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八十五年秋,九月
一場暴雨讓往紹興的馳道泥濘不堪,駕車的馬夫有些苦惱。路不好走,顛簸得厲害,蓑衣遮擋不住雨勢,衣衫裡頭又悶又濕,轟隆隆的雷聲不停在耳畔迴響,聽起來著實嚇人。
馬夫想著自己到底有沒有干下什麼天打雷劈的事,想起七年前在岐山道上殺了兩個竊賊,下手忒也重了。最後一次回鄉見爹娘是幾時?有五年沒回去了吧,也不知他們是死是活,真是不孝。不過若這樣就要被劈死,只怕雷公忙不過來。
嚴非錫坐在車廂里,他不知道馬夫這些複雜心思,一路顛簸他也幾無所覺。
自華山往紹興的路上,他順便了結了一樁多年前的舊案。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都還沒出生呢。那個人……叫楊景耀吧?他並沒有記得很仔細。叔公嚴穎奇是那一代華山的恥辱,那是祖父的無能與放縱造成的。慈祥溫和不能給華山帶來榮耀,他從小就知道這一點。
一年多前他就查到了楊正德一家的下落,只是這個仇不忙著報,什麼時候路過了,順便了結便是。
「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這是江湖人對華山的敬畏,也是九大家中最弱的華山賴以維持聲望勢力的根本。
這趟出遠門他只帶了三個手下,石九、吳歡,還有駕車的鄭鐸,除了石九薄有名氣,剩下兩個都只是華山低輩份的弟子。石九吳歡受了傷,留在撫州休養,只剩下鄭鐸陪著他。九大家一派之主的身份這樣行動,不只是低調,簡直是冒險了。
「諸葛焉才會幹派使者這種事。」嚴非錫心想,「大張旗鼓,怕李玄燹不知道嗎?」
想起諸葛焉這個人,點蒼最大的毛病就是傳長不傳賢,如果是諸葛然當上掌門,下一屆崑崙共議的盟主之位肯定不會變得好像如今這樣混亂。
這樣也好。
亂,沒什麼不好。這天下,早晚要亂。
雨勢漸歇,馬車駛入了紹興城。
「代稟貴幫幫主,華山嚴非錫來訪。」
丐幫總舵守門的弟子收了名帖,立即慌張地將他迎入內堂。
他喜歡看到這樣慌張的臉孔,他越是低調,對方聽到他名字之後的態度就越驚恐。這就是地位,揭示他高於其他人的地位。
現今的丐幫總舵氣派早不同百年前,莊園布置無一不精,當中又藏著地勢,便於抵擋外敵入侵。走過蓮花廊、殘羹林、打狗堂,嚴非錫到了降龍殿。幫主徐放歌早已在此等待,見他來到,立即起身拱手道:「數年未見,嚴掌門安好。」
嚴非錫拱手道:「自前許幫主葬禮上一別後,甚念徐幫主,請了。」
兩人寒暄已畢,徐放歌請了座,傳人奉了茶。徐放歌問道:「嚴掌門怎麼有此雅興到訪丐幫?怎麼又不派使者車隊,也不通報邊境,也好讓我派人迎接?如今這般,倒顯的丐幫怠慢了。」
「在江西處理一點私事,太張揚怕打草驚蛇。本掌想著該向徐幫主知會一聲,便來了。」
徐放歌想了想,問道:「事情解決了嗎?」
「不是什麼大事。」嚴非錫道,「仙霞派,楊景耀,都是陳年往事,徐幫主可能也不清楚。但說起□□婦女天下共誅這條規矩的由來,或許徐幫主會有些印象。」
他見徐放歌認真思索了一下,仍是搖搖頭說:「抱歉,不清楚。」
他記得,嚴非錫心想,場面話而已。
「家父曾經說過一句話,叔公能活到四十,只是因為他姓嚴。嚴家就代表華山,無論他幹了什麼,誰也不能代嚴家處理。」嚴非錫道。
徐放歌道:「這麼久以前的武林掌故,早隨風去了,沒聽過的門派跟尋常百姓家也無不同,只要嚴兄照著規矩辦事,不用特別知會一聲,何況勞動您的大駕。」徐放歌停了一下,又繼續說,「九大家誰不是照著規矩辦事。」
「規矩是定出來的,百年前也沒這麼多規矩。」嚴非錫道,「任何規矩都能改。唐門以前也沒女人做主的規矩,更別說冷麵夫人根本不姓唐。」
「幾年前我見過唐二爺。」徐放歌道,「日子過得挺美的。有這樣的賢內助,他就負責吃喝玩樂,沒啥好掛心的,瞧他模樣,活到破百也不是問題,我可羨慕得緊。」
嚴非錫道:「冷麵夫人的兒女也姓唐,唐門始終還是要回到姓唐的手上,除非……她老人家還有別的想法。」
徐放歌驚訝問道:「她還有別的想法?難道還能傳給外人不成?」
「本掌不清楚。」嚴非錫喝了一口茶,是武夷大紅袍,這樣一杯可能就得花掉尋常人家一個月的口糧,這富得流油的丐幫……他接著道:「華山跟唐門還隔著一個青城,問沈掌門可能清楚點。」
他察覺到周圍很安靜,這個該有幾百人公辦的丐幫總舵,降龍殿上卻是意外安靜,只有檐上雨水滴落的聲音。除此之外,便是空蕩蕩的殿中兩人交談的回音。
「人家的家事,還是莫打聽的好。」徐放歌淡淡道,「咱們也管不著。」
「沉得住氣。」嚴非錫心想。徐放歌猜到他來的目的不簡單,所以早支開了幫眾,但自己仍需要找一個藉口,一個好話題,以便更輕易說服這位掌握浙贛閩三地的豪強。
「說到規矩,上回崑崙共議都過了五年,又要考慮下任盟主。之後齊掌門卸任回到崆峒,照規矩崆峒不能再選盟主。不知徐幫主是否打算出來主持大局?」
「原來嚴掌門是為這件事來的?」徐放歌挑挑眉毛,淡淡道,「李掌門孚有眾望,我想,她擔任下屆盟主應不是問題。」
他看出了徐放歌眼中的輕蔑,似乎在說,華山也想染指崑崙共議?他厭惡這樣的輕蔑,但他不露聲色,只是淡淡道:「李玄燹得孚眾望,諸葛掌門也是眾望所歸。」
徐放歌哈哈大笑道:「嚴掌門認真的?」
嚴非錫道:「我並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
徐放歌道:「這十年是崆峒派當了盟主。」
他這句話看似沒頭沒尾,但嚴非錫知道他的意思。
早在共議前,天下大亂的那三十年間,少林、武當、衡山、丐幫占據了武林東半邊,雖然少林稱雄,其他三派也足以分庭抗禮。而華山面朝少林武當,青城六面接壤,唐門困於蜀中,必須聯合崆峒點蒼兩派方才足以抗衡東邊的強權,於是隱隱便有了東四西五這樣的聯盟。
之後青城掌門顧琅琊首倡崑崙共議,精疲力竭的九大家終於止戰,雖然劃定疆界的過程中仍有紛爭,但大局可說底定。由於東西雙方的考慮以及首倡之功,顧琅琊成為第一任崑崙共議盟主。
這也是青城的唯一一任。
雖然盟主之位號稱共同推舉,實際上勢力較小的三派根本無法染指,這七十年來,東西照輪,輪的也只有那六個較大的門派。三派勢弱,票數又居於劣勢,即便想動搖這默契也無能為力,這也是徐放歌誤以為嚴非錫想角逐盟主之位時露出輕蔑眼神的原因。即便九十年過去,勢力變化消長,少林困於正俗之爭,武當衰微,但青城、唐門、華山這三派仍是註定與盟主之位無緣的。
西半邊當了盟主,接下來就要換東半邊。崆峒之後,照輪就是衡山。衡山之後才是點蒼,點蒼之後又輪迴武當。這不是規矩,而是默契。
而衡山掌門李玄燹將會是有昆論共議以來的第一個女盟主。
嚴非錫明明知道這默契,卻反問道:「崆峒派的掌門當了盟主,跟點蒼有關係嗎?」
默契只是默契,如自己所言,崆峒歸崆峒,點蒼歸點蒼,若點蒼要出來選,自然也不能阻止。
但這也表示,點蒼必須得到五票才能順利當上盟主。
徐放歌道:「聽說這十幾年來點蒼招兵買馬,惹得唐門和青城頗為不快,諸葛掌門若是有意,可得多費心。」
嚴非錫道:「不知徐幫主怎樣看待此事?」
徐放歌微笑道:「嚴掌門這是套我話嗎?那嚴掌門又覺得如何?」
「選賢與能才是崑崙共議最早的宗旨。唐家能讓個外姓女人當掌事,那些沒寫明白的暗規就更算不上什麼了。」嚴非錫索性挑明了講,「我是支持諸葛掌門的。」
選賢與能?如果諸葛焉也能算是賢能,那自己就是諸葛亮再世了。徐放歌想著,道:「照往例,我該支持衡山。否則,於李掌門那邊不好交代。」
「堂堂丐幫幫主,需要向誰交代?」嚴非錫道。
徐放歌沉吟道:「容我再考慮考慮。」
「這是當然。還有五年時間,幫主可以慢慢考慮。」徐放歌的軟釘子,嚴非錫怎會聽不出來?
雨停了,降龍殿上尷尬地靜默持續了一會。
「對了,我從江西進來。」嚴非錫道,「彭小丐把江西打理得很好。」
「彭老丐得人心。」徐放歌道,「他也有眾望。」
嚴非錫道:「子承父業,了不起。」
徐放歌道:「那是丐幫的基業,他們父子做得好,自然繼續做下去了。」
嚴非錫道:「以他年紀,沒機會角逐下屆幫主,就不知道他兒子行不行?」
徐放歌道:「他只有一個獨子,在九江當鄱陽船隊總巡長,還是六袋弟子,比不上他爹,差他爺爺更遠。不過靠著彭老丐的餘蔭,再過三代江西總舵也是他們家的。」
嚴非錫道:「可惜了,我還以為丐幫會出一個姓彭的幫主。」
徐放歌知他是明知故問,誰不曉得彭家是丐幫轄下最大的門派,歷任幫主需要重用彭家,卻也提防彭家,是以幫主點選從不考慮彭家,否則以彭老丐的聲望早該當上幫主,怕的就是他威望太過,從此丐幫改姓彭。
嚴非錫又問道:「聽說徐幫主也有三個兒子?」
徐放歌道:「最小那個在福建當刑堂堂主,另兩個都是分舵主。」
嚴非錫道:「我記得徐幫主也當過福建總舵,虎父無犬子,若也能子承父業,那也相當了不起。」
他看出徐放歌的瞳孔收縮了一下,這話正說中了徐放歌的心事。
嚴非錫道:「諸葛掌門有個女兒年紀與徐幫主小兒子相當,諸葛掌門正為她物色夫家。」
徐放歌聽明白了他話中之意,微微一笑道:「看他們年輕人吧。」
丐幫的幫主之位是由幫主點選。如果彭小丐能繼承彭老丐當江西掌舵,那徐放歌的兒子為何不能繼承過去的徐放歌當福建總舵?那,又為何不能繼承現在的徐放歌的幫主之位?
傳賢不傳嫡的唐家能把門主交給冷麵夫人執掌,點蒼能打破默契角逐下一屆崑崙共議的盟主之位。
規矩,是能打破的。
嚴非錫相信徐放歌聽得懂自己的意思。當然,他會遇到丐幫內部很多阻力,尤其是丐幫境內最大的勢力彭家。但現而今的彭家當家是那隻臭狼,可以說,上天給了徐放歌一個之前所有幫主都不曾有過的大好機會。
只要再得到點蒼這個強援,許多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青城姓沈,華山姓嚴,唐門姓唐,丐幫為什麼不能姓徐?
屋外又開始下雨了。
嚴非錫站起身來,道:「看這天色,雨又要大了,本掌告辭。」
徐放歌道:「難得來到紹興,且多盤桓幾日,讓丐幫一盡地主之誼。」
嚴非錫道:「當然,請了。」
嚴非錫走出降龍殿,「嘩啦」一聲,暴雨傾盆。他看著這陣暴雨,心想:「招兵買馬的何止點蒼?這幾十年,哪個門派不是把俠名狀發得浮濫了?這些門派又在想些什麼?」
這場雨不會這麼快停。他看了看濃密的烏雲,黑壓壓的,似要把天壓垮了一般。
接下來,雨只會更大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