟蹋了。」唐絕惋惜道。
唐孤露出嫌惡的表情:「你自個喝過沒?又臭又腥!」
唐絕道:「你喝不慣,加點糖就是。」
「不用!」唐孤把一壺藥水喝了乾淨,又說,「大娘不喜歡嫂子,你若不是真喜歡她,娶她進門可樂壞大哥了。」
「誰笑到最後還說不定呢。」唐絕笑道,「你沒瞧那天她怎麼戲弄大嫂的?」
「說了半天,你還沒答我的話。」唐孤從一旁口袋中取出鐵蒺藜,對著木樁射了出去,「奪」的一聲,距離木樁中心差著寸許。唐門的功夫,只有暗器這一項唐孤學得最差,蓋因擊射暗器需要手腕靈活柔軟,唐孤練了太多外門硬功,一雙鐵掌能劈磚折木,反倒不利於練習暗器。
唐絕也從袖袋裡取出一枚金錢鏢擲出,正中木樁中心。
「只要她能幫我扳倒大哥,我就喜歡。至於女人,多的是。」唐絕這樣回答。
翠環沒讓唐絕失望,唐絕所有公務她都能打點得清楚明白,唐滅的所有失誤都被她一一揭穿,不過兩年,這個二少爺的笑柄反倒成了大少爺的惡夢。
到得這年上,翠環等著了她的機會。金羽山莊欠了三年錢糧,唐門派了使者催討,卻被綁在山上,唐門又派使者追究,仍是渺無回音。這算是反了,唐焱勃然大怒,著令唐絕帶人剿滅。金羽山莊在黔北的困龍山,只是個三四百人的小門派,然而困龍山地形險惡,易守難攻,山莊中人又精於箭術,正面進攻易中埋伏。唐絕看著地形圖,一時無計可施,忖度著或許要召集兩三千名弟子方可打下困龍山,這可不是小調度,只得問問翠環的意思。
「要反,綁使者幹嘛?把人頭送回唐門示威恫嚇才是。金羽山莊不過三四百人的小門派,也沒聯絡周圍門派,事前全無消息,何況黔北去年鬧旱災,山上未必有存糧,說反就反,豈有此理?定是被催逼得急了,一時束手無策,只得綁了使者。眼下還沒傷亡,你要帶人攻山,那才是非反不可。」翠環說道。
唐絕反覆思索,覺得翠環說得甚是有理,問道:「你看怎麼辦?」
翠環道:「你領兵過去只會嚇壞他們,讓我去吧。」
讓一個不會武功的唐門二少奶奶深入敵營?唐絕道:「要也是我去,怎會是你?再說,他們要是綁你當人質怎麼辦?」
「我不會武功,他們能放心。」翠環道,「我帶顆死藥過去。他們若想挾持我,我便自盡,到時你就攻山吧。」
這是奇險之計,但如果成功了,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解決金羽山莊的麻煩,這是極大的功勞。
唐絕拒絕了。
「我再派使者勸降。」唐絕道,「你是二少奶奶,不能冒這種險。」
「使者有用,第二回派去的使者早回來了。他們騎虎難下,正擔心害怕著,不是說話有分量的,他們不會信。」
唐絕還是覺得危險,終究沒答應。
第二天一早,唐絕發現翠環不告而別,連忙派人通知金羽山莊附近派門到困龍山下集合,自己領了唐門菁英,快馬加鞭馳援。
等到了困龍山,只見翠環綁著一名老人,領著四名被釋放的俘虜下山來。唐絕大喜,急忙策馬迎上,問道:「怎麼回事?」
翠環道:「山莊連著幾年欠收,又遇旱災,實在繳不出錢糧。使者把話說死,老莊主一時情急犯糊塗,抓了人,又不知怎麼處置,現在來領罪。」
一行人回到唐門,唐焱也沒想到這事竟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驚喜之餘不免得意忘形,大笑道:「既然是使者無禮,老莊主也犯糊塗,放了吧!這三年錢糧先欠著,之後寬裕了再還。」
翠環卻道:「爹,這不妥。」
「喔?」唐焱訝異問道,「怎麼?」
「綁使者就能拖欠錢糧,不叫別的派門有樣學樣?以後唐門怎麼統領川黔門派?」翠環說道,「老莊主要問斬,才能絕仿效。至於錢糧,之前沒免,也不能因這事拖欠,非收不可。」
一旁的唐滅正眼紅唐絕功勞,見翠環指正父親,立刻喝道:「你殺了老莊主,別的派門瞧了,只道我們不近人情,不是讓底下人心冷?」
唐焱皺起眉頭,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
翠環道:「用勞務代替錢糧。挑選山莊精於箭術的弟子去甘肅,與那邊的巧匠一起研製改良唐門的袖箭,若製成,便免去他們七年錢糧,這樣才妥當。」
唐焱看著翠環,過了半晌才道:「照你說的做。」說完,他閉上眼,又問,「你立了功勞,想討什麼賞?」
翠環道:「媳婦想當刑堂副掌。」
此言一出,不只唐滅,一眾唐門兄弟都鬧騰起來,直罵翠環異想天開。老三唐寡也道:「爹,讓女人管事,遭人笑話!」
翠環緩緩道:「衡山可沒少出過女掌門。」
唐寡罵道:「這裡是四川!你想去湖南當尼姑,走錯地方了!」
唐焱揮手制止兒子們繼續吵鬧,又看向翠環,緩緩搖頭。眾人都以為他拒絕翠環時,他又說道:「太快了,先從刑堂師爺干起,輔佐絕兒。」
唐絕挽起翠環的手,道:「媳婦,以後刑堂事務,有勞指教了。」他雖笑著,只是不知為何,竟有點希望父親不要答應翠環。
翠環說過,無論唐絕納多少妾,她都不問,她確實信守承諾,但有個條件,除她之外,所有妾室不能有子嗣。唐絕一直等到第三年翠環懷孕時,才納了府里一個叫繡鳳的丫鬟作妾,一來是因為掌事之位未定,刑堂還有許多事要煩,二來也是顧著翠環的心情。
他始終有些怕這個妻子。
唐錦陽出世後,唐門又出了件大事。唐寡到衡山公辦時看上一位名妓。衡山青樓名妓非同一般,非世家公子難以親近,與翠環這種□□不是一個身份地位。只是這名□□竟也被丐幫彭家某個嫡系看上,兩邊同時下聘,爭風吃醋互不相讓,那□□生性膽怯,只怕選了一方開罪另一方,只能拖延。唐寡盛怒之下竟發了仇名狀,要與那彭家嫡系分生死。
這可是驚天大事,彭家雖然只是丐幫底下一個門派,但開枝散葉,勢力龐大,比嵩山不遑多讓,兩家仇殺三代,那不得鬧個屍橫遍野?
唐焱暴怒非常,壓下了仇名狀,又派了與唐寡相善的唐滅去勸。唐滅苦勸不果,眼看事情就要鬧得不可開交,翠環剛生下唐錦陽兩天,月子都沒坐,即刻領著人馬日夜兼程前往衡山。
她抵達湖南後,假意協助唐寡,先設局將他抓住,又派人擒下□□,招來了彭家嫡系,當著兩人的面問了三次□□要選誰。□□惶恐不敢回答,她割了□□的頭,派人將唐寡押回唐門,自己上衡山自請妄殺之罪。
當時的衡山掌門得知事情始末,並沒有追究翠環殺人之罪,畢竟同為九大家,這事追究起來也是麻煩。她只讓翠環立下毒誓,終身不得踏入衡山地界。
這之後,翠環當上了刑堂副掌,唐門上下對她沒有鄙視,只有敬畏,唐滅、唐寡一派更將她視為比唐絕更重要的首敵。
也就在這一年,唐絕納了第二個小妾。她叫溫夷,人如其名,總是溫溫的。溫家是唐門藥商之一,溫夷這年才十八歲,想多見世面,吵著要陪父親送藥到唐門。溫父拗不過女兒,趁著送藥時帶她進唐門,碰著了唐絕。
他們幾乎是一見鍾情。她身上有與翠環全然相反的特質,翠環到了唐門才認得字,溫夷卻是自幼飽讀詩書,翠環咄咄逼人,溫夷卻總是輕聲細語。唐絕自命風流,在長笛上下過不少苦工,溫夷善琴,笛不能調音,琴卻能迎合。
至於翠環,如果刑堂的驚堂木也算樂器的話,她倒是箇中好手……
以唐門二少爺的身份,要娶一名大戶千金,只要一句話就夠,但唐絕仍禮遇備至,親自登門拜訪,與溫夷說話談心,吟詩作對,又帶溫夷遍訪蜀中名山妙水,直至溫夷含羞點頭,方才將她迎入唐門。
娶了溫夷後,唐絕便把所有精神都放在這小妾身上,與她吟詩唱和,彈琴喝酒,每日風花雪月,日子好不快活。至於刑堂的事,翠環一個人就能解決,有沒有他早已無所謂。
某日,唐絕喝得爛醉,過了申時才起。他一走到客廳,就看到唐孤正在等他。
「早過卯時了。」唐孤道,「以前不見你這麼晚起。」
「什麼事你嫂子都張羅了,用不著我。」唐絕笑問,「吃過早飯沒?我讓溫娘炒兩盤小菜,她手藝可好了。」
「你多久沒見錦陽了?」唐孤問。唐絕皺起眉頭:「嫂子要你叫我回去?」
「嫂子沒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前兩天,她安排我進了衛堂。」唐孤道,「那是五哥的地方。」
唐絕點點頭,道:「以前是六弟幫著大哥,四弟幫著三弟,五弟誰也不幫。她現在是副掌,她讓你跟老五多親近,搞好關係,也是深謀遠慮。」
唐孤搖頭道:「嫂子是要我找五哥的漏,助她上位。」
唐絕一愣。唐孤重情,雖然兄弟中與自己最好,但要他算計兄弟……
「嫂子說,他們不會提防我,才會在我面前出錯。」唐孤倒了茶,接著道,「衡山那件事後,三哥沒指望了。嫂子拉攏四哥,三哥反倒投靠大哥去。」
「爹還正當壯年,操煩這些太早。」唐絕道,「我瞧你三個哥哥也不是你嫂子的對手。」
「二哥,去看看錦陽。」唐孤道,「他快連爹都不會喊了。」
唐絕默然。
當天下午他去見了兒子。翠環去了刑堂公辦,奶娘把小少爺抱給唐絕,唐絕摟在懷裡,唐錦陽叫了幾聲爹,唐絕欣喜之下把孩子抱高,不料唐錦陽卻怕得哭起來,他手忙腳亂也哄不乖,只得讓奶娘抱回去,頗覺氣悶。過了會,翠環回來,見著他也沒訝異,只問幾時來的。
「吃過午飯就來了。」唐絕道,「孩子怕高。」
翠環道:「要不,抱過去玩幾天?」
唐絕點點頭。
翠環又問:「多久沒去繡鳳那了?」
唐絕問:「怎麼了?」
翠環道:「不喜歡人家,趁著年輕送走,養成妒婦,只是給家裡添亂。」
唐絕點頭道:「我會安排。」
翠環又說:「時不時到刑堂走走。爹還不知道你偷懶,別讓大哥鑽了空子。」
唐絕問:「還有別的話嗎?」
翠環想了想,道:「沒了。」
「要不,我今晚留在這過夜吧。」唐絕說道。
「好啊。」翠環點頭,既無欣喜,也無厭惡,一如既往。
當天夜裡,唐絕在翠環身側輾轉難眠,爬起來,看著窗外月光,只覺一片清冷。
「睡不著?要去溫娘那睡嗎?」
他回頭,看見翠環也醒了。他在稀微的月光下凝望著翠環,除了一身如月色清冷的褻衣,看不清面容。
翠環披了件袍子下床,順手也替他披了一件。似乎有些暖了,唐絕想著,看見翠環掌了燈,就著燈火望著他,問:「有心事?」
一張頂多只算中人之姿的臉,單薄的身材……唐絕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在意這個女人,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嫁進唐門,就為了奪權?」
「你娶我回來?難道不是為這個?」翠環反問。
唐絕一時語塞。
翠環淡淡道:「你想管事,我讓你管,你想當掌事,我幫你搶。我不是看上你英俊人品,你也不是看上我貌美如花,我們都有想法。你若改變主意,不想當掌事,也得知會我一聲。」
「我若真不想當了呢?」唐絕問,「怎麼辦?」
翠環道:「讓七弟當吧。他脾氣雖暴,還是聽你話的。」
唐絕又道:「如果我也不想讓老七當,我就不想管事,又怎地?」
翠環道:「唐門裡總有你看得上的人選,挑一個。」
「沒有。」唐絕問,「我就是不想你管事,又如何?」
「又不是小孩子了。」翠環道,「別跟錦陽一樣,學不好字就慪氣。」
唐絕一愣,良久,忽地哈哈大笑。他終於明白自己長久以來的抑鬱所為何來。他只是希望這個女人臣服於自己,希望自己贏過她,可這又如何?比不上她的男人多了去,也沒誰征服了這女子,她終究成了自己妻子。至於愛不愛她,為不為她所愛,他已經找到溫夷,他的溫柔手段,風花雪月談情說愛,不也一樣施展?就像翠環說的,他又何必慪氣?
翠環看著他笑,「噗嗤」一聲,也笑了出來。打從來到唐門後,他就沒再見過翠環笑。他想起在群芳樓時,翠環還是那個愛笑的翠環時的模樣,那時自己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仍將性命交託在她手上。
第二天,唐絕卯時便起,梳洗後便到刑堂辦公。下午,唐絕把唐錦陽抱回溫夷房裡,溫夷很喜歡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又教他識字又教他吟詩,可唐錦陽資質魯鈍,學得極慢。有時唐絕回來見著了,忍不住嘀咕兩句,孩子被罵哭,溫夷只得不斷哄他。過了一個月,唐錦陽說想娘,唐絕又把他送回翠環那。
那晚,溫夷忽地抱住唐絕,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想要個孩子。」
唐絕倏然一驚。
「說好不生孩子。」唐絕道,「你不能生。」
溫夷咬著嘴唇,沒有多說什麼。
若是繡鳳,只要這句話便足以將她趕出去,但他終究愛著這個女人,差的只是正妻與妾的名分,差的也只是個孩子。
就這樣,日復一日,三年過去了。這幾年,唐門爭嫡已近底定,唐孤當了衛堂的副堂主,兵衛兩堂雖然還是老一輩把持,但唐孤拿下衛堂只是時間問題。翠環升任了工堂堂主。至於其他弟兄,老五被調去守邊防,老三依然不得勢,只剩下管帳房的大哥,唐絕已有把握,只等翠環那邊確定消息,這件事後,唐門的下一任掌事便是他了。
某日,溫夷臉色蒼白,用了早餐後就吐,唐絕說要請大夫,溫夷連忙拒絕。唐絕本想留下陪她,溫夷也說不用,催促著他去刑堂辦公。
當天下午,他辦完公事,擔心溫夷,早了一個時辰回去,卻看見家裡的大夫從房裡走出,溫夷不住囑咐,那大夫連連點頭,哈腰鞠躬。唐絕心中起疑,假作不知,進屋問溫夷道:「你身體好些了嗎?要不要替你找個大夫?」
溫夷佯笑道:「我請了李大夫看過,他說沒事。」
唐絕皺起眉頭,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
「你該不是有喜了吧?」
溫夷臉色慘白,跌坐在地:「別讓姐姐知道這事……」
唐絕坐在桌旁,緊按額頭,這事怎麼可能不讓翠環知道?自己明明很小心,溫夷定是騙了自己,這才受孕。
「這孩子不能留。」唐絕道,「你會沒命。」
「那是你兒子!」溫夷哭道,「我就想跟你生個兒子,女兒也行!就一個,一個就夠了!」
唐絕心中一動,他又何嘗不想多個兒子?但他知道,瞞住翠環,只會更不利。
「我向你姐姐求情,看她願不願意留下這孩子。」
溫夷大驚失色,說道:「姐姐會殺了我們母子!」
唐絕苦笑:「你不懂你姐姐,瞞著她,你更要死。」
溫夷道:「那我跟你去!我去求姐姐!這孩子不會跟他兒子爭!」
要保住這孩子,求情絕對沒個屁用,唐絕心裡明白,所以他沒帶著溫夷去。自己雖然深愛這個女人,但她太笨拙,那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在翠環面前只是全然無用的虛文。
只是這輩子跟妻子說話,可從沒像今天這般忐忑過。
翠環皺起了眉頭。唐絕試圖從她眼神里看出什麼,但翠環並沒有表露出訝異或憤怒的神情,倒像是有些責備。
「怎麼這麼容易被騙?還是你也算計好了?」翠環問。
「騙了你,能保住這孩子?生殺還不是由你。」唐絕道,「這事我們說好的,我都聽你的。」
「我若說不能留呢?」翠環問,「你就不要這孩子了?」
「得心疼,溫娘也會跟我拼命。我保證,這孩子不會跟錦陽爭嫡。」唐絕道,「溫娘不懂心機,她鬥不過你。」
「唐門傳賢不傳嫡。錦陽五歲了,你也看出了,這孩子……是個笨蛋。」
唐絕苦笑道:「也不知是像你多點還是像我多點。」
「既然是笨蛋,肯定離你近些,離我遠些。」翠環陷入沉思,過了半晌,說道,「我想過殺子留母,也想過殺母留子,都不好。你真心喜歡溫娘,捨不得,殺子,溫娘帶著恨,也難對你真心。若是早些年,我定然兩個都殺了,只是這些年事多,我也不想再生了,他若比錦陽更像你些,會是個聰明孩子,興許還能繼承你衣缽。只是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妾室生子。」
唐絕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心就不定,每個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自己幾個親兄弟尚且斗得如此厲害,異母兄弟又有幾個能像唐孤跟自己一般親?亂從自家起,便要分心,翠環不想把心力放在這。
「留著吧。」翠環道,「爭嫡沒錦陽的事,若溫娘安安分分,孩子聰明伶俐,長大後囑咐他留條生路給錦陽,也就夠了。」
至此,唐絕心中大石總算落了地。
接著,翠環又道:「講正事,大哥管的帳房果然不乾淨。」
唐絕「喔?」了一聲,問道:「弄得到帳本嗎?」
翠環搖頭道:「這事不容易。我收買了他府里幾個手下,想手抄一份副本出來,只要找到假帳目,再找商家核實,就能致他死地。可他滴水不漏,連帳本在哪都不知道。」
唐絕道:「你都查到這份上了,總有辦法。」
翠環道:「再等幾天消息看看。」
唐絕微笑,今天的好消息簡直多到自己承受不起,溫娘有孕,翠環也不追究,掌事的位置也幾乎是囊中物。
他回到房裡,跟溫夷說了翠環的決定,溫夷喜得要飛起來似的,忙說要向姐姐道謝。唐絕笑道:「謝什麼,不殺之恩嗎?」
溫夷神色一變,問道:「姐姐不會改主意吧?」
唐絕將她抱入懷中,笑道:「這你就不用擔心了,翠環可不想生第二個。」
一個精明幹練,能解決所有事的妻子,一個美貌貼心,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妾室,又是九大家掌門,隨便哪一樣都足以讓人誇耀一生,自己兼而有之,天底下還有誰比自己更幸運?
唐絕簡直感激當年在撫州暗算他的夜榜殺手,想要為他立個長生牌位。當然更要感謝那個派他行刺的幕後主使,雖然他大概猜到,八九不離十,不是大哥便是三弟。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此後每隔幾天,溫夷都會去向翠環請安,一來是表示自己無二心,二來也是拉近關係,畢竟自己有了孩子後,時時刻刻都得小心這姐姐。
翠環總是不冷不熱地招呼著,連噓寒問暖都懶,通常只是教她小心養胎,此外別無他話。
一天,溫夷照例到翠環房中問安,卻不見翠環,她等了會,見桌上有本攤開的書,是一本手抄的帳本。她是商戶出身,一眼便看出裡頭有問題,她細細核對了下,有幾筆虧空都給巧立名目遮掩去了。她知道丈夫與大哥斗得甚急,這帳本能置大哥於死地。
她聽到腳步聲,連忙把帳本翻回原來的頁數,見到翠環進來,問了安。翠環不冷不熱地關心幾句就讓她離開。
夜裡,唐絕神色欣然,溫夷問什麼事開心,唐絕笑道:「大哥完了。」又道,「你明天不用去找翠環問安了,她要出門。」
「去哪?」溫夷問。
「你管這些幹嘛?」唐絕一把抱住溫夷,笑道,「等孩子出世了,我們好好栽培,指不定是下下任掌事呢。」
溫夷笑得有些勉強。
第二天一早,一輛馬車駛出了唐門的十三進大院。馬車剛出灌縣,就有二十餘匹快馬追上。
馬車見有追兵,奔得更急,但馬車終究不如馬快,逃不到一刻便被馬匹團團圍住。那二十餘匹馬圍著馬車兜圈似的打轉,光天化日下,馬上人均勁裝蒙面。馬夫大喊道:「這是唐門的車,哪來不要命的馬賊敢劫唐門的車,不怕被滅門嗎?!」
當中一人吹了聲口哨,三匹馬,三個人,也不打招呼,拔刀便向馬車衝去。那馬夫喊道:「你們不要命了嗎?這是唐門的車!」才剛說完,劫匪一刀劈下,將馬夫斬落在地。三人從馬上躍起,落在車廂前,當中一人鑽了進去,那馬車頓時劇烈搖晃起來,過了會,再不見動靜。
餘下兩人面面相覷,為首的馬匪也覺訝異,點了點頭,兩人也鑽了進去。這次與之前相同,馬車劇烈搖晃,只是多了幾聲男子的慘叫聲,又一會,兩具屍體被扔了出來。
此時馬匪已知車中藏有高手,帶頭的那人又吹一聲哨,餘下的二十餘匹馬圍著馬車轉,左右兩側各有兩人衝鋒,揮刀戳向車窗,裡頭人要是閃躲不及,就要多幾個透明窟窿。
四人拔出刀來,刀上卻無血,正訝異間,從車窗里探出一隻手來,抓住一名劫匪,將他從馬上扯到車窗前。那人身材高大,四肢都卡在窗外不能施展,只是不住搖晃舞動,那馬車又晃了幾下,那人慘叫一聲,兩眼一翻,緩緩跌落,心窩處一個深凹的拳印。
為首的馬匪勃然色變,他已經知道車上是誰了,唐門兄弟中,只有一人有這樣的功力。
一名青年從車上走出,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精壯結實,卻不是唐孤是誰?
「大哥,別遮掩了!」唐孤道,「你要的帳本在我手上!你想殺了兄弟,再奪帳本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為首的蒙面人道,「殺人劫財,就這麼簡單!」他抽出刀來,顯是要蠻幹了。
「二嫂說,如果你要帳本,就把帳本還你!」唐孤說著,從懷中掏出厚厚一疊帳簿,丟到馬匪面前。為首的馬匪翻身下馬,拾起帳簿觀看,剛翻了幾頁就把帳本丟在地上,怒吼道:「這是假的!」
唐孤道:「本來就是假的!真帳本嫂子一直沒搞到,沒法在爹面前告你狀,所以才弄了這一出以假亂真!你以為嫂子有了副本,要去查帳,你怕事發,中途攔截!」
事已至此,唐滅不再掩飾,一把扯下面罩,說道:「原來如此!那又怎樣?沒有帳本,你能奈我何?」
唐孤道:「我這就回告爹爹,讓爹來查你的帳!」
唐滅道:「那你也要回得去!你功夫好,好得過這二十幾人?」
說話間,灌縣方向忽地塵沙飛揚,約有百餘騎衛軍直奔而來,為首者正是唐絕。只聽他高聲喊道:「爹,你沒事吧?!」
「爹?」唐滅一愣,看向馬車。
馬車裡走出一人,正是唐焱。
※
唐絕面色凝重,就在幾天前,他還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
「我是試了她,但她若不動歹念,不過讓爹跟七弟白跑一趟。」
翠環說著,臉上既無怨恨,也無怒意,畢竟她已大獲全勝。
「她肚裡還有我兒子!」唐絕低頭,「她是我最愛的女人!」
「如果這不是我設的局,死的就是我了。」翠環道,「我早說了,當了母親,就想為兒子多爭些。」
唐絕想說,她以後不敢了,但他知道這辯解很愚蠢。
「你處置吧,不用殺她。」翠環道。
唐絕訝異,他沒想到翠環如此寬宏大量。
「這事只有你、我、七弟知道,只要說溫娘跟我們共謀,大哥也搞不清底細,沒人知道她幹的事。」
「以後你會是唐門掌事,我會是掌門夫人。沒有你,沒有我,咱們都走不到今天這地位,以後,我們還要繼續走下去。」
「你是我丈夫,我不能讓我丈夫殺他最愛的女人。」
「我只有一個條件。」
唐絕忙問:「什麼條件?」
「以後要忙的事更多,讓她別來請安,耽誤時間。」翠環道,「各過各的,挺好的不是?」
唐絕大笑,快步走向溫娘房間。
還是過去了,運氣還是在自己這邊,或許他跟翠環之間沒有愛情,但不代表他們不能相互依託。
到底是翠環靠著他的身份登上權力頂峰,抑或是他依靠翠環的能力當上唐門掌事,都無所謂,他們彼此寄生,相互吸食對方,誰也少不了誰。
唐絕來到溫娘屋外,燈沒亮。他突然生出強烈的不安,快步搶上,推開房門。
他看到溫夷倒在地上,一股黑血從她□□汩汩流出,他大聲呼救,點起燈,扶起溫夷,哭著問道:「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他看到溫夷手上的藥瓶,拿起來嗅了一下,是「寸草不生」,最烈的死藥之一。
她整罐都吃下去了。
他緊抱著溫夷,哭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溫夷張開眼,虛弱地說:「我聽到……姐姐沒事……就知道……我完了……」她摸著唐絕的臉頰,「我真的……好怕……我怕……姐姐又想……生孩子了,那她……會不會反悔……會不會……殺我孩子?我真的好怕……好怕……」
唐絕沒有辯解,此刻替翠環辯解又有什麼意思?溫夷終究不懂翠環,這世上又有幾人能了解翠環?
「我不想……讓孩子跟我……死……死在你手上……這樣……你……會……會……難過一輩子……只好……」
她兩眼失焦,想再說點什麼,卻再也說不出口。唐絕握著她的手,等著懷中的身軀漸漸冰冷,血跡瀰漫到自己腳下。
燈火忽滅。
溫夷死後,翠環立刻宣布了溫夷的罪行,並說是唐絕親手處決了溫夷。
既然已經救不活了,就讓她死得更有價值一點,讓唐門中人知道,唐絕夫妻的手段是多麼公正又狠辣。
唐絕看著溫夷跟他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下葬,眼中已無淚。
翠環陪著他。
當最後一抔土蓋上時,翠環挽住了他的手。
「再生一個吧,總不會兩個都是笨蛋。」
唐絕點點頭,與翠環並肩離去。
※
幾年後,唐焱病重,將唐絕叫來床前,要立他當掌事。
唐絕搖搖頭,對父親說道:「爹,您要是想要唐門未來幾十年平平安安,風調雨順,你就立我當掌事,我能保唐門一方安寧。但若你希望唐門能與群雄競逐,在崑崙共議上號令天下,你就該讓翠環掌事。」
唐焱眼中放出光芒,問道:「她……能嗎?」
「她辦不到,唐門就再沒人能辦到了。」
「她是外姓,出身又低,只怕叔伯弟兄們不服。」
「這事,交給孩兒跟翠環煩惱就好。」
唐絕看著唐焱,父子倆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