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經假經

  崑崙八十三年,二月

  方丈院的議堂正中放著十三個蒲團,十三個蒲團上各坐著一名僧人。

  正中那名僧人身披紅色袈裟,松骨鶴姿,白眉低垂,慈目半闔,正是少林寺方丈覺生。

  他面前左右兩側各坐著穿黃色袈裟的僧人六名。左首依序是文殊院首座覺雲、觀音院首座覺觀、正見堂住持覺明、正定堂住持覺廣、正語堂住持覺如、正念堂住持覺聞。

  右手首座第一人,身材高大,胸挺腰直,臉上稜角分明,眼神銳利威嚴,像是一把停在眉間的利劍,就算沒有威脅也足以讓人坐臥不安,更時時警惕,只要稍有冒犯就會被戳得頭破血流。他便是當今俗僧第一人,普賢院首座覺空。

  右首第二人臉圓體寬,身材肥胖,滿臉油光,年紀也是最長。他是地藏院首座子德,也是現今少林寺僅存少數的子字輩僧人之一。接下來三個分別是正業堂住持覺見,正命堂住持覺寂,正進堂住持覺慈。最末一位年約四十有餘,是所有人當中最年輕的,法號了證,乃是正思堂住持,也是這裡唯一一個了字輩僧人。

  這十三人在議堂中,一時卻是鴉雀無聲,各有所思。良久,覺生方丈道:「眾人有什麼想法?」

  「我以為,俗僧改名,萬萬不可。」覺空說話時仍是腰杆筆直,雙手撫膝,威儀有度,若只以外表看,儼然更有一派之主的威嚴。

  他接著道:「這是分別心。」

  「覺空首座言重了。」說話的是觀音院首座覺觀。觀音院主掌少林寺內外政務,分為主內的正語堂與主外的正念堂。四院八堂中,覺觀可說是最厭惡俗僧的一個,往往以各種名目刁難俗僧。他手段狡猾,下手狠辣,往往一刀見血,受害的人卻又對他無可奈何。俗僧對他既恨又怕,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窩裡刀」。這一回四院共議,便是由覺觀與正語堂住持覺如合議發起,旨在要求俗僧改名。

  這把「窩裡刀」接著道:「正俗分名是為便於管理。少林寺本是清修之地,但這些年來事務繁雜,多擾修行,全賴俗僧協助打理,俗僧之功不可抹滅。便說普賢院,上下井井有序,全仰仗覺空首座勞心費力。」

  覺空淡淡道:「這些虛詞,覺觀首座便省下吧。」

  覺觀道:「三個月前,了真到浙江公辦,夜宿娼館,把身上盤纏輸光,被丐幫的人抓了,派人押回家中取款。兩個月前,本剛在陝西打架鬧事,被華山派割了鼻子送回。這兩件案子普賢院都是輕判了事,追根究底,兩人本為俗僧。本剛年輕氣盛,逞血氣之勇,了真好色愛賭,這原也不是大事,他們對寺內貢獻心力,既無心於佛,又何必強加苛求?犯規者照章論處便是。然而出了寺外,可有人會問,了真你是正僧俗僧,本剛你是正僧俗僧?」

  「不守清規,何止俗僧。」覺空道,「了心至今未回,又有人問他是正是俗?」

  覺觀道:「清規是正僧守的,戒律也是正僧守的,俗僧只要不犯規矩即可。早晚經課,又有誰對俗僧計較了?除了少林,哪間正信寺內有正俗之分?反倒是少林僧眾,不守清規的多了。」

  覺空道:「寺內紛擾起於正俗之分,覺觀首座不思如何化解,反倒要在名字上分出差別,豈不讓矛盾愈演愈烈?」

  覺觀道:「二十年前,彭老丐封刀退隱,我到江西祝賀,與他敘舊時,你猜他怎麼說?」他看著覺空道,「他說這年頭,群芳樓開門見了和尚,都不知是來嫖妓還是來化緣的。少林寺在江湖上是九大家,於佛面前不過弟子。這十年來,寺內違反清規者,十僧九俗,少林寺為佛門重地,怎能任由弟子侮辱三寶?」

  覺空道:「天下僧人眾多,又怎知都是出自少林?」即便「窩裡刀」口出譏嘲,這位俗僧領袖仍是一派威嚴,語氣不失穩重氣度,「衡山、唐門,九大家轄下又豈無其他僧人門派?」

  「其他地方的僧侶反倒比我少林的莊重多了。」覺觀道,「我提此案也不繁瑣,只要現今俗僧及其弟子都在法號前安個『隨』字,代表隨俗僧眾即可。例如敝院正念堂住持原本法號覺聞,就改隨覺聞。此後俗僧弟子不依『了、本、原、可、悟』行輩排序,改以『受想行識,一念如夢』八字排序,外人聽了自然知道是俗僧,也不追究清規。」

  「為何是俗僧改名?」說話的是一名肩寬體胖的中年僧人,雖比覺空矮了些,仍屬高大,看得出僧衣下的結實肌肉。相形之下,他的一顆小頭雖然端正,安插在這軀體上仍顯滑稽。他是正命堂住持覺寂,也是俗僧之一,是覺空得力的左右手,性格勇悍。由於這性格與這顆不符壯碩身材的小頭,得了個「錦毛獅」的外號。

  「正俗混雜五十年,共享行輩排序都沒問題,觀音院一紙命令就要讓眾僧人改名?未免霸道了些。」「錦毛獅」覺寂的聲音響亮,話語中更有不滿之意。

  始終保持微笑的是正語堂住持覺如。他主掌寺內各項規章,平素總是嘻嘻笑著,寺內都叫他「笑口彌陀」。他平素待人謙和,長袖善舞,屬下犯錯往往微笑指正,不會輕易疾言厲色。

  只聽這「笑口彌陀」覺如說道:「要讓正僧改名也無妨,只要在正僧法號前上個『釋』字即可。至於法號,也僅為區別之用,正僧俗僧同為寺中弟子,今後待遇身份亦無區別。」

  「沒有區別,卻有分別。」說話的是觀音院正念堂的覺聞住持,他是俗僧當中最為潛心佛法的一個。只聽他道:「即便只是在僧衣上多繡一條紅線,也是分別。分別心豈非修行障礙?」不同於兩位首座的針鋒相對,也與覺觀的咄咄逼人不同,他說起這話語氣十分平和,甚至有幾分憂心之感。

  覺聞年少時便誠心向佛,卻不料一時誤投,拜了俗僧為師,此後便被歸入俗僧一派。一般人處在這尷尬境地,多半兩面為難,但他性格溫和,辦事任勞任怨,謹慎仔細,又兼具才幹,能察言觀色,分剖時事,竟步步高升,成了覺空首座的得力助手,一路當上正念堂住持,負責少林寺與九大家往來政務。

  正語堂與正念堂均屬觀音院所轄,覺聞與覺如向來不合,也是眾所周知。

  突然,一個輕微鼾聲響起,在大殿中聽得格外分明。覺生看向地藏院首座子德。子德身材肥胖,足足有兩百餘斤。地藏院負責各類生活用度、採買營建、預算花用,相當於別家的帳房、財務、庶務一類。子德花了四十年時間,靠著勤奮努力精打細算為寺內省了不少銀兩,方才在地藏院中掙得一席之地。直到六十餘歲,他才成為地藏院首座,這還是覺空一力保薦之故。

  他出家前本是河南首富,據說納了五房妾,兒女成群,新進的一個還是幾年前娶的,這事也眾人皆知。若說最能代表俗僧能俗到怎樣的程度,子德可說是表率,若比他還過,那便踏在觸犯戒律的邊緣了。

  眾人見子德睡著,都皺起眉頭。坐在正對面的覺觀首座忽地大聲喊道:「子德師叔快逃,覺空首座來啦!」

  子德猛地驚醒,跳起身來,嚷道:「哪?覺空首座在哪?」

  「本座在這!」覺空冷冷道。子德這才驚覺被覺觀捉弄,惱著一張圓滾滾的老臉坐下。他雖長覺觀一輩,但無威嚴,不敢斥責,正惱怒這把「窩裡刀」,又聽方丈覺生問道:「關於俗僧易名之事,你怎麼看?」

  子德不辨狀況,忙道:「覺空師侄說得對,覺空師侄說得對,我跟他所見略同。」

  覺見問道:「覺空首座是贊成還是反對,子德師叔知道嗎?」

  子德一愣,忙道:「知道,知道。」

  他說知道,但看他神情,只怕會議開始不久後便睡著了。

  隸屬地藏院的正進堂住持——外號「鐵公雞」的覺慈忙替子德掩護:「我與子德師叔相同,都認為易名不妥。」

  至此,俗僧之首覺空、「錦毛獅」覺寂、兒孫成群的子德、誠心向佛的覺聞以及「鐵公雞」覺慈五名俗僧俱已表態否定。而七名正僧當中,除了觀音院的首座——覺觀與他的得力助手「笑口彌陀」覺如兩人,其餘人均未發言。

  覺生方丈轉頭問道:「覺雲首座以為如何?」

  覺雲是文殊院首座,地位之尊僅次於方丈,是以方丈先問了他。少林寺以佛法建派,境內泰半信仰佛教,文殊院負責收藏典籍,傳授武學佛法,以及安排少林寺轄內各項重要法事,入堂僧人均為正僧,以對武學佛法有鑽研者優先。覺雲雖不擅俗務,但精修佛法,他對俗僧的態度雖不像覺觀那般激進厭惡,但也覺僧人不奉三寶,古怪離奇。

  只聽覺雲道:「正俗有別,修行人的規矩竊以為無須用在俗僧身上。各尊各法,各自修行便是。」

  覺空冷冷道:「既然如此,讓俗僧一脈都還了俗便是,俗家弟子一樣能為少林出力。」

  隸屬文殊院的正定堂住持覺廣道:「俗家弟子出了家,又該如何?」

  覺空道:「不如問問,僧便僧,為何要分正俗?修行本是隨心隨性隨緣,倒弄得唯有正僧方能修行似的。」

  這覺廣住持外號「拔舌菩薩」,雖是修行人,說話最是尖酸刻薄,當下道:「如果一心向佛,少林寺自是廣納有緣人。可俗僧中多少人是為佛而來,覺空首座難道心裡沒底?」

  覺空道:「那何不將俗僧一併驅逐了?少嵩之爭殷鑑不遠,覺廣住持便要重蹈覆轍?」

  正僧俗僧這個難題,起於少林寺的規矩。崑崙共議後,少林寺休養生息,隨著規模擴展,寺內事務漸趨繁雜。寺規唯有僧人方能入堂,然僧眾既已出家,一心向佛,於江湖鬥爭和照拂百姓之事上便少了心力與能力。當時少林轄下各派門多有鬥爭,少林難以遏止,邊界上也與華山就「孤墳地」所屬爭執不休,然少林以第一大門派之尊,對華山竟是屢屢忍氣吞聲,直至少嵩之爭。

  嵩山本是大派,經過幾十年根基厚植,論勢力已不在九大家之一的華山之下,自然不甘臣服於少林。初時,嵩山改名嵩陽派只是引線,之後遂成少嵩之爭。

  沒成想,一場少嵩之爭,竟險險把少林打入絕境。寺僧不善算計與世無爭的謙沖性格讓戰事屢現險境。直到嵩山兵圍少林寺,這座千年古剎幾乎就要滅亡於此役。

  值此臨危之際,解救少林的是以張秋池為首的五名俗家弟子。然而礙於「非僧不得入堂」的規矩,這五名俗家弟子只得剃度入堂。張秋池外號「鐵筆畫潮」,文武雙全,他為少林策劃籌謀,少林根底原較嵩山深厚,不多久便逆轉了戰局。嵩山舉派遷至山東,從此不談改名之事,與少林的關係也漸趨微妙。

  這五名僧人便是俗僧之始。此後,少林對於僧人的要求不再僅止於以往基於宗教上的信仰,而多了基於實務上的需要,這便是俗僧。子德精於商務,便成了地藏院的首座;覺聞善於交際,又能分辨武林局勢,長袖善舞,執掌正念堂恰到好處。

  俗僧既是為處理俗務而來,便未必忠於信仰,初時還嚴守戒律,經過五十年變革,漸漸地,正俗之別也就出來了。如今,正僧收的弟子才是正僧,俗僧收的弟子便是俗僧。

  覺空提議讓俗僧還俗的說法終究不可行的根本原因,仍出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在少林寺要往上爬,不必說到四院首座、八堂住持這高度,便是一般堂僧也非得剃度不可。那麼,就算讓所有俗僧還俗,要入堂還不是得剃度?不入堂又如何處辦公務?如果讓俗家弟子掌管四院八堂,那偌大的少林寺全落在俗家弟子身上,還稱得上「寺」嗎?

  這般正俗之爭,原本還是暗流,因為了心的失蹤,正式浮上了台面。

  當下七名正僧之中,地位尊隆的覺雲首座與「拔舌菩薩」覺廣的意見似也贊同俗僧改名,尚未發表意見的只剩正見堂的覺明、正業堂的覺見與正思堂的了證。

  覺生方丈望向覺明,覺明道:「且聽聽覺見師兄的看法。」

  覺明外號「片葉不沾」,就算有想法,也得先看看風向局勢。他率先問起覺見,覺見與覺空的矛盾大家都知道,這兩人雖分屬上下級,爭執卻沒少過,稍遠點的是了心失蹤一案,近些的,便是傅穎聰之死與本月的癲狂。

  只聽覺見沉吟半晌,緩緩道:「貧僧以為,俗僧改名,猶需深思。」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吃了一驚。正業堂主掌刑罰,十個違反戒律的僧人,九個是俗僧,若說四院八堂里除了覺觀誰最厭惡俗僧,那便是掌管戒律的覺見了,誰想他此刻卻站到俗僧那邊去了?

  實則覺見內心猶豫,是出自現實的考慮。比起文殊院三僧的與世無爭,他更是個務實的僧人。此時提出俗僧改名,實為正俗之爭火上加油。

  覺見接著道:「眾人皆是少林弟子,一心為少林出力,在名號上給了差別,俗僧便以為身份矮了一截,如此更無益於消彌正俗之爭。」

  「窩裡刀」覺觀道:「若要無分別,那俗僧遵守戒律當如正僧一般。寺內是僧,離寺是俗,不倫不類!」

  他說這話時目光朝向子德,子德首座只是不住點頭,卻是又打起瞌睡來了。

  那「片葉不沾」覺明也道:「同為佛弟子,何分正俗?既然修行是隨緣隨喜,俗僧是俗是僧,又有何妨?消彌這當中歧見才是首要。至於名號,不過名相,何必深究?」他看覺見力排眾議成為第一個反對的正僧,當下便無顧慮。他反對改名,卻不是因為務實,而是確實認為俗僧易名有違佛家平等宗旨。

  覺觀仍不死心,繼續道:「要隨緣隨喜,多的是修行法門。僧是三寶之一,僧寶需要恪尊戒律,如實修行,豈容混雜玷辱?」

  覺空冷冷道:「覺觀首座這番話,是說俗僧玷污了少林寺?」

  覺觀道:「若真心修行,自不在此列。話又說回來,名是虛相,修行者又何必在乎區區法號?」

  覺空道:「口說不需在意法號,卻又提議俗僧易名,覺觀首座的發言不覺自相矛盾嗎?」

  覺觀道:「易名是對外以區別正僧俗僧,修行是自走自路,並不違背。難道沒了法號,俗僧就不會修行了?」

  兩人針鋒相對,覺生方丈見話題漸僵,說道:「此事甚為緊要,貧僧希望諸位細加思索。再過一個月便是佛誕,雜事繁瑣,屆時前來少林寺的信徒眾多,大家需仔細努力。」

  眾人雙手合十道:「謹尊方丈法旨。」

  覺生方丈正要起身,見著最末位的了證,這才想起他沒發言,問道:「了證住持有什麼想法?」

  了證當上正思堂住持不久,在眾人當中輩份最低,資歷最淺。地藏院是四院之末,正思堂是八堂居尾,他對著其他首座住持都得唯唯諾諾,因此寺內新給他取個綽號叫「饅頭」,嘲笑他任人揉捏。這四院共議,竟連讓他發言都忘記了。

  他正要說話,只聽「窩裡刀」覺觀冷冷道:「這裡頭有七個反對,他說什麼要緊嗎?」

  「饅頭」只得吞了吞口水,雙手合十,恭敬道:「貧僧暫無想法。」

  ※※※

  四月初八,是釋迦摩尼誕辰,又稱「佛寶節」,是少林寺一年中最大的節慶。這也是少林寺少數向一般民眾開放的一天。說是開放,也僅止於門口的馳道,允民眾對著寺門遙遙拜祭。

  佛誕時,最熱鬧的地方還是佛都。

  四月初三開始,一連七天,佛都將搭建法場,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禮敬,接受信徒浴佛、獻花、獻果、供僧,四方朝聖者絡繹不絕。同時更開七處法會,請文殊院經僧講經說課,聽眾當中亦不乏武林各門派要人。

  這段時日文殊院負責講經說課,與信徒酬答,普賢院維持治安,巡守寺寶,觀音院接待內外貴賓,地藏院搭建各式法會及分配用度,整個三月可說是少林寺上下最繁忙辛苦的一個月。

  唯有一個人最是清閒——藏經閣的註記僧了淨。

  註記僧的工作是負責登記自藏經閣內借書的僧眾,遇到不還的,上稟催討,所以了淨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經閣里負責註記一下而已,要說無聊,這可能是少林寺最無聊的工作之一。

  每逢佛誕日,寺內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無人前來借閱書籍,了淨又比平常更得清閒。他已是堂僧,不需灑掃,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書,再來便是練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但今年的了淨並不清閒,他有一樁心事。

  一樁關於明不詳的心事。

  了淨注意到明不詳,最早是從明不詳驚人的借書速度開始。藏經閣規定,每人一次只能借閱兩本典籍。明不詳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借還,了淨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還是隨意瀏覽。總之,明不詳每隔兩三天便會來借書,借的種類不等,多是佛經,也有各類雜書。了淨開玩笑地問過明不詳幾句,明不詳只說:「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次數多了,了淨也不以為意。

  再次注意到明不詳,是從卜龜跟他借第一本經書開始。了淨很意外,於是跟卜龜打了招呼,對他說:「經文裡遇到疑難,可來問我。」

  他知道卜龜不識字,那次起,他開始注意卜龜,從卜龜跟明不詳的往來中看出,是明不詳教卜龜識字。

  接著他看到正見堂眾弟子的改變。他嘆息過卜龜踏錯了路,覺得這是一樁不幸的悲劇。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業堂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這是上堂武學,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講究的是指力一出,著若無跡,有時擊中對手時,對手甚至恍然不覺,連自己受傷都不知道,是二十七門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習的武功之一。他見了覺寂住持的手諭,從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閱檢查時,找到一張脫頁。那是第三十七與三十八頁,這一頁自然落在第三十六頁與三十九頁中間。

  這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卻讓了淨覺得不對勁。

  藏經閣的書多有老舊,脫頁破損在所常見。除了《易筋》、《洗髓》兩大真經外,正見堂通常都會派人重新繕寫副本備藏,連副本也老舊時,就會另行謄寫。

  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淨原是個疏懶的人,經書收回時,照理該當檢查缺漏污損,但他向來只是隨口問幾句,稍稍翻幾頁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個借閱者也會回報,既然只是副本,損毀也無妨,了不起挨一頓罵。真要被罵,前一個借閱的也是首當其衝。

  他記得清楚,上次這本書被歸還時,借閱的僧人告知他脫落了一頁。他搖了搖書本,果然落下一頁,他順手夾入書中,就註銷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現在,這一頁卻被夾在正確的位置。

  了淨疏懶,卻精細。他師父曾對他說過,他如果不懶散,絕對會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現在,就只是條一流的懶蟲。

  對此他不表意見。當和尚是因為這是他所知最簡單的營生。他二十五歲入堂,當了註記僧,他唯願這樣再當四十年的註記僧。

  有其他人翻閱過這本書,了淨心想,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卜龜。

  但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學,被放在神通藏的頂層書櫃,卜龜駝背身矮,伸手也夠不著。當然,只要他跳起或搬了凳子就能拿到這本書,但問題是,卜龜有理由拿這本書嗎?

  以卜龜對武學的見識,他壓根不知道哪本書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堅決去拿這本書?失竊的《龍爪手》只在書櫃第二層,他連龍爪手都沒練全,怎能去練拈花指,且非要費勁去拿?

  第二個問題是,就算真是他拿了這本書,他又要怎樣放回?跳起來塞回去?他識字少,又如何記得該塞回哪裡?看著書架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書籍,了淨拋開了這種可能性。

  那是誰翻閱了這本書?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把這本書交給借閱的僧人後,開始思考這問題。

  第二天,照例的灑掃,他提前來到藏經閣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的明不詳。

  如同卜龜在世時一樣,神通藏已經是明不詳一個人專屬的灑掃區域了。

  了淨望著明不詳的背影,從門外只能看見神通藏的一小塊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視野不能及的範圍。

  他走了過去,穿過小鐵門。明不詳正在掃地,見了他只是點頭示意,算是行了禮,就繼續自己的工作。

  「這裡的書是不得翻閱的,你知道吧?」了淨問道。

  明不詳點點頭,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閱神通藏所錄武典,弟子明白。」

  「你年紀小,不懂事,又愛看書,怕你不小心犯了戒律。」了淨道。

  「多謝師叔關心。」明不詳道。

  了淨離去後,明不詳快速環顧了周圍一眼,最後目光停在書架上層的一處。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當天下午,灑掃的勞役僧都已離去,了淨心頭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頁缺頁是如何歸位的,難道自己隨手一插,就這麼湊巧插入了正確的位置?

  他一抬頭,明不詳正走過來。

  「又要借書了?」了淨問。

  明不詳卻扭扭捏捏,欲言又止,與他平常冷靜的模樣大不相同。了淨見明不詳有異,問道:「怎麼了?」

  明不詳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經典,要受怎樣的處罰?」

  了淨道:「這要看狀況,重則逐出寺門,或者像卜龜……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無意翻閱,看得不多,那就喝責或杖刑、勞役不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詳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淨對明不詳的坦承大感訝異,於是道:「你可知這是犯了大罪?」

  「請師叔帶我前往正業堂領罰。」明不詳低頭道,似乎正在懺悔。

  了淨又問:「你平日向來守規矩,怎會翻這本書?」

  明不詳道:「三個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當中說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當中意涵,始終想不明白,打掃時見到了《拈花指法》,一時沒多想,就拿了書下來,才剛打開就看到一頁脫落,我忙將脫頁夾回書中,趕緊放回去了。」

  了淨問道:「你沒看書中內容?」

  明不詳猶豫半晌,道:「其實,看了幾頁。」

  了淨道:「據說你過目不忘,這不就學會了?」

  明不詳搖頭道:「雖然記得,但不懂。師叔若想聽是哪幾頁,我背給師叔聽。」

  拈花指是上堂武學,了淨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正要說好,一念忽轉,心想:「這上等武學,我若不小心記得了,說不準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問,「你怎會今天來找我悔過?」

  明不詳道:「師叔早上問起,我猜想瞞不住了。這段日子心裡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脫頁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淨道:「這次就算了,之後我會盯緊你,莫要再犯。」

  明不詳行禮道:「明不詳絕不再犯。」

  了淨點點頭道:「沒事了,去吧。」

  真這麼巧?他疑心剛起,明不詳就來告罪?了淨雖覺疑惑,但心想明不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又沒有師父引領,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學會。

  他枯坐了一個下午,等到藏經閣關閉,護衛僧上來,他沒去用晚膳,到佛都佛香樓買了幾個素粽,找他師父敘舊去了。

  了淨的師承卻不一般,正是主掌寺內所有政務的正語堂住持覺如,正僧中的領導人物之一,外號「笑口彌陀」。不過了淨卻知道他這師父為人,若不是笑裡藏刀,哪能和「窩裡刀」聯手來個雙刀快斬,鬧出俗僧易名這等風波來?

  「這麼好心,來找我敘舊?該不會是想敲詐什麼武功吧?」正語堂的住持房間裡,覺如吃著素粽笑道。

  「師父又誤會我了,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淨道,「上個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個月的事啊?你不說我都忘記了。」覺如調侃道。

  「您才不會忘,上上個月起送來的禮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馬屁的人多著,我不湊熱鬧,等了一個月才來。」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武功你還懶得學呢。」覺如道,「我都把你送進正見堂當註記僧了,算是夠閒的閒差,有沒有專心念佛,認真習武?功夫有沒有擱下?來,跟師父試幾招。」

  了淨道:「行了,師父省點力,徒兒少點淤青。」

  覺如道:「你就是懶,要是認真點,我也多個幫手。」

  了淨道:「師兄多得是,他們都能幫上忙。再說,無欲無求方得明心見性嘛。」

  「知道為何你之後我就沒再收弟子了?」覺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師兄說你也這樣對他說過。」了淨道,「你還對大師兄說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個弟子就夠了。」

  覺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還俗了。」了淨問道,「最近有什麼趣事?」

  「還能有什麼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說到俗僧,覺如放下手上剛拆開的素粽,「把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惹進來。」

  「怎麼了?」了淨拆了一個素粽,放進口中,覺得有些干,倒了茶,混著咽下,卻被茶水燙著了。

  「慢點喝,燙死你!」覺如接著道,「正業堂那個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淨道:「聽說了,怎地?」

  覺如道:「還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寫了什麼?疑似為情自殺!」

  了淨道:「在寺里?嗯……是有些怪。不過,哎,這種事也不是沒聽過。」

  覺如道:「驗屍怎麼驗能驗出為情自殺?」

  了淨道:「是寫了遺書,還是看他交際?」

  覺如道:「遺書沒有,交際沒有,『為情』二字就在他魄門裡頭。」

  魄門指的是□□,這話一說,了淨立刻明白。但寺內無女眷,斷袖之癖也非異聞,他又問道:「知道對方是誰嗎?」

  覺如道:「八九不離十,便是本月了。」

  了淨道:「斑狗?」他想了想,「真是好胃口。」

  覺如道:「覺見為這事發了好大脾氣,說幸好把明不詳送走了,免得沾染了這些齷齪。」

  一聽到明不詳,了淨立刻豎起耳朵,問道:「這事怎麼又跟明不詳扯上關係了?」

  覺如道:「這明不詳本來在正業堂服勞役,跟本月還有那個死去的傅穎聰是一起的。覺見把他當寶,逢人便誇他夸到我們都聽煩了。他還提起之前送過明不詳一雙鞋子,明不詳反而轉送給卜龜。可惜這卜龜不學好,為了這事,覺見還特地去開導他呢。」

  「卜龜的鞋子是他送的?」了淨呀了一聲,他是註記僧,正見堂那群弟子他向來熟捻,卜龜事件後,他問過其他弟子到底發生何事。對前因後果也知道個大概。就是那雙卜龜從不說哪來的鞋子,致使那些掃灑弟子疑心他偷錢。

  先是卜龜,後是傅穎聰,這也真巧。了淨問道:「斑狗這人不像是有斷袖之癖,估計傅穎聰被他騙了,之後一怒上吊。」

  覺如道:「要是這樣便好,如果本月是來硬的,這事可就不簡單了。最後停在為情自殺上面,說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醜。」

  了淨又吃了一個素粽,說道:「若真是這樣,覺見住持才不肯干休。」

  覺如罵道:「你一個接一個,是買給師父吃的還是買給自己吃的?」

  了淨道:「唉,聽得入神,嘴巴閒不下來。」

  覺如起身到櫃前拿了些瓜果糕點,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

  了淨道:「這怎麼好意思?啊,這是什麼,這麼香?」他拿起一塊糕問。

  覺如道:「桂花栗子糕,上個月送來的。」

  了淨知道那是收受的禮物,俱是上品,入口果然鬆軟香甜,贊了幾句,又問道:「那後來呢?」

  「本月的師父了無向覺見住持求情,希望儘快把這事給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著明年試藝。」

  了淨想了想,道:「原來如此。」說著又拈起一塊點心。

  覺如埋怨道:「同是了字輩,了證都當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顧著吃。」

  師徒倆又閒扯了幾句,直到睏倦了,了淨方才回房。

  那是去年六月的事了。

  此後幾個月並無他事。入冬後一場暴風雪,明不詳失蹤了幾天,急得覺見把正業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後來聽說明不詳排解了山下鐵鋪老闆姚允大跟仇敵的宿怨,覺明住持大為讚賞,把他引為入堂居士。未滿十六就當了入堂居士,覺明親自派人傳授他武功,聽說他進展一日千里。

  一個十幾歲少年誘導了兩個成年人,讓他們化干戈為玉帛?了淨心想:「這明師侄真是聰明。」

  但他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拈花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頁始終在他心底縈繞不去。

  無論從各方面看,明不詳都無可挑剔,聰明勤奮善良謙和。但從了心開始,卜龜、呂長風、正見堂弟子、傅穎聰……與他扯上關係的人總是意外連連。

  過完年後,了淨又聽說了另一個消息。

  本月在佛都發瘋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這次輪到本月了嗎?」了淨心想。他與師父覺如談起這事,眾人都說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譴責,所以才會發瘋,了淨卻說:「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

  三月積雪稍融,了淨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間小屋,屋外有兩名僧人把守。了淨跟僧人打了招呼,說自己想見本月。

  「你要見斑狗?」一名僧人問道,「做什麼?」

  了淨道:「我跟他有幾面之緣,算是關心一下。」

  了淨只二十七歲,卻是了字輩僧人。少林寺門徒眾多,按字排輩,差距極大,輩份大年紀小很常見。顧守僧人只是本字輩,也不多攔阻,只道:「小心他暴起傷人。」

  了淨點點頭,推開門,立刻聽到本月的驚慌怒吼,聲如野獸。

  本月雙眼一團凹陷,據說是自己挖掉的,他聽到推門聲,狂吼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了淨皺起眉頭,走上前去。

  本月聽到腳步聲,更不打話,一招千手觀音掌劈將過來。此時他陷入瘋狂,力大無窮,這一掌劈得風聲呼嘯。了淨側身閃過,一伸腳將他絆倒,本月隨即彈起身來,也不顧左右,狂掃亂劈。

  了淨心想,若由他這樣打下去,勢必傷到筋骨,於是雙手齊出,使出左右穿花手。

  這左右穿花手講究以虛卸實,以四字要訣「分、轉、卸、擊」為主。「分」是指分力,敵手一拳過來,擊其中流,狙其肘臂處,使其力量分散。「轉」是轉動手臂,如同畫圓般改變對手攻擊的方向。經過這兩道關卡,對手攻擊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後便是「卸」,利用身形與手臂卸掉對方的力量,最後反擊。其武學原理與武當雲手有相似之處,都是利用畫圓化消對方的力量。

  此時了淨無意傷人,只是雙手分劃,撥來擋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給他撥得無影無蹤,不一會兒便累癱在地。

  「這麼久沒動手,武功反倒進步了。」了淨心想,「師父老罵我不用功,還是行的嘛。」轉念又想,師父大概會說自己:「打敗一個本字輩的僧人也好意思拿出來說!」心想也是,本月只是勞役弟子,打贏他也沒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贏得輕鬆,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這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又想:「說到這,師父大概又要說我驕傲。唉,真是怎麼做師父都不會滿意。」

  他亂想了一陣,又看向本月,低頭問道:「你見到什麼了?」

  本月氣喘吁吁,聽到了淨靠近的聲音,嚇得縮到屋角,啜泣道:「我沒瞧見……我都沒瞧見,你不要過來……」

  想想斑狗以前的惡形惡狀,變成如今這模樣,該說是不忍中有一絲痛快,抑或是痛快中有一絲不忍?了淨低頭道:「我不害你,我只問你,你見到什麼了?」

  無論了淨怎麼詢問,本月只是胡言亂語,驚慌失措,抱頭痛哭。了淨問不出所以然來,苦惱了一會,心想不如來個以毒攻毒,試探試探。

  「我是明不詳。斑狗,你敢欺負我,我來報復了!」了淨變換嗓音,故意提起明不詳的名字。

  本月只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這賤種,總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過來,我弄死你!」

  他對明不詳充滿恨意,這是確定的,但聽到明不詳的名字卻沒有格外驚慌,難道真是自己多心?

  了淨又壓低聲音,鬼里鬼氣道:「我是傅穎聰,你還我命來!」

  聽到傅穎聰的名字,本月頓時嚇得跳起來,大喊道:「傅穎聰,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別!不要!不要碰我!」說著縮到牆角,雙手環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指尖幾乎都要掐進肉里去。

  只聽他哭喊道:「我都聽你的,挖了眼珠賠你了,你還要幹嘛,還要幹嘛?」

  了淨心中不忍,心想:「看來傅穎聰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惡夢,這才瘋癲。這人作惡多端,死有餘辜。」

  他站起身來,正要離去,忽又看到本月雙手抱肩縮在牆角的模樣。初看時只覺他是驚慌失措,所以抱著肩膀躲入牆角,但細看時又有不同。一般人驚恐環抱,雙手該是落在肩膀稍下緣處,那是環抱最正常的姿勢,本月卻是雙手按在肩膀上側,且雙膝屈起,上身後傾,像是盡力想把上半身靠往牆角,而不是縮成一團。

  他心念一動,走上前去,拉開本月雙手,扯開他衣服。只見本月肩膀上印著五個淤痕,這是他自己按著自己肩膀,用力過度,以致淤血。再看另一頭肩膀,同樣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頓時跳了起來,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如果只看這個位置,了淨心想:「倒像是交合時,下面那人抓著上面那人的肩膀。」他一個恍然,心領神會,鬼氣森森道:「我是傅穎聰,我來抓你肩膀了!」

  本月跪地求饒,抱著肩膀不停磕頭,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詳報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誰知道你會出現在那?誰知道!」

  又聽到明不詳的名字,了淨連忙追問,但本月夾纏不清,語無倫次,說來說去都是與傅穎聰相關。

  了淨離開小屋,問門口兩名僧人本月要如何處置?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來領,便要囚在少林寺中。」

  了淨點點頭,離開本月住所。

  本月設下陷阱,本想欺凌明不詳,不知怎地,最後卻是傅穎聰成了代罪羔羊。傅穎聰不堪欺凌,上吊自盡,覺見住持的看法沒錯。了無為保護徒弟,讓覺空首座出面,把這徒弟保了下來。

  這件事只要問過了無就能確定。不過了無是俗僧,又是「錦毛獅」覺寂的手下,錦毛獅跟師父覺如關係向來不好,而師父最近又跟那把「窩裡刀」聯手上了個俗僧易名的提案,這一問,怕不被懷疑是要舊案重查?還得自己多打聽才好。

  他到附近店家詢問,在一間藥鋪里問到了本月發瘋前幾天曾到此處買過治療淤傷的藥膏。

  「我問他哪裡受傷了,他也不說,只是要買,還買最好的。」藥鋪老闆說道。

  「那時他看起來如何?」了淨問。

  「有些魂不守舍。」藥鋪老闆道,「以前沒見他這樣過。」

  「以前?」了淨問,「老闆認得本月?」

  「他發瘋前在禪風茶樓打人,對方說要報無名寺,他只得賠錢,帶著人來我這抓藥。那時他還嘟嚷著以後領了俠名狀,要到江西去嘗嘗真正的女人味道,我一瞧就知道是個俗僧。也虧他長那模樣,又有這惡形惡狀,要不,我這裡客人多,怎記得住他?」

  「多久前?」了淨問,心下大疑。

  「差不多三個多月前吧。」

  那時本月尚未發瘋,傅穎聰已死,卻不見他有任何愧疚之色,怎地突然心魔擾亂?是越想越怕?他自己都不信本月有多少良心,直到見了他發狂,以為他疑心生暗鬼,現聽這藥鋪老闆說來,瞧著又不像是這樣。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確實是他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穎聰時,傅穎聰抓著他肩膀想推開他的位置。

  他又問了附近的居民,本月發瘋時是否有奇怪的人經過,居民們都說沒有。只有一個人說道,某天見有人影在本月屋外一閃而過,像是鬼魂一般。

  如果是有人扮鬼嚇唬本月,把本月逼瘋呢?本月是個膽大的人,只是扮鬼嚇不著他,對方是怎樣做到的?本月在發瘋前就買了藥要治療淤傷,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他自己按出來的,又是誰按的?

  那個位置接近正面,想要按上去必然會被發現。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內狹小,也沒他閃躲周旋的餘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樣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卻讓受傷的人沒有察覺?

  拈花指法!能以無形指氣擊中對方而讓傷者渾然不覺!

  了淨心中一突,轉身往少林寺走去。

  有人用拈花指,趁著本月不注意,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時見到自己身上的傷痕,以為是傅穎聰鬼魂來報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嚇他,逼他自挖雙眼。

  所以發瘋後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蓋了拈花指造成的傷勢。

  雖然細節不清楚,但這是最可能的情況。

  假如真有這個人,會是明不詳嗎?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把上堂武學的拈花指學到精深,甚而用來戲耍本月?

  更可怕的,是這份心計……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

  了淨猜疑不定,卻沒有任何證據。

  ※※※

  覺觀首座來到文殊院,這把窩裡刀是來拜訪覺明住持的。同時,他邀請了正業堂的覺見住持。

  四院共議上,只有這兩位正僧反對俗僧易名,他想要說服這兩人,卻殊無把握。覺明熟讀經典,認為俗僧易名是分別心,但假若能說服覺見,依照覺明「片葉不沾」的性格,定會改弦易轍。只是覺見素來務實,認為此時不宜為正俗之爭火上加油,想說服他並不容易。

  覺觀正思忖著如何勸說覺明,一名少年莽頭莽腦撞了過來。覺觀是四院首座,武功自不在話下,退開一步,順手扶了那少年一把,口中道:「小心點。」

  那少年差點撞著人,立穩身子,忙行禮道:「弟子明不詳,見過覺觀首座,還請首座恕罪。」

  覺觀常聽覺見、覺明兩人提起這名弟子,知道是新晉的入堂居士,幫著覺明處理公文卷宗。他平素沒有留意,今日一見,果然是個俊秀少年,於是問道:「你便是明不詳?可有見著覺見住持?」

  明不詳道:「覺見住持剛到。」說完打了大哈欠,察覺失禮,忙低頭道,「弟子失態。」

  覺觀笑道:「昨晚沒睡飽?」

  明不詳微微一笑,道:「昨日讀經,有個故事甚是可怕,嚇得弟子一夜輾轉難眠,深覺不安,這才衝撞了首座。」

  覺觀被勾起好奇心,問道:「怎樣的故事這麼可怕?」

  明不詳道:「昨日看《大般涅盤經》,看到第七卷,嚇壞了。」

  這句話宛如醍醐灌頂,覺觀頓有所悟。

  《大般涅盤經》是記載佛陀入滅前講的法教,其中第七章的內容是這樣:

  「佛告迦葉:我般涅盤七百歲後,是魔波旬漸當壞亂我之正法,譬如獵師,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復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優婆塞像優婆夷像,亦復化作須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羅漢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無漏身,壞我正法。」

  意思是,佛陀稱他死後七百年,魔王將幻化成比丘的模樣,用錯誤的佛法破壞正確的佛法。

  有人將這句話化成簡短的八個字:「末法之世,以佛滅佛」。

  「我常聽兩位住持誇你,果然沒夸錯。」覺觀拍拍明不詳肩膀,笑道,「好孩子!」

  明不詳問:「需要弟子引路嗎?」

  覺觀笑道:「不用,本座知道路。」

  覺觀快步踏入堂內,他已經知道怎麼說服覺見與覺明兩人了。

  這些俗僧,正如經典所載的魔王弟子一般,披著僧寶的袈裟,幹著毀壞佛法的事。少林寺是佛門重地,也是指標,若有一日連方丈之位都給俗僧占了,毀壞的不只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門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顧,少林寺的興衰可以不顧,但佛法不能不顧,讓這些人占據了少林寺,等於占據了佛法的發言權。

  必須區別開來,俗僧絕不能用與正僧相同的名號,從這說法切入,他相信自己定能說服覺見與覺明。

  「多虧了這孩子。」覺觀心想。

  ※※※

  了淨抬起頭,看到了明不詳,後者正要歸還幾天前借的兩本經書。

  是《大般涅盤經》跟《楞嚴經》。

  以前了淨很少跟明不詳交談,今天他卻開口道:「這兩本經書很有趣吧?」他拿起《大般涅盤經》,說道,「這本書有個故事,講的是佛入滅後,天魔偽裝成佛弟子的模樣,混入佛門,毀壞正法。」

  明不詳道:「記載在第七卷中,我記得。」

  了淨又拿起《楞嚴經》道:「至於這本《楞嚴經》,自出世以來就有不少人說它是偽經,只因經書內文委實神奇,讓人難以置信,不少高僧居士為了這本書屢屢辯論。」

  了淨看著明不詳,問道:「你覺得《楞嚴經》是真是假?」

  明不詳道:「先人辯論多次,始終拿不出證據說這本書是假的。」

  了淨道:「我倒覺得是假的,只是還沒找到證據而已。」他定定地看著明不詳,反問,「你說呢?」

  明不詳沒有回答,只對著了淨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綻放的花朵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