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指路

  崑崙八十五年秋,八月

  自群芳樓至丐幫撫州分舵只有幾里路。撫州分舵是個三進大院,門口右側掛著串銅鑄皮袋,共有七口,相互交疊,遠望狀如葡萄串一般。

  楊衍不太懂江湖規矩,也不明白這七口皮袋的意思。他走進大院,還沒繞過影壁就聽到賭博的吆喝聲。中庭里放著一張大方桌,五六名勁裝壯漢正推著天九,一旁地上擱著幾把刀劍,顯是這幾人的兵器。這景況,楊衍在父親的工地上見多了,賭到興頭上的賭客往往對周遭毫無所覺。

  他初入江湖門派,心裡有些不踏實,又看了看周圍,兩側多是掩上的房間。幾扇房門開著,裡頭都不見人影,料是辦公的地方,裡頭的人都出來賭博了。

  那推排九的莊家濃眉大眼,一張四方臉,下顎留著一小撮鬍子,見有人進來,把牌一推,問道:「小兄弟,有事?」

  楊衍道:「我叫楊衍,家裡出了事。」

  眾人聽到楊衍的名字,都吃了一驚。一人道:「你就是楊家的滅門種?」另一人道:「怎麼來這了?」

  莊家翻倒面前的天九牌,罵道:「操娘的不玩了!崇仁縣那群廢物,翻了整縣找不著,讓人家找上臨川來了,操!」

  丐幫眾人紛紛拾起刀劍,收拾賭具,各自回房。當中一名有著古銅臉色和老鼠耳的青年上前道:「我叫殷宏,撫州巡守,三袋弟子。你跟我來。」

  殷宏領著楊衍走到一間房裡,請楊衍上了座,問道:「肚子餓不餓?巷口有間麻雞湯麵,可好吃了,我給你買一碗?」

  楊衍見他殷勤,受寵若驚,忙起身道:「不用了。」

  殷宏道:「眼下撫州最有名的就屬大雞小雞,大雞在群芳樓,小雞就是崇仁麻雞,不吃可惜了。」

  楊衍心想:「我就住崇仁,麻雞難道還吃得少了?」他不想耗時間在客套上,便道:「那多謝殷大哥了。」

  殷宏出去後,換方才推莊的那名四方臉小鬍子走入。楊衍有些緊張,站起身來,那人忙道:「坐著就好。」

  那人拉過椅子坐在楊衍對面,道:「我姓梁,單名一個慎字,六袋弟子,是撫州的刑堂堂主。你家的事我聽說了。先陪個禮,崇仁分舵一直找不著你,卻不知你怎麼來了臨川?」

  楊衍道:「我聽那人是北方口音,就一路向北,想找仇人報仇。」

  梁慎道:「原來如此,楊兄弟見著了仇人?」

  楊衍點點頭,梁慎道:「好極,好極!」他看著楊衍,想了想才問道,「當日楊家發生了什麼?若你覺得不舒服,說個大概便是。」

  楊衍正要開口,卻一時語塞。他每想到當日情景便心如刀割。朱門殤與他相處時從來不問細節,這是他第一次向人訴說家中慘案,話到嘴邊便覺內心酸楚,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性格剛硬好強,忍了一會才開口,梁慎也不急,只是靜靜等著。楊衍將當日回家後發生的事一一說了,說到楊珊珊自刎時,終於止不住眼淚,掩面啜泣。

  梁慎只聽得血脈賁張,怒火上涌,罵道:「操他娘的!操!這狗娘養的,該死!」他一巴掌拍在桌上,用力甚大,震得整個房間嗡嗡作響,顯是怒氣非常。

  楊衍道:「我後來打聽到,他們一個叫石九,一個吳歡,都是華山派的。還有個帶頭的,我不知道叫什麼。」

  梁慎一愣,皺起眉頭道:「華山派的矮虎石九?」

  楊衍道:「矮虎?他是不高,比我還矮一點。」

  梁慎又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楊衍道:「他們放我走的。」

  梁慎問:「放你走?」

  楊衍道:「是,他們殺了我爺爺,我爹跟我娘,還有我姐姐和小弟,然後放我走。」

  梁慎站起身來回踱步,一面嘆氣,像是遇到極大的難題。楊衍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梁大哥,怎麼了?」

  梁慎欲言又止。楊衍看他面有難色,不由得心底一沉,問道:「丐幫能不能幫我報仇?」

  梁慎道:「丐幫轄內凡有殺傷,我們都是要管的,有強人滅人滿門,那更是要管。崇仁縣那些廢物,早晚把他們革了!只是……」

  楊衍忙道:「只是什麼?」

  梁慎道:「沒事……楊兄弟你一家死得這麼慘,丐幫自會給個公道,你且先回家,我們即刻抓人,就不信他能上了天遁了地!」旋即一拍胸脯道,「若找不到人,我們也發通緝,請華山緝拿歸案!」

  楊衍心中起了疑,說道:「我家沒了,沒地方可去,我在附近找個地方落腳等消息。」

  梁慎道:「人海茫茫,哪這麼快有消息?楊兄弟還是先回去,好好過日子,等找到仇家,自會通知你。」

  楊衍道:「他們昨天還在臨川,有人見過,你們現在快去找。」

  梁慎道:「好,我們即刻去找。那楊兄弟……兄弟我還有事要忙,找著人了自會通知你。」正要走,楊衍問道:「你還沒問我住哪,找著了仇家,去哪找我?」

  梁慎道:「我一個刑堂堂主,用得著記一個住所?你找著了落腳處,再來通知,自然有人會記。」

  這話在理,楊衍信了。梁慎離去後,殷宏端了碗湯麵進來,說道:「面來了,楊兄弟快些趁熱吃。」

  楊衍不想拂他好意,將面吃了,又問道:「梁大哥很忙嗎?」

  殷宏道:「忙什麼,大夥沒事幹都在推牌九了。楊兄弟,你家人死得慘,我們大夥都同情。那日消息傳來,大夥很激憤,四處搜查兇手,前幾天還抓了個嫌犯過來審問。那人說他啥都不知道,我們見他膽子小,武功差,不像是個殺人的,將他放回家中,派人暗中監看。」

  楊衍問:「誰?」

  殷宏道:「姓秦,名字忘記了,有個數字的。」

  楊衍急道:「秦九獻?!」

  殷宏道:「對對對,就是他!」

  楊衍聽聞秦九獻的名字,頓時怒上心頭,突然想起昏迷前看到的熟悉背影,不正是秦九獻?那日他貪生怕死,想不到事後竟也諱莫如深,對當日之事全然假作不知。

  楊衍道:「那日他也在,親眼所見,怎麼能說他不知道?」

  殷宏道:「他也在?有這回事?」

  楊衍道:「那廢物在我爹被殺時來到我家,被仇人打了一頓,夾著尾巴逃了!」

  殷宏道:「梁堂主怎麼說?」

  楊衍道:「他要我回家等消息。」

  殷宏道:「那你就回家等消息唄。」

  楊衍搖搖頭道:「我留在臨川。那仇人沒走遠,要找很快。」

  殷宏道:「你跟我說說他們樣貌,我也幫你找。」

  楊衍心下感動,正要說時,殷宏喊道:「等等!」他出去一會,拿了筆墨紙張回來,說道:「我記性不好,你說,我畫下來。」

  楊衍道:「殷大哥還會畫畫?」

  殷宏搔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就是畫著玩。你說,我畫。」

  楊衍把石九、吳歡連同那黑袍人的樣貌細細說了,殷宏就著楊衍的形容畫了圖,雖不說維妙維肖,但特徵都有,對著圖像找,八九不離十。

  殷宏道:「等我把這圖畫個幾十上百張,先在臨川分貼,再送到各分舵去,不信找不著人。」說完拿著圖像離去。

  楊衍在屋內等了許久,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梁慎回來見到他,驚訝道:「你怎麼還在?不是叫你回家等消息了嗎?」

  楊衍覺得尷尬,回道:「我在這附近等消息。」

  梁慎仍是勸他回家,楊衍不肯。眼看時近黃昏,楊衍身上銀錢不多,撫州分舵又不收留,他就在左近挑了個最破的客棧住了。

  第二天一早,楊衍又去丐幫,梁慎只說已經派人找,暫無消息。就這樣,每日裡,楊衍一早便去丐幫等消息,轉眼已過十餘日,眼看盤纏將盡,他越等越是心焦。

  楊衍別無他法,只好在附近打些零工,只是入不敷出,難以支持。又過了七八日,他再去丐幫詢問,仍是一樣答覆,楊衍怒從心起,不由得大罵起來。梁慎只是不語,勸了他兩句,自行進去。

  楊衍覺得委屈,卻也無可奈何,正要離去,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楊衍轉頭,原來是殷宏。

  殷宏道:「楊兄弟,走,我請你吃麵。」

  楊衍見是他,想起他對自己的照顧,點點頭道:「好。」

  殷宏帶著楊衍到了麵攤,點了兩碗麻雞湯麵。這幾日食不果腹,楊衍委實也餓了,唏哩呼嚕地大口吃了。

  殷宏看著他,問道:「楊兄弟,盤纏還夠嗎?」

  楊衍低著頭道:「我在附近找些活干,還能支撐。」

  殷宏道:「楊兄弟,我勸你一句,回家去吧。」

  楊衍抬起頭,盯著殷宏問:「殷大哥,這是怎麼回事?丐幫不幫我了嗎?」

  殷宏猶豫半晌,跟店家要了壺劣酒,自顧自喝了。楊衍見他不答,更是起疑,又再追問。

  殷宏喝了兩杯,滿臉通紅,說道:「不瞞楊兄弟,我有個妹妹,也有個弟弟,誰要是動了他們,我就跟誰拼命。所以,楊兄弟的心情我是懂的。」

  楊衍心想:「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幹嘛?」

  殷宏又斟了杯酒,仰頭喝下,嘆了口氣,像是要壯膽色,然後才說:「楊兄弟沒發現城裡沒貼我幫你畫的畫像?」

  楊衍道:「早就發覺了,只道是殷大哥太忙忘了。」

  殷宏道:「這種事能忘嗎?我殷宏雖不是什麼大俠,但這種……這種天殺的喪門事不上心,不就成了畜生?」

  楊衍見他說得蹊蹺,心底一沉,道:「丐幫真不幫我?」

  殷宏道:「不是不幫,是真心幫不了。」他漲紅了臉,嘆道,「我知道楊兄弟你難過。我見你日日來丐幫,又幫不上忙,看了也難過。梁堂主要大家別理你,日子久了你撐不下去,自然會回鄉,日子一天天過,那心漸漸淡了,就沒事了。」

  楊衍怒道:「不是說江西都歸丐幫管?不是說滅門絕戶是大事?怎麼現在又說管不了?」

  殷宏道:「那一日你走後,梁堂主就說這事難辦。你知道那石九……他可是華山派的人,外號叫矮虎。華山,那可是九大家啊。」

  楊衍冷笑道:「我懂,整個江西都歸他們管,他們愛殺誰就殺誰,是不?」

  殷宏道:「兄弟你不在江湖混,你不懂。華山掌門嚴非錫是個厲害角色,這且不論。江湖上誰都知道華山嚴家最是記仇,有道是『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這還不是最難辦的,只要站住理,華山派也得乖乖交人。」

  楊衍怒道:「難道我家站不住理?」

  殷宏道:「堂主說,有九大家這麼大的後台,又照規矩辦事,多半是立過仇名狀的。有仇名狀,各門派就不好過問了。」

  楊衍怒道:「難道我一家就這樣白死?」

  殷宏低下頭,嘆口氣道:「堂主說,發仇名狀乃是兩家私鬥搏殺。你不會武功,就算石九不能殺你,你也奈何不了他,與其這樣活得辛苦,不如回家鄉過日子。他知道你聽不進去,所以拖延這段時間,讓你緩緩怨氣,想通了再讓你回去。」

  楊衍怒氣更甚,大聲道:「我他娘想不通這狗屁道理!」

  殷宏道:「我知道這不是個理,但是……但是……楊兄弟,你這仇是報不成了。真箇的,我覺得愧對你,今天瞞著堂主出來見你,是不想你白費心力。你日子也難過,這點錢……」

  殷宏掏出幾錢銀子,道:「我也不寬裕,能幫的就這些,夠讓你回崇仁。」說完,他偏過頭去,不敢再看楊衍。過了一會,見楊衍沒收,他又回過頭來道:「楊兄弟,你就收了吧……咦?」他一轉頭,才發現楊衍已不知去向。

  楊衍怒氣沖沖回到客棧,掌柜的正在等他。他已欠了三天房錢,一照面頓時氣餒。掌柜的說道:「楊公子,你已經欠了三天房錢,今天再不交,我這可收留不得你了。」

  楊衍道:「再寬限幾日好嗎?我找個工做,還這幾天房錢。」

  掌柜的搖頭道:「不行,你今晚沒把帳清了,就不用回來了。這三天算是優待你,你自個走吧。」

  楊衍再三拜託,掌柜的只是不允,楊衍無奈,忽地想起一事,問道:「掌柜的,你知道悅豐賭坊在哪嗎?」

  掌柜的皺眉道:「悅豐賭坊?哪個悅豐賭坊?」

  楊衍聽他話里有文章,忙道:「愉悅的悅,豐收的豐。」

  掌柜的道:「這名我都幾十年沒聽過了,不是老臨川人還不知道呢。」

  楊衍大喜,心想若找到這賭坊,或許會有關於家門的線索,忙問道:「在哪?在哪?」

  掌柜道:「早幾十年前就沒啦。後來開了富貴賭坊,就把悅豐給關了,原址被旁邊的喜來當鋪盤下,現在前門是當鋪,後院是他們一家子住的屋子。」

  楊衍一聽這話,心頓時涼了一半。他仍不死心,問了地址,恰恰就在客棧附近。

  ※※※

  喜來當鋪就坐落在一條無頭巷的尾端,周圍行人稀少,會經過的多半不是住戶就是來典當的。

  到當鋪的人總不想被人看見,無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若說以前這當鋪是開在賭坊旁邊,也難怪後來的主人有財力買了賭坊那塊地,畢竟是占了地利。

  悅豐賭坊果然沒了,看那紙張,破損陳舊,用力一捏就往下掉渣子,楊衍平常都不敢輕易展開,瞧著也是幾十年前的老事物了。當中或許有故事,但父親留著它,也就是留個念想,現今物是人非,早不該抱有指望。

  至於仙霞派在哪?他問過丐幫的人,梁慎說沒聽過,殷宏幫他打聽,也說武林中並沒有這個門派,怕不是早滅了。

  是啊,早滅了,跟自己一家人一樣,早全滅了,或許那對頭找上的就是自己家這個仙霞派。

  此時楊衍身上既無銀兩,回丐幫懇求也無用,報仇無望,該當如何?他摸摸自己身上,只剩下那面仙霞掌令。這令牌外金內銀,掂著有數兩重,若拿去典當,對現在的他可說是一筆巨款。但這是父親留下的遺物,關乎他的身世,之前他寧願挨餓受凍也沒打過令牌的主意。現而今……

  楊衍想起朱門殤說的話,每件事都得考慮過後再做。他絕不願回家,就此放過仇人,如果丐幫不願幫忙,就只能靠自己。

  學武,眼下只有這條路。對方既然不能殺自己,只要自己練成武功,總有機會一試再試。但到哪學武?丐幫是不成的。他聽說過的門派不多,九大家當然是首選。哪個門派武功最高,少林武當嗎?但少林武當那些絕學習練起來想必時日久長,要是報仇之前仇人就死了,豈不白忙一場?唐門擅暗器毒物,入門可能最易,但四川貴州卻是最遠,且人家願不願意收他還是問題。

  不管怎樣,路費是必須的。剩下的,再打聽吧。

  楊衍站在喜來當鋪前,猶豫再三,正要入內,突然聽有人喊道:「一日保鏢,平安到府!」楊衍聞聲回頭,見一個老頭正坐在斜對面不遠處,苦著一張臉,仰頭看著半空,疑惑道:「我那布幡哪去了?」又喊道,「一日保鏢,平安到府!」

  那老頭見楊衍望向自己,笑了一下,問道:「小兄弟贏錢了嗎?要不要請個保鏢?平安到府!」

  保鏢行當誰沒聽過?可看這老頭年紀,該是雇保鏢,而不是當保鏢吧?楊衍忙道:「不用了。」

  此時,巷子裡除了楊衍與這老頭外別無旁人,老頭像是找著了伴,起身走了過來,又彎腰哀聲,像個乞丐般求告道:「救苦救難活菩薩,有舍有得天保佑,殘羹冷飯飽一天,三文兩文救命錢。大爺,施捨點,好不?」

  楊衍細看那老頭,約摸八十年紀,臉上滿是皺紋污垢,一頭白髮白須灰黃邋遢,下門牙沒了,說話漏風,含渾不清,一雙老眼濁而無神,不時眨動,若只看這張臉,確實引人同情。

  然而細看時,那老頭雖然全身髒污,湛藍腰帶上卻掛著一枚翠綠玉墜,一身黃衫錦袍,上繡福祿神仙,楊衍在寶慶號看過一尺三百錢的蜀錦都沒這料子漂亮。楊衍不懂行情,但知就這身行頭怕不得要個七八兩銀子了,這樣一個富貴老人竟來討錢?

  楊衍說道:「老爺爺,你別拿窮人尋開心了,我還得靠你周濟呢。」

  老頭呵呵笑道:「大爺真會開玩笑,拿叫花子尋開心。我真就要幾文錢,大爺,給點吧?」

  楊衍本不欲理他,那老頭只是糾纏,語氣懇切,若不是一身行頭太過招搖,楊衍還當真信了。楊衍雖不信他困苦,卻是禁不起他鬧騰,又想起爺爺,心想:「我都要餓死了,橫豎不差這一點,且給他幾文,看他怎樣。」於是掏出三文錢,遞給那老頭道:「爺爺,就這麼多了。」

  老頭不住行禮道謝,轉身就走。原來他是專門來坑這幾文錢的?楊衍見他離去,莫名其妙,又望向當鋪。誰知剛轉身,那老頭又來搭他肩膀,說道:「救苦救難活菩薩,有舍有得天保佑,殘羹冷飯飽一天,三文兩文救命錢。大爺,施捨點,好不?」

  楊衍又好氣又好笑,此時他已看出這老頭年老痴呆,許是富貴人家出身的,不知怎地竟然當街行乞,只得道:「老爺爺,您剛才討過了。」

  那老頭摸摸頭,問道:「討過了?」

  楊衍索性把懷中剩下的二十幾文通通掏出,交給老頭道:「就剩這些,沒了。」

  老頭問:「沒了?」

  楊衍掏出乾癟的錢袋,打開來對著老頭說道:「一文不剩,得去當鋪了。」

  老頭抬頭看看,果然看到當鋪招牌,點點頭道:「窮到要進當鋪還肯施捨,大爺心腸真好。這樣吧,兄弟交你這個朋友。」說著攬住楊衍肩膀拍了兩下,力道厚重,差點把楊衍拍趴下。楊衍忙站穩身子,見老人年過八旬,當自己爺爺都綽綽有餘,竟然自稱兄弟,不禁好笑,心想:「他這身行頭,若是落單,遇上歹人只怕遭殃。」於是苦笑道:「老爺爺,你別捉弄我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老頭道:「乞丐自然是四海為家。對了,你知不知道群芳樓怎麼走?我繞來繞去也找不著……」

  楊衍訝異道:「群芳樓?」

  老頭呵呵笑道:「是啊,春姨跟我可好了!走,我帶你去找姑娘!」

  楊衍苦笑道:「老爺爺別鬧了!你有錢,我可沒錢!再說,我剛從那出來呢。」

  老頭吹了吹鬍子,道:「別老是爺爺爺爺的叫,我是長得老,年紀可不大,才二十五而已!你年紀小,叫我一聲大哥就行。你沒錢不要緊,走,去悅豐賭坊!」

  楊衍乍一聽到「悅豐賭坊」四字,吃了一驚,轉念一想,以這老頭年歲,他年輕時這當鋪地頭還是悅豐賭坊的,知道也不奇怪。這老頭糊塗,想必是以為悅豐賭坊還在呢,想到這裡,便道:「爺爺你糊塗了,悅豐賭坊早關門啦,聽說現在城裡最大的賭坊是富貴賭坊。」

  老頭翻了個白眼道:「就說別叫我爺爺了,叫大哥!」

  楊衍無奈改口:「大哥,悅豐賭坊沒啦。」

  老頭疑道:「沒了?我昨日還去過,怎麼就沒了?」

  楊衍道:「真沒了,不信你看看,這不都變成當鋪了?」

  老頭抬頭看著喜來當鋪的招牌,又四顧看了看周圍,摸著後腦勺疑惑道:「怪了,怎麼變成當鋪了?」

  楊衍問:「老爺爺你去賭坊幹嘛?」

  老頭道:「叫大哥!乞丐要了錢,不是嫖就是賭,還能幹嘛?」

  楊衍摁著頭,只覺頭疼,嘆了口氣道:「大哥要是有賭有嫖的錢,你借點給我當路費,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老頭問道:「你沒錢?」

  楊衍道:「錢都給你了,哪來的錢?」

  老頭點點頭,道:「說得有理,那我教你掙錢。」

  楊衍一聽,頓時起了希望,忙問道:「怎樣掙錢?」

  那老頭伸手抓住楊衍衣服,用力一撕,將他衣服撕破。楊衍吃了一驚,叫苦不迭,罵道:「臭老頭,我給你錢,你反而撕我衣服?!」那老頭又看了看,道:「還差一點。」蹲在地上抓起兩把泥沙,在楊衍臉上身上亂抹。楊衍不住躲閃,仍被抹得一身髒污,那老頭這才點點頭道:「這樣就行了。」

  楊衍怒道:「我就這身衣服了,被你撕破,你得賠我!」

  老頭道:「你不是要錢?來,兄弟教你掙杵兒的法門。」

  楊衍道:「你要帶我當乞丐?」

  老頭問道:「當乞丐不好嗎?」

  事到如今,楊衍當真哭笑不得。自己到底交了怎樣的華蓋運,剛跟朱門殤分別,又遇到這樣的怪老頭?只得道:「行,老……大哥,我跟你一起當乞丐,你住哪,先告訴我吧?」

  那老頭道:「跟我來,待會我怎麼說你就怎麼說。」

  楊衍不放心老頭,只得跟著他。剛出了巷口,那老頭攔住一名少婦要錢,少婦繞了開去,那老頭又接連攔了幾個人,指使著楊衍照做。楊衍臉皮薄,想方設法拒絕。那老頭東走西走,全無方向,楊衍只盼他家人快點尋來,將他接走。

  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老頭又攔住兩名青年。那兩人見老頭乞討,勃然色變,罵道:「老頭子,不要命了嗎!」

  老頭搖頭道:「只要錢,不要命,大爺,好心給點。」

  一名較高的綠衣青年問楊衍:「這是你爺爺?」

  楊衍不想解釋,只道:「我爺爺老糊塗了,請勿見怪。」

  高個青年道:「你爺爺老糊塗,你可不糊塗,丐幫轄內不許『沿門托』,這你也不知道?」

  楊衍不解道:「什麼是沿門托?」

  兩名青年看見老頭身上的綠玉腰墜,互望了一眼。高個子道:「不懂規矩沒關係,罰過就懂了。」說罷伸手便去摘老頭的腰墜。

  楊衍喝罵道:「幹什麼!」伸手去推那青年肩膀。那青年左肩一縮,避了開來,竟是學過武的,隨即右拳揮出,直打向楊衍面門,罵道:「找死!」

  楊衍見他拳頭揮來,穩了馬步,右手劍掌探出。他來來去去只會那招枯木橫枝,順勢戳向高個青年腰間。這招本是他練熟的,那青年又料不到他會武功,竟一擊得手,將那青年打退了幾步。只是他幾無功力,那青年只痛不傷。

  高個青年吃了一招,腰間疼痛,罵道:「狗雜種還會功夫!」

  老頭拍手贊道:「好一招仙人指路!」

  楊衍道:「爺爺,這招叫枯木橫枝。」

  那老頭吹鬍子瞪眼,罵道:「少胡說!仙霞派的仙人指路,我會不認得?」

  楊衍驚問道:「老爺爺,你聽過仙霞派?」

  老頭道:「廢話,誰沒聽過?」

  楊衍驚詫,未及細問,高個青年搶上一步,一拳向他打來。楊衍堪堪閃過,肚子便挨了一腳,痛怒交加,猛地一拳揮出,高個青年急急避開,又在楊衍肩頭推了一把。楊衍又是一招枯木橫枝,那高個青年明明見過,偏偏閃不開,又挨了一掌,登時大怒,一連串快拳套路使出。楊衍認不得這是什麼拳法,遮擋不及,吃了幾記重拳。

  饒是如此,楊衍卻不屈服,憑著一股血性,盲拳亂揮,拳拳用力。以他功夫,若是見招拆招,根本毫無勝算,似這般亂打亂揮,高個青年反倒不知如何反應,幾番遮擋後,下巴挨了一記重擊,不覺生了怯意,想要退開重整架勢。哪知楊衍低吼一聲,拳如雨下,照著頭臉身體一通亂打,高個青年只是遮擋。楊衍正打得興起,突然腰間一痛,摔倒在地,原來是那矮個青年突施偷襲。兩人將他按在地上,一頓拳打腳踢。

  楊衍抱頭縮腿在地上打滾,他性格最是剛烈,越是欺負他,他越是血氣上涌,誓要反抗。他同朱門殤分別後另買了一把短匕,此刻伸手入懷,正要掏出,那老頭突然搶上,壓在他身上大喊:「別打我兄弟!」那兩名青年收勢不住,老頭挨了幾下,不住叫疼。

  老頭壓在楊衍胸口上,楊衍掏不出匕首,怒喝道:「別打老人家!」兩名青年怕老人年老體衰,三兩下真給打死了,又怕驚動路人。那高個的搶了老頭身上的綠玉墜塞入袖袋,轉身就跑,楊衍破口大罵。兩人去得遠了,楊衍忙扶起老頭道:「爺爺你沒事吧?」

  老頭道:「沒事,沒事。兄弟,你有沒有受傷?」

  楊衍臉上兩塊淤血,身上挨了幾下,虧得他年輕力壯,沒傷到筋骨,當下拍拍老頭身上的灰塵,道:「可惜了您的玉腰墜。」

  老頭說道:「傻小子,什麼玉墜?」

  楊衍指指老頭腰間,不由一愣,只見那玉墜仍穩穩系在老頭腰帶上,莫非自己方才看走眼了?

  老頭問道:「怎麼了?」

  楊衍道:「沒事。老爺爺,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老頭道:「說好幾次了叫大哥!再叫我爺爺,我生氣了!」

  楊衍莫可奈何,又想起他之前提起仙霞派,忙問:「老爺爺你知道仙霞派?」

  老頭一臉狐疑地反問道:「仙霞派?」

  楊衍道:「就這個啊。」說著又比劃了一回枯木橫枝。

  老頭恍然道:「喔,仙人指路,仙霞派!這老頭子當然認得!你是仙霞派的弟子?怎麼這等不濟事?剛才人家用易家堡的六合拳打你,你用仙霞派的翻雲掌卸他上路攻勢,拆了他左手肩骨就是。下手輕點,使一招雲起浪涌,打斷他幾根肋骨也行。」

  楊衍又驚又喜,忙問:「老爺爺你懂仙霞派的功夫?你是仙霞派的人嗎?」

  老頭子呸道:「大哥還不至於恁地沒出息,仙霞派這等功夫頂個屁用!」

  楊衍失望道:「仙霞派的功夫很弱嗎?」

  老頭道:「是不怎地,看你不就知道了?」

  楊衍道:「我沒學過仙霞派的功夫。老爺爺,仙霞派在哪?」

  老頭道:「你自己門派在哪不知道,反來問我?」

  楊衍道:「這招是我爺爺教我的。」

  老頭問道:「你爺爺叫什麼?」

  楊衍道:「我爺爺叫楊修傑。」

  老頭道:「聽都沒聽過!仙霞派姓楊的就只有大弟子楊景耀有點名氣,得了真傳,勉強算是個人物。唔……楊景耀……楊……」他歪著頭,像是想到了什麼。

  楊衍只覺這名字耳熟,突然想起,過往父親與爺爺每年清明總要折幾張黃紙放在供桌前祭拜,之後再將黃紙燒掉,卻從不出門掃墳。他當時問了父親,父親說是祖先牌位,楊衍問姓名,父親推說要忙,搪塞過去。後來他找機會偷偷拆了幾張黃紙看,裡頭幾個名字,有姓蔡姓張姓林姓陳的,唯獨只有一個姓楊,因為同姓,當時便特別留心,便叫楊景耀。

  他當時便覺奇怪,怎地祖先牌位混了這麼多其他姓氏?問了父親,被楊正德臭罵一頓。他甚少見父親如此大發脾氣。楊正德只說這是對先人不敬,要他忘了這事,連名字也別記著。現在想來,是怕漏泄了先人姓名,引來仇家。只是想不到,這場大禍仍是避不過。

  楊衍道:「這名字我聽過,說不定……」他想了想,又道,「說不定是我曾祖父!」

  老頭吹了一把鬍子,哈哈大笑道:「楊景耀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哪能生出你這樣的龜孫子?說,你是不是偷師?」

  楊衍連忙道:「沒有沒有,真是我爺爺教的!那你告訴我仙霞派在哪?我去拜師。」

  老頭道:「那是武當底下的小派門,跟武當算是遠親關係,你往湖北去找就是了。」

  楊衍默默記在心中,正要想辦法騙這老頭說出自己住處,老頭又道:「你還沒跟我講,悅豐賭坊在哪?」

  楊衍見他又犯糊塗,只好又道:「悅豐賭坊沒啦,現在只有富貴賭坊。」

  老頭問:「那富貴賭坊在哪?」

  楊衍問道:「大哥你有錢?」

  老頭道:「你剛才不是給了我?」

  楊衍道:「就那幾十文,不夠啊。」

  老頭從懷裡摸出兩個口袋道:「我看看這裡有多少。」他把銀兩倒了出來,嫌棄道,「才三錢銀子,倆窮鬼!」

  楊衍以為他說自己兩人,忙道:「是啊,錢不多,別賭了。」

  老頭看著當鋪所在的巷子,怪道:「賭坊明明就在這條巷子裡,怎麼就找不著了?我再問問去。」說完逕自去找路人詢問。楊衍雖感頭疼,又不敢放他孤身一人,心想:「他家人急著找他,知道他好賭,說不定會去富貴賭坊找他。」於是追上道,「爺爺,我帶你去吧。」

  老頭見他願意帶路,哈哈笑道:「好好好,走!走!贏了分你一半!」

  楊衍來臨川已近一月,早耳聞富貴賭坊大名,當下領著老頭前去。

  富貴賭坊是江西最大的賭場,坐落在撫州最繁華的地段。未到賭坊,門前巷子兩側已是攤販雲集,不只食鋪酒肆羅列,更有店家販賣各色古玩玉器、綾羅綢緞,也有各式江湖賣藝的,相卦算命、挑方賣藥、雜耍戲法、相聲評彈,好不熱鬧。最讓楊衍好奇的是,賭坊外有不少人席地而坐,個個粗壯高大,身邊各自放著兵器,一旁豎著好些個「一日保鏢,平安到府」的布幡。

  楊衍想起方才老頭說過「一日保鏢,平安到府」,恰與這群人相同,覺得有趣,於是問道:「大哥,保鏢我聽過,一日保鏢又是什麼?」

  老頭哈哈笑道:「都說了是一日保鏢,自然是保一日的鏢囉。賭客在賭場贏了大錢,甚是招搖,若擔心回家路上遇到強人,就在這請了保鏢,保你平安到府。那些領了俠名狀找不到活的,都在這裡掙點杵過日子。」

  楊衍道:「若這些保鏢監守自盜怎辦?」

  老頭道:「壞了規矩就吃不了這行飯,被同行唾棄。不過嘛,殺頭的生意有人做,糧多難免出米蟲,看你運氣,看人良心。」

  兩人進了賭坊。賭坊裡頭極為寬大氣派,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吆喝聲此起彼落,數十張桌子各自間隔約二十尺至一丈,擺著天九、牌九、骰子、番攤、四色牌等。楊衍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對這些賭戲也不了解,不由得忐忑起來。他左右張望,只待有尋人的上前相認。

  那老頭看了這環境,皺起眉頭問道:「這哪啊?」

  楊衍道:「富貴賭坊啊。」

  老頭道:「富貴賭坊?聽都沒聽過!啥時候有這賭坊的,還這麼氣派?」

  楊衍道:「聽說有十幾年了吧。」

  老頭罵道:「胡說八道!」

  楊衍知他糊塗,不好辯駁,只好跟著他走。

  富貴賭坊是兌籌碼,十進九出,不吃和局,一百文兌一個籌碼,換回時卻只能換回九十五文。籌碼又分色等,綠色是一百文,一個紫色折十個綠色,也就是一兩銀,金色又折十個紫色,也就是十兩銀。

  那老頭先把三錢銀子連同那幾十文換了五個綠色籌碼,走到番攤那桌,莊家正抓了一把攤子,老頭只看了一眼便道:「開個三攤咧!」楊衍停了一下。那莊家拿了扒子扒數,果然開出三來,楊衍惋惜道:「可惜沒押。」一轉頭,見老頭已到牌九攤上,連忙跟上。

  那老頭見楊衍跟上,又說道:「莊家一對斧頭,輸第三家一對板凳,其餘通殺!」楊衍聽不懂這術語,只見莊家翻開牌,一堆白點看不清是幾點,喊道:「一對斧頭!閒家開牌!」閒家第三家大喜喊道:「板凳吃斧頭,冤家不聚頭!」楊衍看那人也是一對,點數卻少,四點整整齊齊,心想:「怎麼點數少了卻贏?」又想,「怎地他又猜對了?」

  他見天九牌點色琳琅滿目,不比剛才番攤只有一二三四可猜,這能猜中絕非運氣,問道:「爺爺你怎麼知道莊家拿什麼牌?」

  老頭道:「看他推牌疊牌不就知道了?」

  楊衍想:「這麼簡單,怎地大家看不出來?」他不擅賭博,又心想,「是了,大家都看出來了,只是丟了骰子,誰拿什麼都知道了,悔改不得,開牌只是確定牌面而已。」

  那老頭找了一名護院,問道:「破陣圖得多少銀子才能入陣?」那護院看了老頭一眼,又看了楊衍一眼,問道:「這誰?」

  老頭道:「我兄弟。」

  護院眯起眼,臉上狐疑:「兄弟?」

  老頭呵呵笑道:「剛認的親戚,帶他來見場面。」

  護院道:「五十兩,先亮籌子。」

  楊衍又是一驚,心想:「五十兩銀子才能賭一把?爹爹以前一個月也才掙三兩多銀子,老爺爺哪來這麼多錢?」

  那老頭問道:「不是三十兩,怎要五十兩這麼多?」

  護院道:「就五十兩,有錢嗎?」

  老頭點點頭道:「行。」說完逕自走往骰子場去。楊衍跟上問道:「大哥,你有五十兩?」

  老頭道:「等會,等會。」又對著賭檔前的人喊道:「讓讓,讓讓!」

  眾人讓出個位置給楊衍跟老頭站了,楊衍見桌上寫著各式賠率,三到十是小,十一到十七是大,都是一賠一。又能押每次骰出的單點,一到六,每個數字是一賠二。又有總數,賠率不等。若是押全圍豹子,一賠三十六,若是單圍豹子,那是賠兩百一十六倍。總算楊衍生性聰明,看了一會便了解當中賠率關竅,知道越難中的賠率越高。

  莊家搖了骰子,喊了句:「下好離手!」

  老頭掏出籌碼,押了一枚大,又押了一枚豹子,一枚在五點,一枚在六點,最後一枚想了想,押在三個六上。

  楊衍見他一次全押,忙道:「爺爺,賭小點吧。」

  老頭道:「怕啥,輸光了再去討不就得了?」

  骰盅一開,五五六開大,算了賠率,老頭贏多輸少。楊衍喜道:「贏了!」

  老頭子翻了個白眼道:「才兩百文錢,沒見過世面的小子。」

  楊衍心想:「呵,你見過世面,剛才還問我討一文錢呢。」

  莊家又搖了骰子,老頭子想了想,說道:「這把不押。」

  這把開出了四四五,一樣是大。

  第三把,老頭又把籌碼打散,分別押了小、單一、單二、圍一、圍二。楊衍見他是又一把過,心想:「這樣玩法,一次就輸光,能有天天過大節的嗎?」

  莊家開出一二三小,收少賠多,老頭子又贏了幾百文錢,五個籌碼變成十個。

  楊衍想:「短短時間就翻了一倍,難怪這麼多人死在賭桌上。」

  第四把第五把老頭都不壓,各自開出了三三四和三四二兩個小。到了第六把上,老頭又買了小、單一、單二、圍一、圍二,這次開出了一一二小,又小賺了些。

  至此,楊衍對老頭才有些佩服,覺得他下注必有所得,是個行家。可他相信父親教誨,十賭九輸,且老頭每次下注都是一把全過,只要錯個一次,那便全軍覆沒。

  偏偏那老頭賭運極佳,每次雖贏不多,但總有所獲。又押了幾把,老頭把籌碼累積到了三十餘枚。楊衍注意到,老頭每次下注,若非出一二便是五六,他不下的那幾把多半是開出兩個三或兩個四。

  此後老頭又讓過幾把不下,約莫到第十二把上,老頭又押了小、單一、單二、圍一、圍二。莊家掀起骰盅,只聽得周圍一片哀嚎,唯有老頭怪叫一聲道:「中啦!」

  楊衍見這一開,竟開出三個一豹子,老頭押了兩枚,賠率是兩百一十六,那是四百三百二枚!連同其他贏的合計足有五百三十枚,折回銀子得有五十兩三錢五分!那莊家皺了眉頭,如數照賠,只是籌碼換成了金色紫色。

  楊衍一個時辰前還在為幾兩銀子苦惱,沒想到只一會竟翻成了五十兩銀子。他從未見過如此巨款,心口狂跳,暗想:「待會出去得多請幾個一日鏢才行!哎,老爺爺死活不肯說自己住哪,帶著這筆錢會不會反惹了禍患?」

  老頭收了籌碼,笑道:「夠啦!」轉身就走。楊衍跟上問:「怎麼不玩了?」

  老頭道:「今天運氣太好,惹了莊家注意,再玩會露餡。」

  楊衍道:「你能聽出骰子點數對不?」

  老頭道:「小伙子看了幾把就猜到了。怎樣,要學嗎?」

  楊衍道:「要這麼容易學,富貴賭坊早倒了。」

  老頭哈哈笑道:「小兄弟聰明!這聽骰功夫只能聽個大概。骰子六面,兩個對面合計是七,一六是一對,二五是一對,三四是一對,落骰時聲音略有不同。若是五六著底,那就是一二面朝上,開小的機率就高,若是一二落底,那是五六朝上,開大的機率就高。至於三四,那太難分辨,索性放棄。三顆骰子能聽出兩個大概就算高手,今天搖盅的莊家是生面孔,咱們運氣好,沒幾把就贏了大注,下回他注意,變個手法搖骰,賠死你都會。」

  楊衍道:「贏了五十兩,該走啦。」

  老頭道:「我是來賭破陣圖的,這才剛湊夠銀兩呢。」

  楊衍雖想勸阻,但心知這老頭甚是頑固,且他賭錢本事如此高明,反正是他的錢,不如看他能變出怎樣把戲,於是道:「勸你也不聽,隨便吧。」

  老頭道:「別擔心,贏了一半歸你,兄弟我不騙人!」

  楊衍只是笑笑不回話。

  那老頭跟護院亮了籌碼,護院見他真有五十兩,說道:「老爺子這邊請。」態度甚是禮貌。

  楊衍與老頭跟著那護院從大廳側面繞到後院,後院布置雖不如群芳樓華麗,然松柏成蔭,怪石嵯峨,另有一番雅致。

  三人走到廊底,有一道階梯通往地下,護院說道:「就在這了,貴客請自便。」

  楊衍心想:「原來富貴賭坊底下還別有洞天!五十兩才得入門,這破陣圖究竟是什麼賭法?」

  兩人走下階梯,突然一股臭味撲鼻而來,楊衍心想:「怎麼這味道好熟悉?」他心中猜測這破陣圖該是最頂尖的博弈,下注者無一不是豪客,場所該當清淨明亮,兼且奢華氣派,怎麼藏於地下,又有臭味?

  楊衍滿心疑問,突然想起那味道。「這不是雞屎味嗎?」楊衍驚問。

  那老頭笑道:「就是鬥雞!」

  此時兩人正好走下樓梯,楊衍見著一間大屋,寬敞不下樓上賭廳,周圍滿布火把燈籠,明亮不下白晝,當中用鐵絲圍籬圍起約十尺方圓的一小塊空地。離圍籬約六尺處圍置著十二張太師椅及茶几,約莫有七八個賭客坐在椅子上,服裝各有氣派,正凝神專注看場中兩雞相鬥。賭客後方又有數十名護院站著。

  空地的兩側都是雞籠,剛才的雞屎味便是由此傳出,然每個雞籠甚是巨大,足足有十尺方圓。楊衍好奇,走近去看。每個雞籠裡頭都有一隻雞,那些雞與尋常公雞不同,一隻只趾高氣昂,雄壯威武,眼神炯炯,爪喙尖利。雞籠前又各自站著一名守衛,看服色並非賭場護院,楊衍想要靠近,便遭驅趕。

  老頭找了張太師椅坐定,喝道:「小子別亂跑,過來!」楊衍乖乖走到老頭身邊,老頭又對一名護院說道:「看座。」那護院搬了張凳子過來,楊衍坐下,這才看起場中鬥雞。

  只見場中兩雞互斗,一隻青羽雞正追逐一隻紅羽。那紅羽落於下風,節節敗退,青羽追上撲擊,啄得羽毛紛飛,散落一地。那紅羽奮力反擊,青羽拍動雙翅打在紅羽臉上,打得紅羽睜不開眼。青羽趁勢躍起,雞爪下撲連抓,抓得紅羽怪叫連連,倒在地上。青羽兀自不肯放過,繼續啄擊,那紅羽掙扎幾下便不動了。

  一名賭客罵道:「操他娘的,這畜生!」

  另一名賭客笑道:「李員外,承讓。這五百兩我就笑納了。」

  楊衍驚道:「這樣就輸了五百兩?」

  老頭笑道:「大驚小怪。他斗輸的這隻雞起碼就得五六十兩。」

  楊衍聽得咋舌不已,道:「一隻雞五六十兩,難道它會說人話?」

  老頭哈哈大笑道:「人話是不會說,就是會打架。你看這隻打贏的青羽,該是來自山東的烏雲蓋雪,幼雞每隻便要十兩,自幼培訓,各式照料功夫花下去,吃的是上好飼料,以保證肉足力大。你瞧後面雞籠前站的那些人,那都是訓練鬥雞的師傅。好的師傅月俸也得五到十兩,出名的常勝師傅,十五兩也不意外。你說,把一隻幼雞養到能上陣,沒幾十兩銀子行嗎?」

  楊衍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又聽那李員外道:「把這廢物拖下去,跟夫人說,今晚喝雞湯!」

  李員外的隨從進入圍籬,抓住紅羽雞脖子,「喀啦」一聲將它脖子扭斷,倒提雞腳拎了出去。

  楊衍心下惻然,道:「這雞為他死斗,一旦輸了,不但不好好埋葬,還把它吃了,這人當真是……」

  老頭低聲道:「鬥雞一旦落敗,就算不死,鬥氣已喪,再也不能上場。有些主人會善待鬥雞,還能自己配出名種,也有像他這種的。總之,是人是畜生,咱們都管不著。」隨即又道,「你只聽說過臨川有麻雞好吃,沒聽說有鬥雞可看吧?」

  楊衍搖搖頭道:「這麼殘忍的東西,我不愛看。」

  老頭笑道:「你吃麻雞時怎麼就沒想過殘忍?」

  楊衍突然想起楊氏常說的「君子遠庖廚」,這時才算深刻明白這道理。一想起娘親,他心中不禁一痛,道:「是啊,得要心腸夠硬才能下得了狠手。是人就當人看,是畜生就得當畜生看。」

  老頭點點頭,不再說話。一名護院趨近問道:「貴客賭外圍還是坐莊?」

  「我賭外圍,再看看。」老頭說完,知道楊衍不懂,又解釋道,「坐莊是派自己的鬥雞出來打,外圍是雙方各自下注,兩方注金依比平分,贏了還要分些給鬥雞的主人。」

  又聽一名賭客道:「朱員外,你還有沒有大將要上場?」

  方才青羽的主人道:「曉月兄的小呂布已經將養一個月,您該問問他。」

  楊衍心想:「他姓朱,莫非就是老婆偷人的那個朱大戶?他這一場鬥雞就贏了五百兩,朱大夫坑他,也算替他做些好事。」

  他沒猜錯,那人便是被朱門殤詐騙銀兩的朱大戶。另一人又道:「我的小呂布怕不是朱員外戰無敵的對手呢。」

  朱員外笑道:「早晚有一天要看是曉月兄的呂布英勇,還是我戰無敵手。」

  楊衍皺了眉頭,心想:「小呂布、戰無敵,這名字當真俗氣。」

  那曉月兄又道:「聽說趙員外剛從關外引進了幾員上品,何不派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幾名賭客各自推讓了一番,最後是張員外派出了「好兆頭」跟趙員外的「雪裡紅」對戰。

  決定了出戰的鬥雞,各人品鑑下注。老頭先看了雪裡紅,那雞一身白羽,唯有頸上一圈紅。老頭道:「鬥雞當中,白雞算不上上品,這雞雖然雄壯,眼神卻乏,缺乏鬥志。」

  又走到好兆頭的雞籠前,那是一隻紫羽金翅雞,羽色斑斕,精神抖擻,就是雞背上禿了一小塊。老頭道:「這隻好兆頭打過勝仗,經驗足,鬥志夠,眼神機靈。看他羽色,該是出自魯西的名種。」於是對護院道:「就押它了。」說完把籌碼通通下了注。

  楊衍此時對老頭深具信心,即便是一次過也不憂心。突然想起一事,問道:「為什麼鬥雞要叫破陣圖?」

  老頭道:「以前鬥雞,遇到疲賴的,不肯相鬥,就放破陣樂,曲風激昂,那雞聽了鬥志便起,所以鬥雞又稱破陣圖。」

  隨即兩邊取出鬥士,楊衍見那訓練的師傅給雞爪套上銳利鐵鉤,訝異道:「還裝武器?」

  老頭道:「不只武器,有的還裝護具。可這武器護具有利有弊,身上裝了重物,雖增加了防護,也少了靈活。安裝鉤刃能加強殺傷,是常見的。」

  雙方準備已畢,老頭與楊衍也入座,護院的奉上香茗,是上好的龍井,楊衍品不出優劣,只覺味苦順口而已。

  只見柵欄打開,兩雞沖入。但凡公雞都好鬥,鬥雞更甚,一旦兩雞入籠,通常都得拼個你死我活。那好兆頭經驗老道,當先撲起,雪裡紅慢了一步,雖也躍起,卻受壓制,身上頓時受創,急忙繞了開來。

  這兩隻雞都是裸斗,除了爪上的鉤子,未裝護具。好兆頭乘勝追擊,從側翼啄咬,雪裡紅雖欲反擊,先手已失,連忙扑打翅膀,要打亂好兆頭視野。好兆頭眼睛上吃了一記,退了開來,雪裡紅卻未趁機追擊,反也退開。趙員外罵道:「蠢畜生,怎麼不上去!」張員外只是呵呵大笑。

  好兆頭見雪裡紅未追擊,搶上前去啄雪裡紅的雞冠,雪裡紅閃避幾次,仍是不敢應敵,繞路而走,敗像已現。楊衍雖知老頭押注好兆頭,見雪裡紅如此狼狽,仍覺可憐。

  雪裡紅繞了幾圈,被好兆頭追著啄了幾下,渾身是血,落了一地白毛。一個不留神,雪裡紅被逼入死角,好兆頭飛撲而起,利爪亂抓,抓得雪裡紅滿身是血,沒幾下,「嘎」的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眼看是不成了。

  只見趙員外臉色鐵青,張員外笑臉嘻嘻道:「承讓了。」

  好兆頭見雪裡紅倒地,又啄了幾下,見雪裡紅毫無反應,便繞著它走動起來,得意洋洋。楊衍正不知這場賭注又贏了多少,只聽到那老頭喊了一聲:「不妙!」

  話聲未落,雪裡紅突然翻身而起,凌空飛躍,爪上倒鉤插入好兆頭脖頸,奮力一扯,連皮帶肉一齊鉤斷,頓時雞血如泉噴涌,好兆頭頹然倒地,抖了兩下便即不動。

  眾人瞠目結舌中,只聽得雪裡紅一聲長鳴,對此戰結果甚是滿意。這下子換張員外臉色鐵青,趙員外笑呵呵了。

  楊衍沒料到這場對決如此峰迴路轉,只是看傻了。老頭罵道:「失算失算,沒想到這畜生還懂兵法,白瞎了我五十兩銀!」

  楊衍淡淡道:「大哥,咱們還有錢翻本嗎?」

  老頭子歉然一笑,道:「多喝幾口茶,上好的龍井,不虧。」

  兩人走出富貴賭坊時已近傍晚,楊衍沒找到老頭的家人。兩人信步而走,聞到兩側酒館飯香,老頭伸出手對著楊衍道:「救苦救難活菩薩,有舍有得天保佑,殘羹冷飯飽一天,三文兩文救命錢。大爺,施捨點,好不?」

  楊衍白眼都翻到後腦勺去了,道:「大哥,我真沒錢啦。」

  老頭道:「連吃飯的錢都沒了?」

  楊衍聽他一說,也覺飢腸轆轆,說道:「罷了,我身上還有點值錢的東西,只是不准賭。吃了飯,得告訴我你家在哪,不許胡賴。」

  老頭道:「剛才輸的五十兩有一半是你的,待我去討點還你。」

  楊衍道:「那本是你的錢,我也沒打算跟你要。只是你若贏錢,我倒想跟你借點路費。」

  老頭問道:「你要上哪去?」

  楊衍道:「我要去湖北。」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河邊,楊衍看著河水道:「我想找到仙霞派,也許,順便上武當山拜個師。」

  老頭道:「你要拜師學藝?那老乞丐教你兩手,就當還你二十五兩了。」

  楊衍笑道:「爺爺你還會武功啊?」

  老頭道:「先教你一招黑虎偷心,再教你一招雙龍出海,最後再一招……再一招……」他搔搔頭,一時不知怎麼接下去。

  楊衍笑道:「想不起來沒關係,你要教,我就學,你教什麼都成。」

  老頭道:「唉,沒辦法,想不起來有什麼好教的,瞧你人品不差,老乞丐大虧血本,把縱橫天下這招教給你了!」

  楊衍笑道:「這名字聽起來氣派啊。」

  老頭道:「我想起來啦,這招本來叫猛虎下山,後來改了好幾次名,又是什麼猛虎伏山斬,又是猛虎縱橫勢,現在叫縱橫天下,連個虎字都沒有,真是不倫不類。」

  楊衍道:「黑虎偷心、雙龍出海、猛虎下山,這三招名字很襯啊,改叫縱橫天下,差了許多。」

  老頭道:「就是就是!我想想,怎樣給你示範才好……」

  忽然聽得有人喊道:「找著了,兩個狗崽子在這!」

  楊衍回頭一看,是下午那兩名年輕人。較高的一人搶上,一把抓住老頭罵道:「臭老頭,你扒走我們錢包?裡頭有三錢銀子,還來!」

  楊衍訝異,想起下午那三錢銀子和那兩個口袋,難道老爺爺還是個扒手?忙喝道:「快放手,有什麼衝著我來!」

  那稍矮的青年指著老頭腰間玉墜道:「那玉腰墜也給他扒回去了!抓住他,別給他跑了!」說著也抓住楊衍胸口罵道,「臭小子,你也有份!錢呢?把錢還來!」

  楊衍怒道:「錢輸光了!你們搶東西在先,要理論,我們到丐幫理論去!」

  矮個青年臉上一紅,怒道:「送你一頓好打,教你知好歹!」

  楊衍道:「要打就跟我打!打老人家,鬧出人命,你們擔得起嗎?」

  矮青年道:「你倒有骨氣!沒打斷你手腳,爺就不姓歐!」

  那矮青年作勢要打,忽聽那老頭慢慢說道:「你瞧仔細了,黑虎偷心這招啊,首要是馬步要穩。腳穩了,力就有了。」他說著,左腳一跨,扎了個馬步,又比劃著名道,「左手畫圓,右手直出,像這樣。」

  他一邊說,左手隔開高個青年的手,右手一拳直擊中他胸口,高個青年吃痛,退開幾步罵道:「老頭找死!」

  老頭繼續說道:「橋手要穩,取敵關竅,右拳直出,傷敵要害。」說著又是同樣的一招打中青年胸口,竟是分毫不差。

  老頭道:「這招雖是基本,難也難在基本。須知,天下武學招式不過攻守二字,攻不過進擊,守不過格閃,這一格一擊,就是本源。」

  他說時,那青年連換了幾個招式,或揮拳或踢擊,老頭只是左手一格,右拳直進,拳拳正中胸口。只是他出力不大,那青年挨了幾下沒事,搶了側位,一腳踢來。

  老頭道:「敵人若攻你側位,你不需慌忙,你是圓心,動得少,他快不過你。」說著腳步一挪,將正面朝向對方,同樣左手一格,右手一拳正中胸口。

  楊衍與那矮青年看得傻了,矮青年知道遇上高手,幸好對方年邁,看他這幾拳綿軟,也是力不從心,便從後一腳踹出偷襲。楊衍忙喊道:「爺爺小心!」

  老頭一個轉身,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中矮個青年胸口。矮個青年退了幾步,只覺得胸口一悶,不甚疼痛,又猱身而上,與高個青年一起夾攻老頭。

  「接著是雙龍出海,這招左右出擊,重點是曲肘,以肘阻敵,方能攻守一體。」老頭說著,雙肘屈起,恰恰格開兩人揮來的拳頭,在兩人臉上各打了一拳。

  老頭又繼續說道:「一攻一守便是基本,高手一舉手一投足也有各種攻守,雙龍出海便是在一隻手上同時一攻一守。」他一邊說,一邊抵擋兩名青年攻勢。他雙足不動,雙拳揮出,連消帶打,兩人臉上必中一拳。明明每次都是相同的招式,兩人卻是閃避不開。

  楊衍不知老頭所教兩招雖是粗淺招式,卻是武學中最為關竅的基本原理。

  老頭一個閃步,退到楊衍身邊,從他懷中掏出匕首,說道:「尋常打架,別隨便亮兵器,刀劍無眼,易傷人命。」

  楊衍這才知道,下午他拔不出匕首不是巧合,是老頭故意為之。

  老頭接著道:「黑虎偷心是縱擊,雙龍出海是橫擊,到這招雖然跳過一大段,不過原理也就是縱橫而已。注意看。」

  兩名青年見老人亮出兵器,心想剛才挨的是拳頭不打緊,要是臉上胸口挨上一刀,那可是要命的事,忙轉身要逃。

  只聽得那老頭大喝一聲:「不要動!」這一聲猶如雷霆霹靂,威勢攝人,兩名青年嚇得腿軟,果真不敢再動。

  只見老頭縱身而起,旋空劈下,兩人眼前一花,只覺刀風凜凜,寒芒刺骨,嚇得忙閉上了眼。剎那之間,刀氣在地面劃出了兩橫兩豎的一個井字,兩人就擠在井字中央,刀痕貼在腳邊,甚是驚險。

  老頭道:「這招基本是一道縱橫十字,這是兩個十字,算不錯。你練得越好,這招縱橫天下就能畫越多十字,反正一樣的道理,一橫,一豎,沒了。」

  老頭又轉頭道:「啊,沒你們的事了,你們還留在這幹嘛?想偷師?」

  那兩人早嚇破了膽,一聽此言,如蒙大赦,連滾帶爬逃了去。

  楊衍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麼。老頭又問:「聽懂了沒?」

  楊衍點點頭,似懂非懂,老頭罵道:「我還沒教你刀訣,你怎麼就懂了?」

  楊衍忙搖頭道:「不懂!我什麼都不懂!」

  老頭道:「黑虎偷心跟雙龍出海這兩招,你記住了就算學會。這縱橫一刀有個刀訣,講的是如何運力使力,出刀收刀。這是彭家祖傳刀法,易學難精,你要熟記……」

  忽聽得一個聲音道:「爹,你怎麼跑這來了?驚動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楊衍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老人,衣著華貴雍容,年約六十上下,年紀雖不輕,講話卻是宏亮有力,生得方面大耳,與老頭一般留著一把大須子,大半已是斑白。

  老頭道:「唉,我就手癢賭兩把而已。你還有錢沒有?借點花花。」

  那老人說道:「我聽說有人在撫州沿門托,就知道是你!別胡鬧了,回家去!」說著看了楊衍一眼,問道,「你是?」

  楊衍訥訥道:「我……我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老頭道:「他是我剛交的朋友,你要叫他一聲叔父。你……你叫什麼名字?」楊衍慌道:「沒!我就是……唉……我叫楊衍。」

  老頭道:「楊兄弟,這是你世侄兒,姓彭,年紀小,江湖人都叫他彭小丐。」

  彭小丐是丐幫執掌江西的龍頭總舵,楊衍聽過這名號,只是他以為這該是個年輕人的稱號,怎樣也料不到會是個六十歲的老人。這一轉念,又指著老頭驚問道:「那你……你是?」

  老頭吹了一口氣,把鬍子都吹了起來:「他是彭小丐,我是他老子,自然叫彭老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