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孤白道:「我把話說清楚點。昨日我在福居館確實看出那盲眼琴師有問題,今天下午公子說使者受了箭傷,我當時就想,若是一箭穿心,必當留有箭矢,盲眼琴師若是刺客,身上帶著弓箭,難逃盤查,那箭從哪來?或許是削木為箭,以二胡作弓,但這麼特殊的武器,消息定會馬上傳開,這樣下午公子來的時候就不會說沒有證據了。」
沈玉傾道:「所以你覺得我還沒找到兇器?沒想過我是隱忍不發,且看你們玩什麼把戲?」
謝孤白道:「那時我還不確定。無論怎樣,公子當下沒將朱大夫與我抓起來,我就不急。等到公子把證據拿出來後,我便確定了。若箭還在,公子就不用拿這些木屑試探。」
沈玉傾思考著,並未回話,等著謝孤白說得更詳細些。
「我問過朱大夫了,他來到福居館,是欠了人情,來醫治一位盲眼琴師。至於他為何助紂為虐,我不清楚,你可自去問他。」謝孤白接著道,「再說回箭的問題,這箭若是以那胡琴所制,必然粗糙,還能一箭穿胸,在車廂壁上留下痕跡,到底是箭似光陰功力深厚,還是這箭與眾不同,其形不似箭矢,一時無人發覺?亦或者是,早在車駕駛入青城前,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點蒼的人拿走了?」
謝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內奸外,這也是一種可能,眼下不能確定的事情還很多。」
「為什麼要拿走箭?」沈玉傾問道,「箭似光陰已經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幫朱大夫脫身?」
謝孤白道:「這許是原因之一。朱大夫這種人用處很大,順手幫他遮掩一下,看他能否逃出生天,賣他個人情。另一個可能是消滅證據。只要公子沒看出關竅,誰會懷疑福居館的盲眼琴師?又或者,這支箭有絕對不能被發現的理由。」
沈玉傾執起茶杯,緩緩道:「先生的分析都有道理,但離脫罪還遠得很。」說著一飲而盡,又道,「先生還要再想些確實的道理說服我。」
謝孤白道:「也不用說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幫公子查出幕後主使,換取清白,公子信得過嗎?」
兩人眼神交會,沈玉傾眼中的疑問漸漸被謝孤白表現出的信心瓦解。
沈玉傾問道:「多久?」
謝孤白道:「今晚,最少一個。」
沈玉傾笑道:「謝公子這麼賣命?」
謝孤白笑道:「就是賣命。賣我的命,還有朱大夫的命。」
※
此刻的福居館可沒昨天那般熱鬧,青城下了封城令,沒人可以出入,附近的居民心知有事,也不敢隨意出門,怕惹是非,雖到用膳時間,大堂裡頭也是空蕩蕩的。只是掌柜的昨晚得了兩錠銀子,此刻正自眉開眼笑,對眼下的清淡生意毫不在意。
李景風點上燈籠,先擦拭了桌椅,又掃地拖地,把每樣活都幹完一遍,又到門口左右張望,沒見著半個客人,於是進廚房整理了餐具。掌勺的老張躺在一條長板凳上,枕著一雙手,翹著腳問道:「掌柜的都沒吩咐,你這麼忙活幹嘛?」
李景風道:「不找點活干,閒得慌。」
老張道:「真閒得慌,幫我揉腰捶腿不好嗎?」
李景風笑道:「行。大爺,晚點來服侍您老人家。」
老張哈哈大笑道:「又想騙我手藝?讓你多騙兩年,我當店小二,換你來掌勺。他坐起身,問道,「昨晚有什麼熱鬧?」
他昨晚見青城派的人來到,料想必有大事,怕受牽連,一早便開溜了,事後卻又好奇起來。
李景風道:「那群凶神惡煞攔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大夫,還把那盲眼琴師醫好了。接著那三人就被送到青城去,沒別的事了。」
老張道:「瞧你,一晚上的故事就這樣三兩句交代過去,讓你去天橋說書,一本《三國演義》不用半個時辰就說完了。」
李景風道:「我本就不是說書的料,要不干店小二幹嘛?」
老張哈哈大笑。
突然聽到門外馬蹄聲響,李景風忙道:「有客人,我出去招呼。」
老張嘆道:「掌柜的是修了幾世福?請到你這樣的夥計。」
李景風走出後堂,見是青城派的馬車,上面下來一人,正是沈玉傾。他對昨晚之事耿耿於懷,但也不耽擱工作,忙上前詢問道:「沈公子,有事嗎?」
沈玉傾道:「幫我請掌柜的出來,我有話想問。順便炒幾盤拿手好菜,我在這用晚膳。」
李景風又問:「一個人嗎?」
沈玉傾點點頭:「一個人。」
李景風道了聲好,轉過頭去,對著掌柜的喊道:「掌柜的,沈公子找你!」又為沈玉傾整理了一張桌子,逕自去了後堂。
那掌柜的趕忙走來,問道:「公子有什麼吩咐?」
沈玉傾問道:「昨日那老琴師是哪找來的?」
掌柜的摸摸頭,說道:「這……也不是找來的,兩天前他自個摸上門來,說要在這賣藝演奏。唉,易安鎮早不如從前,多個賣藝的不過多花銀兩而已,恰巧公子你們說要包場,我就想不如請他來助個興。誰知他功夫拙劣,有污公子的耳朵了。」
沈玉傾又問道:「你且再細想想,可有人勸你留用他?」
掌柜的道:「這個,李景風是勸了我收留他。」
此時李景風恰好送上茶水,於是沈玉傾又問李景風道:「那位琴師是你要掌柜留下的?」
李景風點頭道:「是,怎麼了?」
沈玉傾道:「沒其他人勸過你?」
李景風道:「老張說他可憐,要我勸勸掌柜。」
沈玉傾問道:「老張又是誰?」
李景風道:「是我們掌勺的廚子,幹了好些年了,比我還早來呢。」
沈玉傾道:「昨晚怎不見他?」
李景風道:「他怕事,一早走了。」
沈玉傾又問掌柜的道:「老張來幾年了?」
掌柜的道:「七年多了。公子問這些,是有什麼要緊?」
沈玉傾想要再問,突又住口,想了想,決定等一下。李景風道:「公子若沒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沈玉傾對李景風道:「你且坐下,我有話要說。」
李景風回道:「不用,我站著就行。」
「你站著,我也站著。」沈玉傾倒了一杯茶,站起身來,舉杯對李景風說道,「我想了一天是哪裡得罪了兄弟,後來才明白,在下口說結交,卻以錢財相贈,輕賤了兄弟。今日權以茶代酒,請兄弟恕罪。」
那掌柜的見沈玉傾對李景風如此禮貌,甚是訝異,張大了嘴就閉不上。
李景風搖頭道:「我是個粗人,不能文不能武,不過是個店小二,你口頭敷衍幾句,我還當真了,是我自己想不開,怪不得你。」他舉起茶杯道,「你是上等人,結交的都是有本事的好漢,我們身份差得遠,見識差得更遠,你要能跟我結交,那跟掌柜的,跟老張,跟什麼人都能當朋友,朋友這麼多,你應付得來嗎?四海之內皆兄弟不過是句好聽話,是要視人如親,並不是真當朋友。」說罷,一口把茶喝完,接著道,「你是個好人,容易往心裡去,不喝你這杯茶,你定不干休。喝完這杯茶,你我也算萍水相逢,點頭之交了。」
沈玉傾聽了他這番長篇大論,不由得愣在當場,像是心頭被敲了一記,卻又讓他無法反駁。他昨日說與李景風結交確實只是敷衍,還想以銀兩打發人家,一念及此,深覺自己虛偽,不禁慚愧起來。
李景風見他無語,又道:「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你為這事記掛了一天,又來道歉,我知道你是誠心,很難得了,只是你我身份終究有差。」
沈玉傾道:「兄弟教訓得是。」說完,仰頭一口喝下茶,將杯子放在桌上,雙眼直盯著李景風道,「但在下相信,兄弟早晚有一天會是沈玉傾不得不結交的朋友。」
李景風微微一笑,道:「承你貴言了。」
一旁的掌柜聽了這番話,只是暗自嘀咕:「就這小子,胸無大志,又無資財,能成什麼大器?」於是打圓場道,「既然誤會解釋了,快,沈公子請坐。老張,上菜啊!」
他叫了半天,後堂並無動靜,掌柜的皺了皺眉頭,使了個眼色,李景風忙道:「公子且稍待,我催老張去。」
只這一會,李景風又變回那個唯唯諾諾的店小二了。
沒過多久,李景風慌張地從後堂跑出,道:「老張不見了!」
掌柜訝異道:「不見了,跑哪去了?」
沈玉傾仍是一派從容,只道:「這老張,我大概能幫掌柜的找回來,只是掌柜的恐怕得另請一個掌勺了。」
掌柜的不明就裡,忙問:「公子知道老張去哪了?」
沈玉傾望向門外,掌柜的與李景風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沒見著什麼。掌柜的狐疑地看向沈玉傾,剛一轉頭,沈玉傾便道:「老張來了。」
只見一名青年走了進來,約摸三十歲上下,身長七尺近半,臉容清瘦,長相斯文,身材卻精壯結實,像把個文弱書生的頭安在彪形大漢身上似的。他穿著一身精緻勁裝,材質卻是上好的蜀錦,束袖扎腿短靠,上用金線繡出一幅猛虎伏地勢,不免顯得有些浪費張揚。他身後的老張一臉頹色,被白大元押著走入。
那繡虎青年道:「少主,被你說中了,你進門沒多久,這傢伙就從後門溜了。」
沈玉傾微微一笑,眼下,這還只是謝孤白安排的第一步。
賣命的第一步,也是要命的第一步。
朱門殤剛推開房門,就見著了小八。他先是吃了一驚,又指著小八身邊被綁得像個肉粽似的老張,問道:「這誰?」
「救你的人。」小八說道,「還得請你多關照他了。」
朱門殤皺起眉頭,轉身走向隔壁謝孤白的房間,也不敲門,直接推門進去,就看到謝孤白跟沈玉傾正坐在小茶几前。
謝孤白見了他,也不意外,指了指一旁座席,說道:「坐。」
朱門殤想了想,在茶几旁坐下,問道:「我房裡那是誰?」
「禮物。」謝孤白替朱門殤斟了杯茶,道,「事情多得很,一件一件來。」
「你送個大□□姑娘我還樂意收,就算送男寵,你也挑個體面的,那爛玩意也算禮物?」朱門殤喝了茶,舒了口氣,看向沈玉傾。對這公子爺,他心底總有些不踏實,總怕被對方瞧出些什麼。
「沈公子已經知道你幹的事了。」謝孤白說道。
朱門殤心下一突,看向謝孤白,謝孤白道:「隔壁那個是夜榜的線頭,在福居館當了幾年廚子。」
該來的躲不掉,朱門殤兩手一攤,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沈玉傾抿著嘴,似在思索,朱門殤也在琢磨著這風波會怎麼了結。自己是暗殺的參與者,逃也逃不掉,眼下被夜榜當成棄子,宰割由人。自己怎會走到這境地?還不是為了四個月前那樁破事。為了那點因由引來殺身之禍,到底值還是不值?罷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與其為此愁苦,不如看看事情還有什麼轉機,畢竟沈玉傾這個人看起來不難說話。
不難說話,真是如此嗎?朱門殤暗自打量著這名器宇軒昂的貴公子,想起江湖上說他是繡花枕頭的傳言。他肯定繡花枕頭絕非沈玉傾本性,他做事是不利索,常常留有餘地,在福居館便可看出端倪。但他可不是個笨蛋。要不是那一點善念,箭似光陰大概也走不出福居館,但就這點善念已讓他與別的門派中人不同。哎,一想到這,就想起箭似光陰能夠得手也是因為沈玉傾太過良善所致,這倒是能挖苦的點,不過自己可不好此時挖苦對方,畢竟理字可是站在人家那邊的。
他轉念一想,忽地明白了自己對於沈玉傾看法上的矛盾。他覺得沈玉傾很「虛偽」,並不是說沈玉傾這個人很虛偽,而是他的善良虛偽。但這又不是指他是個偽君子,而是說他展現出來的善良總是不夠純粹。朱門殤想起恩師覺證,覺證的慈悲是純粹的,純粹到不近人情。他又想起四個月前遇到的江大夫妻,那對夫妻的善是質樸純良的,即便他們隱瞞了很多事,但他仍感受得出那份出自內心的善。
沈玉傾的善總是夾雜著很多東西,他現在還看不出那都是什麼東西,或許是身份與責任,也或許是壓力。他相信沈玉傾是個好人,但那份善當中總有雜質。
好吧,此刻命懸人手,也只能盡力希望他的善良當中還多點天真,這樣,自己或許還能留得一命,畢竟自己對活著這件事還是頗為眷戀的。
他正胡思亂想,沈玉傾開口道:「眼下還不急著捉拿兩位。謝公子,我還想多聽聽你的看法。」
謝孤白道:「上回我說過,得找這件事背後的真兇,才算了結。射殺使者這件事,對誰有好處?」
沈玉傾道:「公子這個問題在下曾深思過,卻是想不出答案。公子莫再賣關子,直說吧,這事到底對誰有好處?」
謝孤白笑道:「我也不知道。」
沈玉傾愕然。朱門殤罵了句:「操,這不是廢話?你裝得莫測高深,就為了講廢話?」
謝孤白道:「現在沒有,等等就會有了。」
沈玉傾琢磨這句話的意思,眼下這件事確實看不出誰能從中獲利,但若這事只是個引頭,觀察誰會在這場刺殺中得利就是個方向。
「我去過那座山,」沈玉傾道,「能從那距離射殺使者,當真匪夷所思,箭似光陰當真無愧箭神稱號。只是就算他有這準頭力度,我仍不明白,為何有人要偷走那支箭?」
謝孤白道:「那箭見不得光。」
沈玉傾道:「先生的意思是,那箭材質特殊,一旦曝光,就會暴露兇手的秘密?若是如此,箭只怕早被毀了。」這是很可能的推論,就算箭似光陰真是箭神,用這等拙劣工具也難保不失手。
謝孤白道:「自昨夜到今夜,不到十二個時辰,未必來得及毀。再說,把那箭丟在誰房裡,誰就是兇手,倒不失為栽贓的好物。」
沈玉傾道:「這樣就算找到箭,也無頭緒。」這樣看來,等或許真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我與朱大夫在水落石出之前都會留在青城,公子可以隨時監視我們。」謝孤白道,「至於隔壁那人,帶回青城,卻會連累我和朱大夫。」
沈玉傾淡淡道:「先問問他有什麼線索。」
謝孤白道:「現在是請他過來?還是我們過去?」
沈玉傾笑道:「他行動有些不便,還是我們過去吧。」
三人到了朱門殤房裡,團團圍坐在老張面前,小八站在謝孤白身後,從主人和沈玉傾中間的夾縫裡看著老張。
朱門殤取下老張嘴上布條,沈玉傾問道:「誰派你來的?說實話,我留你一條命。」
老張慌張道:「我是針,不是線!針不動,等著線穿,穿針引線才有路!你們抓著我,只有一條命,別的沒了!」
朱門殤笑道:「你知不知道,人體哪幾個穴道戳下去最疼?」說著,他手掌一翻,指縫中夾了幾根細針,指節流轉,翻了一根拈在指尖,手法甚是流暢。
他將針在老張面前晃了晃,說道:「第一針,你會覺得落針處麻癢難耐,像是螞蟻在體內鑽動,想抓又抓不著,越來越癢,越來越癢。第二針下去,你會劇痛,像是那些螞蟻在啃咬你的肉,喔,我有個比方,像是你渾身長滿了老二,然後被人用木棍痛打似的。到了第三針,那些螞蟻會鑽進你的五臟六腑,你會疼得全身抽筋,就算幫你鬆綁你也動彈不得,但你的神智會非常清楚,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它們正在咬你的腎臟,我見過有些人,痛到抓爛了皮。到了第四針……」
他說得恐怖,老張驚疑不定,顫聲問道:「第四針如何?」
朱門殤搖搖頭:「我沒見有人捱過第三針。」
老張打了個寒戰。朱門殤道:「現在讓沈公子再問一次,你慢慢回答。」
老張忙道:「我說!我知道的都會說!」
沈玉傾問道:「誰跟你接的頭?怎麼接頭的?平常你怎麼聯絡夜榜的?」
老張顫聲道:「一個年輕人,背著一把刀,刀鞘是黑的。他說有個盲眼琴師會來,要我帶這人去福居館,會有人來醫治他。」
沈玉傾又問:「你平常怎麼聯絡對方的?」
老張道:「我沒法聯絡。針要等線,線不動,針就沒用。」
朱門殤道:「看來得加把勁。」說著捻起針。老張喊道:「我真不知道,你們逼我也沒用!」
小八忽道:「信他吧,要真能從他身上查到什麼底細,夜榜早滅了。」
沈玉傾想了想,點點頭。
朱門殤又問:「怎麼處置這人?」謝孤白道:「把他留在這……」話未說完,小八搶道:「殺了。」
謝孤白笑道:「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又對沈玉傾道:「把他留在這恐有後患,不如殺了。」
老張聽說要殺他,慌道:「別殺我,別殺我!」朱門殤嫌他吵鬧,把布條塞回他嘴裡。
沈玉傾疑惑道:「為何要殺他?」
謝孤白轉向小八道:「你意見多,你說。」
小八道:「他被抓回青城,只要一套問,就知道朱大夫脫不了干係。」
沈玉傾道:「他被抓來這的消息只有連雲堂哥跟大元師叔知道,這兩個我都信得過。」
小八又說:「李景風信得過,福居館的掌柜也信得過?」
沈玉傾想了想,道:「這人留著可能有用。」
小八見勸不了他,也不多說,便道:「那公子自己斟酌吧。」
沈玉傾拱手行了個禮道:「夜深了,在下先回青城,這人犯就交給三位看管。」
謝孤白送沈玉傾出門,朱門殤轉頭問小八道:「我不過在杏花樓抱了個姑娘,一回頭就這麼多事?」
小八回道:「他找到線索,你跑不掉。」
朱門殤想了想,覺得這事繁瑣複雜,恐怕不是自己能釐清。他看著小八,見小八依然眯著眼,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忍不住問道:「跟著這樣多事的主人,不怕操碎了心?」
小八道:「那也是主人操心。」
朱門殤道:「話說回來,你主子怎麼就這麼信沈家公子不會追究到底?我被抓了,把他供出來,攪了這局,一鍋端了,他不怕?」
小八道:「搞不好他巴著這局面越亂越好呢。」
朱門殤笑道:「沒你事了,回去吧。」
小八笑笑,正要出去,朱門殤又問道:「對了,你家主人就這麼相信沈公子不會翻臉?」
小八道:「或許他覺得沈公子不想這麼快結案吧。」
朱門殤「喔?」了一聲,覺得這話有古怪,剛想再問,小八已逕自回房去了。
這小子也是古古怪怪的,朱門殤心想,這主僕二人都是藏著秘密的人。謝孤白再有把握,這樣冒險也太過,他到底圖些什麼?
他想了會,又看了一眼老張,吹熄了油燈,正要就寢,又傳來了敲門聲……
※
小八說得沒錯,沈玉傾不想結案,或者說,不想這麼簡單地結案。把朱門殤交出去,不過就是個夜榜幫凶,幕後主使跟這次行刺的目的才是他想深究的。
他也沒傻到全盤相信謝孤白,竹香樓外多的是青城人馬監視,只要他們敢出城,能走出三里,青城在九大家就不用混了。在這半壁川黔,青城就是王,附近數千青城弟子隨時聽他號令。得罪九大家,無異於在前朝得罪皇家。
但他依然希望謝孤白他們與這件事無關。朱門殤的才能一望即知,打從第一次見面,他就有意招攬這名神醫。但謝孤白卻很難看透。謝孤白有時會展露出對自己說出的話深信不疑的態度,這可以當作是一種自信,但有時,謝孤白又沒有自己所展露出來的那般自信。
至於小八……或許要了解謝孤白,應該從這個書僮著手。
沈玉傾正想著,突然覺得餓了,這才想起沒用晚膳。福居館的掌勺被他抓了,自然吃不著飯。他正想吩咐下人,忽又聞到面香。
肯定是她了,沈玉傾想到來人,笑了。這人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
他打開房門,只見一名少女眸似清湖,櫻唇貝齒,清麗脫俗,正捧著一碗湯麵,笑吟吟地看著他:「來得及時吧?」
她笑得猶如一朵白蓮在水面上靜靜綻放,純淨美麗,那是出身在世家大族,甚至是天潢貴胄才有的獨特氣質,就像是位公主,端莊典雅。
她是沈玉傾的堂妹,名叫沈未辰,是沈雅言的獨生女,未滿十九,與沈玉傾自小一起玩到大,最是親近。
「小妹總是知道我。」沈玉傾笑道。
沈未辰走到書櫃旁,隨意挑了本書,坐在燭火旁看著,過了會,等沈玉傾吃完面,才開口道:「我今天去見了姨婆,她說你好幾天沒去看她了,悶得緊呢。」
她口中的姨婆是前任掌門沈懷憂的妾室。沈玉傾的爺爺娶了一妻一妾,妻子是當時衡山派副掌門的么妹,生下沈庸辭後病故了,沈懷憂又另納了轄下三峽幫幫主的妹妹為妾,也生下兩男一女,也就是沈從賦、沈妙詩與么女沈鳳君。
沈玉傾面有愧色,道:「這幾天事忙,沒空向姨婆請安。」
沈未辰笑道:「我跟姨婆說過了,姨婆很是體恤你,說忙就算了,改日再來。我陪她聊了一早上,姨婆有心事。」
「什麼心事?」沈玉傾問道。
「四嬸走了兩年多了,四叔沒子嗣,五叔只得一個女兒。姨婆想替四叔續弦。」
「這事爹也提過。」沈玉傾道,「雅爺希望從武當找個門當戶對的,爹說讓四叔自己挑。」
「姨婆抱怨說不是親生兄弟就隔著層肚皮,不盡心。」沈未辰笑道。
「這可冤枉雅爺了。」沈玉傾笑道,「誰不知道雅爺跟四叔最好。」
沈未辰道:「姨婆說是爹帶壞了他兒子。嗯,哥,你知道姨婆的……」她黯然道,「四叔守在播州,五叔在劍河,爹跟掌門都忙,楚夫人又怕姨婆囉嗦,也只有娘偶爾會去陪陪姨婆。姨婆日子無聊得緊,鎮日裡跟堂嬸表姑打牌看戲,估計也膩了,大約是希望四叔生個孩子,給她找些事做吧。」
沈玉傾想了想,問道:「說起雅爺,他有說我什麼嗎?」
「沒,這回爹倒是沒說什麼。」
「喔?」沈玉傾頗感意外。打從自己漸次掌權,大伯就處處針對自己,在謙堂時還想插手查案,沒想到回了住所卻是什麼也沒說,這可不像大伯的性子。他忍不住問道:「真的什麼也沒說?」
「瞧著是不開心,有些生悶氣的樣子,今天的晚膳也沒吃。」沈未辰把書放回書架上,接著道,「不過真沒說你壞話。」
「莫非雅爺另有盤算?」沈玉傾心想。
「對了,聽說你交了幾個朋友?」沈未辰問道,「不介紹給妹妹認識?」
「聽誰說的?」沈玉傾問,「才一天時間,消息倒是傳得快。」
「常師叔。」沈未辰說,「今天早上他回來後,爹找了他問話,提到這件事。」
是鐵拳門掌門常不平,他可不敢對雅爺有所隱瞞。
「一個粗魯的大夫,一個書生,還有一個伴讀,後兩個是斯文人。本來還有一個店小二,可惜你哥得罪了人,當不成朋友。」想起李景風,沈玉傾有些感傷,覺得自己無意中小看了人家。
「說錯話了?」沈未辰笑道,「誰讓我哥不好受了?」
沈玉傾苦笑道:「你哥挨了一頓訓呢。」
沈未辰將碗筷收好,讓下人端走,又回頭囑咐道:「別睡太晚了。」
沈玉傾笑道:「知道了。」
是該休息的時候了,沈玉傾想起謝孤白說的「等」。
等,真能等出什麼端倪來?
※
第二天一早,沈玉傾剛起身,還未讓下人伺候梳洗,就聽侍衛上前稟報:「白大元白師叔有急事,正在鈞天殿等著。」
「怎了?」沈玉傾不解問道。
「點蒼使者出城了,說是要抓犯人。」
「抓犯人?」沈玉傾納悶,急忙梳洗一番,命人備轎。剛過了檐廊,恰遇著要去養生殿的沈未辰。沈未辰見他走得急,問道:「哥這是去哪?」
「點蒼使者惹麻煩了。」沈玉傾道,隨即出了長生殿,上轎離去。
到了鈞天殿,只見沈庸辭與白大元正等著。沈玉傾上前對掌門行了禮,問白大元道:「怎麼回事?」
白大元道:「不知怎地,點蒼使者說我們查案不力,包庇罪犯,說要出城自己查案。」
沈玉傾皺起眉頭道:「怎沒攔下他們?」
「傅老攔了,可他們不肯留在青城。」
「這裡是青城地界,輪得到點蒼在這裡查案?」沈玉傾微微揚起眉毛,語氣也稍微重了些。點蒼這舉動無疑逾矩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的懷疑也有理。」沈庸辭看向沈玉傾,問道,「你同福居館的新客人交了朋友,昨晚還見了面,對嗎?」
沈玉傾一驚,問道:「爹怎麼知道?」
「點蒼使者說的。」沈庸辭道,「他們不信你會認真查案,還懷疑你私縱人犯。如果那幾名訪客確與兇手勾結,那買兇的罪名不就著落在我們青城身上了?」
「點蒼使者又是怎麼知道的?」沈玉傾轉念一想,不好,夜榜的老張還被綁在客棧,如果一併被找到了,朱門殤和謝孤白就成了共犯,連忙又問,「使者走了多久?」
白大元道:「半個時辰。」
沈玉傾道:「掌門,我先去找人,容後再秉。」他快步出門,連馬車都不備,騎了馬,一路叫開城門,往竹香樓去了。
若是老張被抓,肯定會供出朱門殤。朱門殤被供出,那日在客棧放走他們的自己肯定也有干係。是誰對點蒼使者說了自己與嫌犯交好?常不平昨天向大伯稟告自己的事,難不成大伯早就派人暗中監視自己了?
誰能從中得到好處,誰就是幕後主使……
沈玉傾想起這幾年沈雅言的針鋒相對,不禁猶豫起來。自己若在這件事上落馬,以後想要繼續執掌青城事務恐怕便難了。
這案子或許結不了,沈玉傾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