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薄群芳

  崑崙八十五年,秋,八月

  朱門殤的謊話確實讓楊衍放下戒心。閱讀初來群芳樓那幾日,他每每被惡夢驚醒,直到這兩天才睡得安穩些。

  房門被悄悄推開,又被輕輕掩上,來人並未驚醒楊衍,躡手躡腳走近,將蠟燭放到床邊茶几上,掀開棉被鑽了進去。

  楊衍睡得正熟,忽覺棉被裡鑽入一人,恍惚間似乎正脫自己褲子,吃了一驚,猛地踢開被子,昏黃燈光下看到一名標緻姑娘正在為自己解褲子。

  楊衍慌忙問道:「你幹嘛?」

  那姑娘笑道:「別怕,舒服著呢。」

  楊衍猛然縮起身子,像是受到極大驚嚇一般,喝道:「別過來!」那姑娘嘻嘻笑著褪下外裳,爬向楊衍。楊衍大叫一聲,罵道:「滾!快滾!」雙腳還不停前踹。

  那□□吃了一驚,嬌嗔道:「你幹嘛呢?」

  楊衍捲起棉被丟向那□□,只罵道:「走啊!快走,滾出去!」

  那□□見他模樣古怪,只好拾起衣服離去。楊衍縮在床角,竟瑟瑟發抖起來。

  過了一會,朱門殤嘻嘻笑著走進房裡,問道:「幹嘛發這麼大脾氣?」

  楊衍怒道:「你搞什麼鬼!」

  朱門殤道:「試試看你身體好點了沒。」說著雙手一攤,「你也十五了,我在你這年紀啊……」

  「別把你跟我相提並論!」楊衍打斷朱門殤說話,怒目瞪著他。

  朱門殤道:「冷靜點,跟只鬥雞似的。」說著走到桌邊,斟了杯茶喝下,回頭去看楊衍。只見楊衍縮在床角,雙肩抖動,似是受到極大驚嚇般,朱門殤沒料到楊衍這麼大反應,反倒有點過意不去,說道:「好好好,下次讓你先挑順眼的姑娘,行了吧?」

  楊衍怒道:「不用你管!」

  朱門殤聳聳肩道:「罵人這麼大聲,應該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看看。」他走到床前探視楊衍,楊衍發了一下脾氣,仍是乖乖張嘴讓他檢查。

  自從知道朱門殤與自己同病相憐,楊衍便對他放下了戒心,這幾日傷勢恢復得極快,昨日開始也不用塞麵團了,咬字說話如故。

  「舌頭好了。這臉……再敷個幾次藥,保證不留疤。嗯嗯,不錯。」朱門殤顯然對自己醫術極為滿意。

  楊衍發了一會悶氣,突然說道:「有件事拜託你。」

  朱門殤撇了撇嘴角道:「我還以為倔犢子只會低頭蠻沖,原來還會抬頭要草料啊?」

  楊衍指著自己右臉頰一條傷痕道:「這一道疤,我想留著。」

  那道疤從臉頰直劃到下巴,約莫兩寸長,是楊衍臉上最長的傷口。朱門殤知道楊衍的用意,沉默半晌才道:「現在不醫,你這張俊臉可就破相了。剛才在隔壁幫你挑姑娘,她們可喜歡你了。」

  楊衍臉色一沉,道:「不用你囉嗦!」

  朱門殤攤攤手,道:「那說點別的吧,你打算怎麼報仇?」

  楊衍默然不語。

  自那一日抱著朱門殤宣洩情緒後,他才稍微恢復平靜,雖然脾氣依舊倔強,但已不若之前盲目。他明白,靠自己去報仇那是送死。可這仇到底該怎麼報?他想了幾天,還是沒頭緒。

  朱門殤又道:「那你仇家是誰,總該知道了吧?」

  楊衍又搖搖頭,他甚至不知道仇家是誰。

  朱門殤道:「人海茫茫,不知道仇家是誰,你去哪找?再說,這事不斷根,你以後還可能有麻煩。不過,說不定是一二十年後的事了。」

  楊衍不懂他的意思,突然想到那塊仙霞掌令,便從身上拿出令牌,問朱門殤道:「這令牌是你幫我送回來的?」

  朱門殤道:「我又不是算命的,能知道這東西是你的?」

  楊衍疑道:「那是誰幫我送回來的?」

  朱門殤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

  楊衍回答:「之前被爹爹藏起來,沒見過」

  「這是掌門令,你是一派之主。」朱門殤接過令牌,沉吟道,「仙霞派……也不知是九大家哪一家下面的。這幾天我幫你打聽過,沒人聽說。」

  楊衍道:「我是仙霞派的傳人?」

  朱門殤:「興許是,要不也該有關聯,總之小賊惹不起門派,所以摸上門還你。」

  楊衍問:「他們怎知我住在哪?」

  朱門殤哈哈大笑道:「你入城時那副模樣,隨便也能打聽到了。」

  楊衍又問:「我有師兄弟嗎?」

  朱門殤皺起眉頭道:「你這年紀啥都不知道?」

  楊衍見他譏嘲,閉嘴扭頭,不說話了。

  朱門殤看著楊衍,沉思片刻,似乎在盤算什麼,然後說:「再小也是個門派,是個門派就能授藝,發俠名狀。若你這令牌真不是偷來騙來的,照規矩,你現在也是一派掌門了。」又道,「江湖規矩多,令尊怕是不想讓你惹事,所以什麼都沒教你,也可能另有深意。總之你想報仇,你就得先懂規矩,規矩就是你的護身符。」

  楊衍問道:「什麼規矩?」

  朱門殤道:「對頭既然連你剛滿周歲的小弟都不放過,憑什麼放過你?」

  楊衍道:「他們說只能留一個,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留一個?」

  朱門殤道:「先說俠名狀,這大家都知道了,練武要門派,門派領了俠名狀,你就是大俠。各個幫派對自己底下的俠客都有各自的約束規範,這且不論,俠客可以領門派的俸祿,多少不一定。有錢門派,弟子又少,可能就多點,窮的,弟子多的,少點。不過大多數的門派都只發空餉,弟子還是得自己找營生。有了俠名狀就能在門派裡頭領職事,或者當保鏢護院,行船入伍,那都是常見的。還有一個『海捕衙門』的行當,又稱『摘西瓜』。」

  楊衍問:「什麼是海捕衙門,什麼是摘西瓜?」

  朱門殤道:「九大家自有管轄地,當地犯了法逃到別處去,照理是不能派人抓捕,那得發懸賞通緝。有些人專抓逃犯領賞金,尤其重罪的逃犯懸賞才高,抓著了通常是死罪。這行當中人自稱替九大家執法,是『海捕衙門』,『衙門』是前朝的話,官署的意思。海捕衙門不是真衙門,外人管他們叫『摘西瓜』。人頭似瓜,剖開了見紅,那是血,也是花紅的意思。」

  楊衍道:「我爺爺說,俠名狀就是可以到處撒尿。」

  朱門殤哈哈大笑,道:「你爺爺算是透徹了,他說得對。但俠名狀還有一個用途,就是發仇名狀。」

  楊衍:「我也聽說過這個,仇名狀又是什麼?」

  朱門殤道:「九大家都有規章律法,殺傷人命都需究責,但若有仇人勢不兩立,就發仇名狀。仇名狀上繳門派,此後雙方互為仇人,相互仇殺,門派不禁,也不究責,但有兩條禁令必須遵守。」

  楊衍問道:「哪兩條?」

  朱門殤道:「仇不過三代,滅不能滿門。假如你我結仇,我殺了你,你兒子報仇殺了我,我兒子再殺你兒子,這樣下去,冤冤相報,糾纏不清,勢必殺到某方一脈死絕為止。所以報仇僅止於三代,到了我孫子你孫子那代是最後一代能報仇的人,再下一代就不許報仇了。」

  楊衍道:「若要尋仇,子孫再發一次仇名狀不就得了?」

  朱門殤道:「你當九大家吃屎長大的?三代之後,三代不能結仇。雙方都要各自迴避。你發了仇名狀,人家也不承認。」

  楊衍心中突了一下,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又繼續問道:「還有呢?」

  朱門殤接著解釋:「滅不能滿門,無論怎樣報仇,你都必須給對方留下一個傳宗接代的獨苗,無論男女,像你這樣的,就叫滅門種。違背這條也是天下共誅。」

  楊衍疑問道:「你不也是?」

  朱門殤察覺失言,不動聲色道:「我說這麼多,你沒聽進去?」

  楊衍疑問道:「什麼?」

  朱門殤道:「你若要報仇,對方怎樣都不能殺你,甚至不能傷你。」

  楊衍恍然大悟,信心突然一涌:「所以只有我能殺他,他不能殺我,是這個意思?」

  朱門殤道:「仇名狀聽起來簡單,但就這條規矩就能生出幾百上千個不同故事來。發仇名狀等於是三代結仇,不只如此,一旦發了仇名狀,有人脈的自會拉人相幫,把爭端擴大,這叫株連。株連時是不問第幾代的,也不問親疏,但仍要守那條不能滅門的規矩。」

  說到株連時,朱門殤頓了一下,他的父親就因為師兄一句「師父」,被彭天誠株連了。他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我若報仇時遇你親友,是一併殺之。被株連的人也必須依著仇名狀的規矩辦事,以結仇雙方的三代為限結束恩怨。總之,江湖人將仇名狀看得甚重,非到不得已不會走這條路,寧願走別的路子。」

  楊衍道:「什麼路子?」

  朱門殤道:「你沒那條腿,走不動這條路。你要走,就走正路。」

  楊衍道:「怎樣叫正路?」

  朱門殤淡淡道:「這事我不助你,也不攔你,說得多,保不定反害了你。這本是兩難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要說的是,對方留你獨苗,肯定是發了仇名狀,照著規矩辦事。這是丐幫轄內的滅門案,你往丐幫去,把前因後果弄清楚了再看怎麼辦。」

  楊衍想報仇,卻也知單憑一己之力,報仇實在困難,於是問朱門殤:「你報仇了嗎?」

  朱門殤道:「報了。」

  楊衍道:「你怎麼報仇的?」

  朱門殤淡淡道:「我找著他時,他已經死了,剩下個七歲兒子,沒得玩了。」

  朱門殤是世故的人,知道有些恩怨難以分說對錯,說這話原本是要楊衍想清楚,莫過於執著,沒想到楊衍此時想的卻是:「若讓他們好死,豈不是絕了報仇希望?」

  這時,有姑娘敲門道:「朱大夫,七娘有事找你幫忙。」

  朱門殤道:「啥事?」

  那姑娘道:「新來的雛兒不肯下海,七娘要你去勸勸。」

  朱門殤罵道:「我又不是龜公,七娘是腦門給針扎了嗎?」

  那姑娘嘻嘻笑道:「七娘說你最會哄姑娘開心。」

  朱門殤道:「我最會哄你們七娘開心了,叫七娘來讓我哄哄。」

  那姑娘問道:「那是不幫忙囉?」

  朱門殤道:「去,叫你家七娘別亂想瞎主意。」

  說完,朱門殤起身道:「我就說這些,你好生思量。再過兩天你就自己去吧。」又道,「你也別老悶在房裡練那瞎□□毛劍,有空出去走走。」

  朱門殤離去後,楊衍見天色將明,也不睡了,起床繼續練他那招枯木橫枝。這幾日來,他一有空閒便練劍,只是來來去去只會這招,也就專心致志練這招。他過去都以木杖代劍,現在使用真劍,揮起來便覺沉重,說到底還是他的功底不夠。

  他練了一個時辰,想起那日昏迷前似乎見到一個熟悉身影,卻想不起來是誰。楊正德避仇,向少交際,家中無熟人往來。既不是熟人,難道是親人?他又想起跟令牌一同找到的那張老舊紙條,忙拿出錢袋打開來,那張紙條仍在。

  悅豐賭坊……

  丐幫境內賭場眾多,就不知這悅豐賭坊在哪?但父親既然珍而藏之,定然有用。不如找找這地方,看有什麼線索,說不定還能撞見仇人。

  這麼一想,天一明,楊衍提了劍就出門。他一方面尋仇,一方面也想向孫大夫致謝。孫大夫是當地名醫,他問了路,一路找到孫家去。孫大夫正擔心楊衍,見他來,滿心歡喜,楊衍把身上僅剩的碎銀給他,孫大夫堅決不收,只問朱門殤有沒有欺負他。楊衍不好解釋,只說朱門殤不是壞人,又問了孫大夫是否聽過悅豐賭坊。孫大夫搖頭,說臨川城這裡就一間富貴賭坊最大,沒聽過什麼悅豐賭坊。

  離開孫家,楊衍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他想著,來日若有緣,定當報答孫大夫。想到這,自然又想起朱門殤,楊衍心道:「那臭痞子就算了吧。」

  其實朱門殤對他之恩猶過於孫大夫,楊衍愛憎分明,這份恩情必然惦念。只是朱門殤總是各種諷刺譏嘲,惹他動怒,他嘴上不承認,心裡也不願承認。

  他在左近又繞了幾圈,問了些人,都沒聽說過悅豐賭坊,料想果真不在臨川。他想天下賭坊這麼多,這線索無疑大海撈針,當下沒有頭緒,只好回群芳樓去。

  群芳樓入了門便是大廳,一幅足有二十尺長的錦繡山水屏風隔住後面數十間廂房。廂房中設有餐桌椅,那是狎客與□□調笑喝酒的地方,若是對了眼,廂房兩側各有兩條迴廊,四條迴廊分隔左中右三個中庭,周圍合計有房間九十六間,各自掛著不同花名的門牌,那是姑娘們的居所。門牌若是翻過,是有客或不接客,若是名字朝外,熟客便可敲門詢問,若只想辦事,直截了當也省了酒錢。中庭後方又有數十間房,那是護院居所。中庭左右又各有一道樓梯,上了二樓是賓居,久住的嫖客便住在那。

  朱門殤與楊衍的居所就在二樓,不想接客的□□們常聚在二樓聊天,可以避開往來客人。

  楊衍繞過屏風,上了樓梯,見一群□□在樓梯口圍著嘻笑。他低著頭,繞開她們回房。卻聽到其中一人嘻笑道:「真的假的?沒了……小雞雞?嘻嘻。」

  「好像是被咬斷的。」

  楊衍一聽這話,頓時如遭雷擊,躲在轉角處偷聽。

  又聽得一位姑娘道:「聽說沒處理好,下面都爛掉了,打聽到這有神醫,叫朱大夫去幫他看看。」先前那位嘻笑道:「怎麼醫?叫朱大夫切一截分他嗎?」一人道:「我瞧著夠分呢。」

  「就怕燕紅捨不得。」

  「你才捨不得!」

  眾人笑得花枝亂顫,楊衍卻是渾身發抖,奮力吸了幾口氣。

  冷靜,要冷靜!楊衍雖是這般告誡自己,卻心跳手麻,不能自己。他回到房間,見朱門殤尚未回來,左思右想,若朱門殤一個人回來,那就再問他情況,若他帶著仇人回來,那……萬不能打草驚蛇。

  楊衍側著身子,挨在窗邊朝樓下望。他這方位只能看到門口右側的巷道,若是朱門殤從另一個方向回來,便要錯過。但妓院內已無更好的位置可供藏身。楊衍心中忐忑,一邊祈禱蒼天有眼,莫讓自己錯過仇人,又加倍注意長街上的動態。

  他就這樣等著,直等到黃昏日落。一旦入夜,光線便暗,所幸群芳樓是妓院,張燈結彩,視野雖短了,近處反而比白天更亮些。

  大約真是蒼天有眼,這麼等了許久,終於讓楊衍見到兩條人影,一是朱門殤,另一人正是當日滅門的仇人,石九!

  楊衍眼前一花,氣血賁張,提了劍,匆匆忙忙便下了樓,先躲在屏風後,見石九與朱門殤正在門口說話。朱門殤進了妓院,楊衍急忙躲到另一側去,又見石九要離去,正待跟上,群芳樓的姑娘又在門口呼喊,似在攬他入內。

  石九猶豫了一會,進了群芳樓。

  楊衍心跳加速,正尋思一個偷襲的好地點,突然一個聲音喝問道:「你是誰,在這幹嘛?」

  楊衍一驚,轉過頭來,一名中年壯漢正盯著他看,是群芳樓的護院。

  那壯漢問道:「你拿著把劍站這幹嘛?」

  楊衍這幾日未出房門,除了送餐的姑娘外,護院都未曾見過他。他一瞥眼,見石九正往這邊走來,轉身要走,卻被護院拎住衣領拉回。那護院道:「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你是跟誰進來的?」

  楊衍又急又慌,忙道:「我是朱大夫的徒弟!」

  護院又問:「朱大夫的徒弟?我怎沒見過你?你提著劍幹嘛?」

  楊衍忙道:「練……練劍。」

  護院道:「練劍你到外頭練去,躲這幹嘛?」

  楊衍見石九走近,更是心慌,見無處躲避,只能側了身,借壯漢身軀遮掩。石九渾然不覺,從他面前走過,兩人距離不足五尺,只要一拔劍便能互相刺殺。楊衍心頭一緊,一時不知怎麼應付。

  護院又要追問,楊衍怕驚動石九,忙低聲道:「噓!」

  那護院見楊衍神態鬼祟,對自己卻又並不驚懼,說不定真是朱大夫的徒弟,心想朱大夫可是不能得罪的貴客,一時不敢對楊衍發作,低聲問道:「怎麼?」

  楊衍用眼角餘光盯著石九,見他漸漸走遠,深吸了口氣,心頭方才稍定。那護院仍自追問不休,楊衍便對他說:「別叫我師父知道,不然又要受罰。」

  那護院一臉疑惑,楊衍又道:「我幾日前才被師父救回來,他收了我當徒弟,要我每日練劍兩個時辰,又苦又累,練了幾天,手都破皮了,實在吃不得這苦,所以躲在這偷懶。要是給師父知道了,他要打我。」

  說著,楊衍張開手,果然手上滿是水泡破皮,這是新手練劍磨出的傷。那護院學過武,自然認得,皺起眉頭問道:「朱大夫還會劍法?」

  楊衍道:「我師父會武,你不曉得?」

  護院道:「看那模樣也知道會武,只是沒看他佩劍。」

  楊衍道:「師父會的東西可多了。求你了,別抓我去見師父。」

  護院想了想,拍拍楊衍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少年,別偷懶。我在你這年紀時,師父也是教我天天練功,你猜怎麼著?」

  楊衍與朱門殤相處這幾日,見多了他扯謊的本事,他本就聰穎,不知不覺學得了幾分,眼見臨時編造的說辭竟讓這護院信以為真了,連忙道:「大哥定是勤奮苦練了。」

  那護院道:「屁!我跟你一樣,天天開小差,所以只能在這兒當護院!媽的,當年怎麼就想不明白呢?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楊衍盯著石九的背影,記著他進了哪間廂房,順口回道:「我叫楊衍。」

  護院道:「楊小弟,聽哥哥一聲勸,少年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那護院纏著楊衍說了一會道理,楊衍只是唯唯諾諾。臨走前,護院還拍拍楊衍的肩膀道:「小差開夠了,別耽誤練劍。」

  楊衍道了謝,來到廂房外,他手上拿著劍,往來客人□□又多,他怕自己太過顯眼,就站在牆邊偷聽。聽到石九在叫燕紅的名字,突然靈光一閃,走到中庭,察看門牌,找到燕紅的房間,伸手一推,房門沒鎖。

  他進了房間,掩上門,鑽到床底下。

  楊衍心想,如果石九帶了燕紅回房,上了床,自己便可趁機刺殺他。他抽出劍,正比劃著名如何下手,卻發現劍身太長,床高太短,擺弄幾下總不得勢,此計似乎難成。

  他正要翻出床底另尋位置,「呀」的一聲,門又打開。楊衍急忙閃回床下,只見兩雙腳在床沿處糾纏,不正是石九和燕紅?

  楊衍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察覺石九把燕紅放倒床上,正在脫衣,他就想翻身而起,一劍取了石九性命。但此時難辨床上人方位,他既怕石九察覺,又怕誤傷了□□。

  若在幾日前,楊衍怒火正盛,勢必不顧一切搏命一擊,但這幾日讓朱門殤磨了銳氣,眾□□又待他溫柔,他本非殘忍之人,冷靜之後便知感恩。他默默吸口氣,竭力平靜心情,等待機會。

  不一會,床板輕微晃動,楊衍聽到床上傳來□□聲。不知怎地,他腦中突然「轟」的一聲,天旋地轉,控制不住地手腳抽搐,全身痙攣。

  恍惚間,那一夜的慘劇又在他面前重演,破碎支離,卻歷歷在目,像是刻入腦海深處的傷口猛然爆出了血柱,一股瘋狂的暴躁與劇烈的恐懼如巨石般壓在胸口。恐懼來自恐懼的本身,無法掙扎也不能擺脫,逼得他喘不過氣來,終於控制不住,大聲慘叫。

  石九聽到叫聲,大吃一驚,猛地從床上翻起身來,喝道:「誰?!」

  「砰!」的一聲,朱門殤踹開房門。石九看不清來者是誰,連滾帶爬下床取劍,朱門殤卻快了一步,一拳狠狠揍在石九臉上,罵道:「□□媽,跟我搶女人!」石九被打得暈頭轉向,正要拔劍,聽見聲音耳熟,抬頭見是朱門殤,忙道:「你幹嘛……」,還沒說完,又是一拳正中面門。這兩拳勢大力沉,石九登時鼻血直流。

  又聽到燕紅大喊:「別打啦!」

  石九被打了兩拳,心頭火起,正要拔劍,突然脅下一麻,不知怎地,手臂竟舉不起來,忙道:「住手,快住手!」朱門殤假意定睛一看,罵道:「怎麼是你?我救你師弟,你搶我女人?」說罷甩開石九,抓住燕紅罵道,「你個臭□□,不是說好不接客?給我戴綠帽子,我打死你!」

  燕紅忙用手捂著臉道:「不要打我!」見朱門殤沒揮下拳頭,斜眼去看,見朱門殤擠眉弄眼,知道當中有詐,只是一下子不知怎麼響應,於是道,「我是□□,怎能不接客?」朱門殤道:「我跟七娘說掙到錢就替你贖身,你怎麼又接客了?說,是不是這傢伙逼你的?」

  石九忙道:「我沒有,沒有!」朱門殤抓住石九道:「我們夫妻的事,你給我滾出去!」

  石九道:「等一下,剛才我聽見房裡有別人……」朱九殤不等他說完,罵道:「操娘的,你就是別人,滾!」說罷抓起床上衣服,推著石九出門。石九不斷辯解,朱九殤佯怒,只是不聽,罵道:「我出來要是還看見你,管教你師弟命根爛到腎去!」隨即用力將門鎖上。石九愣在門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門殤關上房門,轉頭看向燕紅,眼神似在詢問。燕紅斜眼看向床下,朱門殤一邊破口大罵:「不是說好了不接客,你是瞧不起我?老子要掙錢,多的是門道!」一邊伸手入床底,將楊衍拖了出來。只見楊衍雙眼翻白,全身痙攣,四肢不停抽搐,燕紅不由得「呀」了一聲。

  朱門殤罵道:「說話啊!不敢說話了?」說著撕下床單,塞入楊衍口中,以防他咬到舌頭,又拿了枕頭墊著,把他身體側向一邊。

  燕紅終於會過意來,罵道:「不見你拿錢來贖身,窯子裡花言巧遇的恩客還少了?別光占便宜,有本事把錢拿出來!」

  燕紅罵著,又伸手示意,朱門殤聽出她話意,給了個白眼,從懷中掏出一兩碎銀給燕紅。燕紅罵道:「就憑這點銀兩也想替老娘贖身?去去去!大不了一拍兩散,老娘不是給人白操的!」

  朱門殤又掏出二兩銀子遞給燕紅,罵道:「我對你是真心誠意,你怎就不信?天上又不掉銀子,你要是念情,就別太過份了!」

  燕紅道:「那就再信你這回,別生氣了。」

  朱門殤道:「好老婆,別吵了,讓人家看笑話。」

  燕紅懂他意思,走到門口處,隔著紙窗縫隙看出去,見石九還在房外等著。再回頭,見朱門殤已取出一排針來,在楊衍人中、兩頰上針灸。

  燕紅走過去,悄聲問道:「他怎麼了?」

  朱門殤道:「是癲症。」

  燕紅嘆道:「真是個可憐孩子。」

  朱門殤道:「可憐他就把銀子還我,別光嘴上說說。」

  燕紅道:「我又不是可憐你。他躲這來幹嘛?外面那人跟他什麼關係?」

  朱門殤反問:「想知道?」

  燕紅撅起嘴道:「不想。你別說,別把事惹到我身上來。」又看了看門外,問道,「那人還沒走,怎麼辦?」

  朱門殤道:「把燈熄了。」

  燕紅點點頭,把燈吹熄了。

  石九見燈熄了,又等了一會,見無人出來,料想是睡了。他總覺得稀里糊塗,自己明明聽到人聲,可朱門殤又在此時闖進。想要細究,師弟吳歡的傷卻還著落在朱門殤身上,又考慮到群芳樓是丐幫物業,不好驚動。他摸了摸自己右脅下,此時酸麻已去,手臂恢復如常,他想不通方才究竟發生什麼,只得摸摸鼻子走了。

  燕紅從門後偷窺,確定石九已走,離了群芳樓,這才對朱門殤點點頭。

  此時楊衍癲症已過,只是不住喘息,朱門殤取下他口中毛巾,楊衍精神疲虛,全身無力。朱門殤看他性命無憂,頓時火起,一把將他拎起,推開門走到屋外,把他扔到中庭水池裡。燕紅見狀驚呼:「你幹嘛?!」

  楊衍此時哪能掙扎,待要呼救,池水灌入口中,嗆得口鼻難受,這一咳嗽,又是更多的水灌入,只覺得胸肺鬱悶難受,幾欲炸裂,以為自己要死時,朱門殤又將他提起。

  楊衍剛喘得一口氣,朱門殤「啪啪啪」連賞了他五六記耳光。楊衍雙頰腫痛,還來不及喊,又被朱門殤丟入水中。

  這舉動自是驚動周圍,不少人圍上觀看,之前遇到楊衍的那名守衛也在列中,心想:「朱大夫真是嚴格,徒兒不過開個小差就打成這樣。」

  楊衍又吃了幾口水,朱門殤又將他拎起,再打了五六記耳光。幾名護院與客人姑娘們正要上去勸阻,朱門殤道:「沒事,我在幫他治病。」說完拖著楊衍回房。

  姑娘們知道楊衍是朱門殤救回的病人,護院們知道朱大夫是懂規矩的貴客,料他不會害人。倒是一名熱心的客人上前攔住朱門殤,問道:「你跟這小兄弟是什麼關係?何故如此折磨他?」

  朱門殤罵道:「這廝是個滅門種,你要管閒事,交你管去。」說罷把楊衍推到那人身上。那人一聽是滅門種,怕惹禍上身,忙避了開去。朱門殤不再回話,拖著楊衍大踏步上樓回房。眾人見沒熱鬧可看,紛紛散去。

  朱門殤把楊衍拎回房中,丟在地上,喝罵道:「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楊衍知道是朱門殤救了他,雖不怨懟,但也無話可說。

  朱門殤問道:「那是你仇人?」

  楊衍點點頭,抬頭問道:「你知道他們住哪?」

  朱門殤又一巴掌把楊衍扇倒在地。

  一名姑娘推門進來,手上捧著一條毛巾和一套內衣褲,楊衍認得是昨晚爬上他床的□□,名叫柳燕。朱門殤道:「又沒叫你,你來幹嘛?」柳燕走到楊衍面前道:「你傷剛好,別著涼了。」說著拿毛巾替他擦身。楊衍身體先是一縮,這才讓柳燕替他擦乾。

  過了一會,楊衍道:「謝謝姑娘,我自己來吧。」伸手接過毛巾。柳燕道:「待會換上衣服,朱大夫是好人,不是欺負你。」

  楊衍點點頭。

  柳燕起身對朱門殤道:「他只是個孩子,別苛待了他。」

  朱門殤淡淡道:「我在救他。」

  柳燕點點頭道:「我懂。」又回頭看了楊衍一眼,搖搖頭離去。

  朱門殤看著楊衍把頭髮擦乾,又換上了乾淨衣服,接著道:「群芳樓是丐幫的物業,幸好你未得手。你若在這殺了人,丐幫能放你干休?」

  楊衍道:「你跟我說他們住哪。」

  朱門殤搖搖頭,道:「睡醒了再說。」

  楊衍點點頭,上了床。朱門殤訝異於他如此聽話,反倒覺得過意不去。他熄了燈,正要出去,卻聽到楊衍說了句:「對不起!」

  朱門殤心下稍慰,這倔犢子,總算肯低頭了。

  ※※※

  第二天,楊衍臉腫得老高。朱門殤幫他上藥消腫,細問昨晚癲症的事,楊衍回說不知道,朱門殤又替他把了脈,察覺不出異象,內心疑惑,道:「你這隱疾我診不出,但你往後需要注意。我現要出門,下午回來。」

  楊衍只是點點頭,並不多問。朱門殤反倒好奇起來,問道:「你不問我去哪?」

  楊衍道:「我知道,你要去幫他們看傷。」

  朱門殤道:「沒別的話了?」

  楊衍:「我想通了。」他看向門外,「報仇是我的事,你是大夫,救人是你的事。」

  朱門殤道:「我不是孫老頭,沒把大夫這行看得多麼了不起,不過你有一點說對了,報仇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朱門殤背起藥囊,又提醒道:「別跟著我。」說完便離開群芳樓。

  一路上,朱門殤不時回頭,發現楊衍確實沒跟上。他找到石九兩人,隨便講些鬼話瞞過去,幫吳歡換了藥。到了中午,他回到群芳樓,楊衍仍坐在床上,一動未動。朱門殤打了招呼,放下藥囊,問道:「這麼乖,在想什麼?」

  楊衍道:「想你的巴掌打得好疼。」

  朱門殤道:「記恨了?」

  楊衍道:「是記得了。」

  朱門殤點點頭道:「還不錯,能學教訓。」想了一下又道,「跟我來。」

  楊衍知道朱門殤說話做事總愛賣關子,問也是白問,就跟著他來到群芳樓里最大的一間房。朱門殤敲門問道:「七娘在嗎?」

  裡頭傳來嬌媚的女聲,笑道:「朱大夫賞臉啦?進來。」

  朱門殤推開門,楊衍見裡頭寬敞,比起其他房間少了些浮誇,只放著一張書案,幾張椅子跟一張八仙桌,雖不見清奇,倒也有簡樸雅致之感。

  七娘看上去約摸四十出頭,楊衍聽說過她是這間妓院的老鴇,卻從未見過。如今見她,只覺她妝容甚厚,看得出曾有的風情,也看得出經歷過的風霜。她就坐在八仙桌前嗑瓜子,桌上放著兩個大碗,一個盛滿瓜子,另一個裡頭裝的全是瓜子殼。

  朱門殤領著楊衍走入,一屁股坐到七娘面前的椅子上,嘻嘻笑道:「奇怪,才幾天不見,七娘怎麼又年輕了幾歲?」

  七娘給了他個白眼,道:「得了,沒好風,颳得動你這尊大菩薩?嘴巴抹了蜜,必是想討甜頭吃。」說完看了楊衍一眼,道,「就這小子昨晚鬧事?呦,長得滿俊的,就是破了相,可惜了。朱大夫,你妙手回春的招牌砸了啊。」

  楊衍道:「是我自己不讓朱大夫醫的。」

  七娘道:「還懂得感恩?來,讓七娘抱抱,疼你呢。」

  她一邊說話一邊嗑瓜子,像把瓜子當飯吃似的。楊衍看那裝瓜子殼的碗滿了八成,心想:「就算是瓜子,這也吃得夠飽了,也不怕咸。」

  朱門殤道:「小孩子昨晚鬧事,來跟七娘陪個禮。」

  七娘道:「怎麼賠?」

  朱門殤道:「昨日裡說來了個姑娘不肯下海,讓七娘你頭疼了?」

  七娘道:「本想叫你幫忙勸勸,結果給你一頓好罵。」說完轉過頭去,問道,「你瞧瞧我,腦門上那根針□□沒有?」

  朱門殤道:「開個玩笑,七娘還當真了?說說,那姑娘怎麼回事?」

  七娘道:「能怎麼回事?貞節烈女攤上個賭鬼老爹,欠了富貴賭坊二十兩銀,女兒被賣了,現在吵著要繩子上吊,要撞牆自殺,又磕頭又求饒的。你到街上去,能聽十個八個這故事。」

  楊衍一聽,不由得怒起,心想:「這父親忒歹毒,竟然為了二十兩銀子把女兒賣來煙花之地。」他自幼受父母寵愛,又無朋友,於親情最是看重,不由得對那姑娘多了幾分同情之心。

  朱門殤說道:「這樣說來,若她不從,就只能往他老爹身上找去了?」

  七娘道:「要不是最近沒新鮮姑娘,我也懶得跟她瞎磨,慣例是退貨還錢的。」

  朱門殤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道:「這是二十兩,我贖了她。」

  七娘調侃道:「活菩薩!群芳樓上下有六十多個姑娘,你一併贖了,掐頭去尾,收你整三千兩就好。順便把我也贖了,當送的。」

  朱門殤笑道:「整個群芳樓的姑娘也比不上七娘精明幹練,又美貌又曉事,三千兩贖您一個還占便宜,其他姑娘才是送的。」

  七娘道:「真會說話。得了吧,你這是水豆腐反搭橋,枉費心機。」

  朱門殤道:「怎樣,答不答應?」

  七娘道:「這閨女,他爹賣了五十兩。」

  朱門殤道:「這我不管,你收了二十兩,剩下三十兩找她爹討去。」

  七娘不語,就嗑著瓜子,似在盤算什麼,想了想道:「曉得了。」說完把銀票收了起來。

  朱門殤道:「如那姑娘不願走,你可得還我。」

  七娘笑道:「她要不願走,我再折二兩素銀給你,當作謝禮。」

  朱門殤哈哈笑道:「那可說不準!人在哪?」

  七娘叫名護院領著朱門殤和楊衍兩人去見那姑娘。楊衍只覺疑惑,心想:「朱大夫要替姑娘贖身,找我一起來幹嘛?」

  兩人來到後院,那是護院保鏢住的地方。十幾名壯漢正練著把式,另有三五群或幾人,或十幾人聚在一起吆喝賭博。楊衍這才發覺,原來群芳樓裡頭竟有這許多護院。

  朱門殤道:「待會我沒說話,你不准開口。」楊衍點點頭,弄不清朱門殤在賣什麼關子。

  朱門殤要護院開了鎖,裡頭的姑娘聽到聲音,忙縮到牆角,大聲道:「你們這群狗養的雜種,別打老娘主意!快滾,老娘死也不答應!你們敢逼,我就死在這,夜夜作祟,讓你們雞犬不寧!」

  楊衍見那姑娘穿件縫補過的破衫,長相稱得上秀麗,只是開口粗鄙,氣質全無,心想多半是農家姑娘,父親既然愛賭,想來也沒好好教養。又見她縮在牆角,顯是有些膽怯,額頭上一塊紅腫見血,應是以死相逼,撞牆自盡無果。想起她遭遇,不由得有些同情,楊衍正要開口,朱門殤咳了一聲,楊衍想起交代,便不說話。

  朱門殤道:「你要想走也不難,聽話點,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那姑娘疑惑道:「你讓我走?」

  朱門殤道:「先過來,再不上藥,得留疤了。」

  那姑娘遲疑問道:「你是大夫?」

  朱門殤不耐煩道:「行了,再不過來我便走了,到時你後悔,我也不睬你。」

  楊衍也道:「姑娘放心,朱大夫沒惡意的。」朱門殤瞪了他一眼,楊衍忙閉嘴不語。

  那姑娘猶豫再三,這才怯怯上前。朱門殤道:「坐。別站著。」說完席地而坐。楊衍也跟著坐下,三人圍成個三角。朱門殤拿出藥膏幫姑娘塗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姑娘道:「招弟。」

  朱門殤又問:「招到了沒?」

  招弟道:「一個弟弟,今年剛滿十二。」

  朱門殤點點頭,又問:「乖巧嗎?」

  招弟道:「不乖,總惹我生氣,常挨我打。」

  楊衍想起姐姐,心頭一緊,本想說話,又忍住了。

  朱門殤笑道:「那弟弟一定恨死你了。」

  招弟哼了一聲道:「他沒那個膽。」

  「好了。」朱門殤上完藥,收起藥盒,說道,「怎麼來的,知道吧?」

  招弟眼眶一紅,怒道:「那是我爹欠的錢,不干我的事!」

  朱門殤道:「是,不干你的事。我不是來勸你,你可以走了。」說罷指指門外。

  招弟甚是訝異,看看門外,又看看朱門殤,要站起身,又覺得哪有這麼簡單,狐疑道:「你別騙我,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朱門殤怪道:「讓你走又不走,怎地?」

  招弟又問:「那我爹欠的錢咋辦?」

  朱門殤道:「那是你爹欠的錢,不干你的事,富貴賭坊的人自然會去找你爹要債。」

  招弟道:「我會做女紅,這錢我慢慢還,你讓他們……別去為難我爹。」

  朱門殤道:「姑娘,天底下沒這麼好的事。你爹還有田嗎?」

  招弟搖搖頭道:「早賣光了,現在佃朱大戶家的田地。」

  朱門殤又問:「你能讓你爹戒賭嗎?」

  招弟想了想,低下頭。

  朱門殤道:「你回去,你爹拿不出錢來,又要賣你一次。群芳樓不收,你爹起碼得斷兩條腿,腿是白斷的,錢還是得還。」

  招弟咬牙道:「大夫,你幫我想想辦法!要不,你幫我墊著,我……我三年五年,十年也還你!」

  朱門殤道:「行,我幫你墊著,過了這個坎,你爹就能戒賭?」

  楊衍見招弟不敢回話,心想:「這原是兩難,只是怎麼處理才好?」自忖也實在想不出辦法。

  朱門殤接著道:「賭到賣田賣女,這叫絕症,斬了他手腳,他爬著也能去賭,你留在這當□□,他一樣賭到你贖不了身。今天你周濟他十兩,明日他就能輸二十兩,那就是個無底洞。」

  招弟心知父親習性,知道朱門殤所言不虛,眼下自己該如何是好,渾沒了主意。

  朱門殤道:「你這樣蠻幹,只說不下海,解決不了問題。我倒有幾個辦法,就不知道你聽不聽。」

  招弟急忙問道:「什麼辦法?」

  朱門殤道:「一是你從這裡離開後,一路向北,到了武當轄內,落地生根。你會作女紅,姿色不差,找個好人家嫁了,至於你那賭鬼老子跟討厭弟弟,從此與你再無干係。」

  楊衍聽了這話,一驚,看向朱門殤,心想:「連父親跟弟弟都不要了,這算什麼狗屁辦法?」

  朱門殤道:「這樣你一家人起碼還有你能得救,要不,一起死。」

  招弟道:「還有其他辦法嗎?」

  朱門殤道:「你嫁給個有本事的,讓他看住你爹,關在家裡不讓出門。」

  招弟道:「大夫……你……」

  朱門殤罵道:「別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

  招弟哭道:「就這幾天時間,哪找這樣的人?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朱門殤道:「你自己值多少,去富貴賭坊,把自己給押上去,賭贏了,你爹的債就清了。以後你爹輸多少,你就如法炮製贏回來。」

  招弟道:「我爹還不夠慘,連我也要當賭鬼嗎?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朱門殤道:「多得是,看你想到沒有。你要是沒想清楚,只一味蠻幹,就別想著走出去。」他指著門道,「就算走出去了,也是滾上一筆利息再回來。」

  招弟看著門,猶豫起來。

  朱門殤站起身道:「若你打算賣身還父債,當個孝順女兒,拖著自己下水,也是你自己甘願,別怨天尤人。這門我不關上,要走要留任憑你自個打算,別只顧著賭氣,想清楚了再說。」

  說完,朱門殤走了出去,楊衍看看招弟,默默跟了出去。

  兩人走到中庭,楊衍道:「我懂了。」

  朱門殤道:「懂什麼?」

  楊衍道:「你不是勸那姑娘,你是在勸我。」

  朱門殤「喔」了一聲,問道:「怎麼說?」

  楊衍道:「把那些仇人都忘光了,找個安身地方,最少我能平安。」

  朱門殤道:「我說過,報仇是你的事,我沒這樣勸你。」

  楊衍道:「要是想報仇,就得想個不留後患的方法。我就像是招弟,沒有錢,又欠了一屁股債,只想一味蠻幹,最後就是帶著利息回來。」

  朱門殤道:「你倒是會想。」

  楊衍道:「看著別人時總是比較會想,到了自己身上,誰都難想得開。」

  朱門殤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竟能說出這麼有意思的話,難得,難得!」

  楊衍道:「如果招弟就這樣走了,你不白虧了二十兩?」

  朱門殤道:「她要走了,二十兩救一個人也算值得。我答應師父,施醫三年積陰德。」旋即兩手一攤,「反正錢也是騙來的。」

  楊衍道:「如果她不肯走呢?」他盯著朱門殤。

  朱門殤懂他意思,道:「那看她想清楚了沒。想清楚了,我也省二十兩銀子。」接著道,「過兩天,朱家小妾的病一好,我就要離開撫州了。」

  楊衍訝異道:「這麼快?」

  朱門殤道:「一個地方呆久了,掙不了杵。反正你臉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沒啥好掛心的。」

  楊衍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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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朱門殤果然收拾行李要走。楊衍本是依著他住,朱門殤一走,他也不能留在群芳樓,於是也跟著收拾行李。

  離開群芳樓前,楊衍看到招弟濃妝艷抹,正在招待客人。

  她終究是留下了。

  朱門殤站在門口,若有所思。楊衍上前打了招呼。

  朱門殤手一攤道:「世間兩難事,本就是不能周全才叫兩難。各有各的緣法,選定了莫後悔就好。」

  楊衍道:「也許她想到了兩全的法子,今日的委屈,能救她一家。」

  朱門殤道:「你信?」

  楊衍道:「你怎不問她?」

  朱門殤道:「算了吧,管不了那麼多。」他揚了揚手上銀票,「起碼我省了二十兩銀子,還滾回二兩利息。」

  楊衍道:「若是我,定還你二百兩,兩千兩。」

  朱門殤哈哈笑道:「就你這德行?」

  楊衍道:「下輩子還你,帶利息。」

  朱門殤道:「得了,說下輩子的都是騙人。」

  楊衍問:「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朱門殤道:「我用朱大戶的錢開了間小醫館送給孫老頭,你若見他,就說是你送的。」

  楊衍訝異道:「怎不說是你送的?」

  朱門殤道:「他瞧我不起,懶得跟他吵。不過他那二流醫術,別醫死人就好。」

  楊衍笑道:「你真是個怪人。」

  朱門殤道:「那是你見的人不夠多。」

  楊衍道:「可以告訴我仇人住哪了嗎?」

  朱門殤道:「他們昨夜就走了,只知道一個叫石九,另一個沒□□的叫吳歡,都是華山派的。」

  楊衍道:「就兩個人?」

  朱門殤道:「就兩個。」

  楊衍又問:「往哪走?」

  朱門殤道:「不清楚,他們言詞閃躲,看來在丐幫境內還有什麼大事要辦。」

  楊衍想了想,理不出頭緒。朱門殤見他猶豫,把劍遞出,道:「你的劍。」

  楊衍搖頭不接,說道:「這劍不趁手,我武功低微,要報仇,得找一把短匕才合適。」

  朱門殤笑道:「真是想過了。下一步去哪?」

  楊衍道:「聽你說的,去丐幫看看。把對頭弄清楚了才好想辦法對付。」

  朱門殤想了想,又道:「還有兩件事我需對你說,你的癲症我查不出原因,也許是心裡犯毛病,我若想到辦法,會為你除此病根。」

  楊衍點點頭道:「我曉得。」

  朱門殤道:「第二件事尤其緊要,你莫要瞞我。你的眼睛?」

  楊衍沉默半晌,淡淡道:「我眼中所見都是紅色的。」

  朱門殤道:「你眼中有傷,那是血氣凝於眼中,周圍經脈受損,孫老頭應該也看出來了。你的眼睛,快則十年,慢則二十年,必將失明。」

  楊衍一愣,淡淡道:「二十年?也不知夠不夠……」

  朱門殤沒法安慰,只得道:「那,就此別過,自個保重。」說完揮揮手,準備要走。

  楊衍盯著朱門殤,突然深深鞠了一躬。朱門殤笑道:「要謝恩也不跪下,就這麼一個禮,忒也寒酸。」

  楊衍道:「剛才說下輩子是騙人的。我欠你一命,這輩子定當還你,十倍,百倍還你。」

  朱門殤哈哈笑道:「你要是能有這本事,我就收下了。」

  兩人一往東,一往西,自此分別。

  此時楊衍的話,朱門殤並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很多年後,楊衍果然履行了諾言,還給他十條命,百條命,千條命,甚至……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