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
站在御園高處,皇帝的視線縹緲在遠山,縹緲在遠空。
日暮時分,長安城的秋景除了莊重肅殺之外還多了幾分讓人心情稍顯陰鬱的悲涼。
秋收的時候每個人心情都大好,收成入庫,眼看著葉片枯黃隨風凋零,骨子裡的傷感就會冒出來。
人發明了文字,又用文字放大了心境。
「昨日莊無敵的書信到了。」
皇帝輕聲說:「他告訴朕,他準備把南征的指揮完全交給高真,他在大軍後邊看著,若無意外,他不插手,莊大哥是真的想退下來了。」
高皇后站在皇帝身邊點了點頭:「朝臣們該是都在猜測,莊大哥極力促使朝廷對白蒲用兵,是因為他想給自己一個榮退,給他數十年領軍生涯畫一個圓滿。」
「可那時候陛下就說,這一戰莊大哥未必會親自指揮,他會交給高真,他不是要給自己一個榮退,他是想用一場大勝來幫高真穩住大將軍的位子。」
「高真少年時候就隨羅境征戰,羅境戰沒後他領一軍也能獨當一面,立國之後隨莊大哥鎮守南疆,算算看,少年已遠,連高真都快四十歲了。」
皇帝說:「真是飛快。」
他的視線還停留在遠方,也不知道是在看未來還是在看過往。
這位人間帝王無疑是中原大地數千年來獨一無二的傳奇,似乎人間唯一能擊敗他的就是歲月無情。
「大寧還在茁壯成長,朕已生白髮。」
皇帝看向高皇后:「偏偏是你,看著和十幾歲的時候毫無二致,非要說有些改變,就是比原來更有韻味。」
高皇后笑:「突如其來的馬屁險些閃了老娘的腰,陛下該多練練了,別的不說,這哄媳婦兒的本事倒是真沒進步。」
她握著皇帝的手:「白髮怎麼了,生白髮又不是豎白旗。」
她陪著皇帝看向遠方。
「我以前也不喜讀書,後來因為你喜歡讀書我就陪著讀,看的多了,也就明白的多了。」
皇后說:「有史以來從沒有一個皇帝如你這樣,除了創建一個龐大的帝國之外還用二十年時間就讓這個年輕的帝國內外兼修。」
「我知道你傷感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漸漸老了,而是因為你覺得現在的大寧已經那麼好了還是有人想毀掉她。」
「可這又是從來都避免不了的事,楚開國皇帝也是雄才大略,追隨他打江山的人也都是驚才絕艷。」
「打天下的時候精誠團結上下一心,可坐江山之後還不是互相提防彼此戒備,立國不到五年就有開國大將軍起兵造反,不到十年就有十幾位封王相繼被殺。」
「你已經很厲害了,大寧現在反對你的人沒有自己人,只有那些被你奪走了權利的世家豪門,他們若是不想殺你才怪呢。」
高皇后說:「不過,他們想搞隆勢,想搞隆期......這就有些讓人按捺不住脾氣,歷朝歷代權貴都向皇子伸手這也是控制不住的事,可在大寧便不行。」
她看向皇帝:「要不,我讓人動一動?」
皇帝道:「長安城裡的事我本來都沒想讓老唐他們動一動,交給年輕人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扛住風浪。」
「是老唐說,讓他們見識見識敵人是有多大的本事是好的,再讓他們見識見識老一輩是怎麼把驟雨狂風按下去的就更好。」
「想讓年輕人成長不能一味的指望著他們自己成長,老一輩還有教一教他們的責任,所以大典上,老唐他們動了動。」
「依著我的話,是讓那些刺殺全都冒出來,讓年輕人看看,一個不小心敵人就能在大寧的都城裡鬧事。」
他對皇后說:「你想動一動就動一動,老唐說的也沒錯......讓年輕人看一看,有些時候比他們自己悟到要有用。」
高皇后嗯了一聲:「行,我一會兒去和溫柔聊聊。」
皇帝想了想,點頭:「好。」
高皇后說:「總不能一句話都不說,就用她母族來做這個引子。」
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思考良久。
「還是我去說吧。」
傍晚的秋風吹在皇帝臉上,讓這位雄主眼神里的淡淡悲傷越發明顯。
「寧兒。」
想走的皇帝又止步,他忽然問了一句:「將來讀書人筆下的我,會不會是一位昏君?」
高皇后的臉色也跟著變了變,沉默片刻後將皇帝抱住。
皇帝聲音很輕的說:「百姓們是看不到這一層的,如果我大開殺戒那將來必留下暴君之名......我就算贏了,將來讀書人的筆桿子下我會被批成殘暴不仁。」
「若我輸了呢,輸了我就是一個時時刻刻害怕自己皇位被人奪了去,所以用許多莫須有歲名大開殺戒的人,亦是殘暴不仁。」
「你最早就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大力的推行鄉學縣學,就是因為我想讓更多尋常出身的人能明辨是非。」
「尋常百姓不讀書,讀書的都是世家豪門出身,最起碼都是富戶,而我要對付的也是世家豪門,那將來的筆還是握在他們手裡。」
「在我一朝,要是能讓大寧江山之內兩代新人都讀書認字,將來能提筆寫字,最起碼他們應該不會毫無分辨能力的跟著別人一起罵我。」
「可是啊......就算天下人都認字了,也許也還是會被人帶著走,就怕他們用認字的眼睛看謎濁卻分不清謎濁。」
「沒有思想人云亦云,那樣的話......天下江山早晚還是會出問題,可我想破了頭皮也想不出個辦法來。」
「如果有一天我鬥不過這老的新的層出不窮的豪門權貴,那我能依靠的終究還是全天下的百姓。」
皇帝重重吐出濁氣。
高皇后輕輕的拍著他的後背,像是哄著難以入睡的孩子。
她回頭看了一眼,打了個手勢,示意馮元衣把所有人都帶遠些。
馮元衣剛要動,皇帝叫了一聲:「元衣,張湯和葉無坷叫進。」
月色越發明亮的時候,天越黑。
張湯和葉無坷兩個人並肩走在未央宮的路上,兩側的宮燈散發著柔和光芒。
天都已經黑了,宮門都到了要閉的時候陛下忽然叫進。
他們兩個來的路上就在想,陛下突然召見是因為什麼。
「一會兒......陛下可能會給你些壓力。」
張湯一邊走一邊說道:「再去西蜀要做的和你初去西蜀要做的相比,可能......還要過一些。」
葉無坷猜不到皇帝為什麼召見,可顯然副都廷尉猜到了。
「知道為什麼陛下喜歡你嗎?」
張湯問。
葉無坷搖頭。
他不是裝作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是因為舊情?
肯定不是。
當初跟著陛下打江山的老人們都有子嗣,誰家裡都比唐安臣家裡的孩子身世清白。
陛下因為照顧舊情而重用葉無坷,這是毫無道理的事,況且陛下用人,也不會因私廢法。
是因為葉無坷的本事大?能力強?
當然也不是,葉無坷有自知之明。
大寧如今國富民強人才濟濟,比葉無坷有本事有能力的絕非鳳毛麟角而是多如牛毛。
他想不出是為什麼,想來想去唯一接近正確答案的答案可能就是他能秉持心境?
就在這時候,張湯給出了答案。
「因為你做的事,一次一次證明了你的想法和陛下的想法,在很多地方不謀而合。」
「也許陛下最初都沒有想到,會是你這樣一個孩子所思所想與陛下那麼宏遠的布局息息相關。」
「一開始你從無事村出來做的事是維護陸吾他們幾個的名聲,可這件事歸根結底是在挑戰話語權。」
「你知道話語權是什麼?話語權表面上看是身份地位,實際上只有三個字:讀書人。」
「就拿楚時候來說,讀書人多是什麼人?讀書人就沒幾個尋常人家出身的,就算有,也最終會成為別人的筆桿子。」
「後來你在西蜀道大開殺戒,陛下又看到了你的果決,而這兩點,恰恰是陛下到現在還在拼搏卻缺少同袍的戰爭中最需要的。」
「你就算背著一個貪財的名聲也要辦學,但你的初衷不大,眼界也不高,只是單純的想讓更多窮苦出身的孩子有書讀。」
「陛下要辦鄉學縣學,將來條件達到了還要辦村學,這一切都是為了大寧立國出生之後的孩子們將來能明辨是非。」
「皇權大不大重不重?答案毋庸置疑,可即便是皇權也可能成為別人手裡的東西,哪怕他們不坐皇位。」
張湯道:「說了這許多,其實我只想讓你明白一件事,陛下不是希望你做什麼孤臣,也不是希望你做什麼直臣,陛下希望你做的,是......」
葉無坷道:「都尉大人,我知道了。」
他將張湯的話打斷。
陛下要讓他做什麼樣的人,他知道了,但剛才的話張湯已經說的太過了,這是冒著巨大的風險說出來的。
因為揣測聖心這種事一旦揣測錯了,那無疑會是滅頂之災。
而且在這裡就把話說的明明白白,天知道隔牆有沒有耳朵支棱著?
「不必擔心。」
張湯道:「你越了解陛下,就越會明白陛下從來都不是一個不讓人說話的人,哪怕是私底下。」
他看向葉無坷的時候,眼神里有些父親般的慈愛。
「無坷。」
張湯道:「陛下一開始賜給你的東西,其實就是陛下心意。」
免死金券,以及一把龍鱗黑線。
免死券加黑線刀。
張湯說:「其實這些事應該是我們這樣最初跟著陛下的人來辦,尤其是我,可時代有局限,在剛立國的時候刀子就不能落下的太狠。」
「哪怕誰都知道應該怎麼走,為了讓大寧能穩定,能走出剛剛立國時候泥潭一樣的困局,需要容忍的時候就容忍。」
「等進步到了一個新的時代,大寧在強大,他們也隨著大寧變得比原來強大,所以矛盾就會在這個時候到來。」
張湯看向少年:「刀下無冤魂,何必要封刀。」
葉無坷點頭。
張湯說:「贏了,大寧穩定百年不是問題,輸了,你我,將來都會和陛下一樣被按上罵名。」
葉無坷笑了。
「怪不得陛下挑我。」
少年說:「我還真不怕被罵,但,我不想被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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