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傳來怒罵,忽而傳來叫好,街上里三層外三層,這一刻全都屏氣凝神,下一刻就發出陣陣歡呼。
當聽到陸吾三人發現了百姓藏身處,而身後便是東韓騎兵的時候,不知幾人握緊了拳頭,不知幾人掌心裡冒汗。
又聽聞那三人直衝敵陣,戰馬都被砍的四分五裂,有人牙關緊咬,有人青筋畢露。
最後時刻,知那三位英雄下馬步戰,步步淌血,最終全都戰死的時候,場面安靜的甚至可聞落針。
片刻後,對面賣肉的屠夫一刀剁在案板上:「操他媽!幹了東韓!」
「幹了東韓!」
「殺我英雄,血債血償!」
「東韓賊,還我英雄命來!」
「碎了他們!」
「你是誰?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事?」
就在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喊了這樣一聲,顯得那麼突兀,那麼尖銳。
喊話的人從後邊擠過來,用一種懷疑一切的眼神看著葉無坷問道:「為什麼你說的事,和真實的事完全不同?!」
這人忽然一躍上了桌子,朝著圍觀的百姓抱拳道:「諸位鄉親,這個人說的固然好聽,但顛倒黑白,他把諸位都騙了!」
「據我所知,他剛才提到的那幾個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本就是東韓人收買的走狗,他們死有餘辜!」
這人說話的聲音極大,甚至稱得上聲嘶力竭。
而葉無坷卻並沒有阻攔,只是安安靜靜的看著這人賣力的表演,他甚至好像還有那麼一丟丟......期待。
「東韓有個大將軍叫尹穗,此人想自立為王,東韓國君讓他帶兵去打渤海,他卻想趁機自己做皇帝!為了能成事,他派人到大寧來收買了一些人,此人所說的陸吾,徐柯,謝長遜,都是被收買的!」
這人往四周掃了一圈後繼續說道:「什麼狗屁的英雄,他們是因為收了東韓人的銀子,但沒能幫東韓人把事辦成,那尹穗想讓咱大寧承認他的地位,但大寧不認!」
「那陸吾等人本是要去青州,卻繞路到了渤海,根本就是悄悄去見尹穗,結果兩邊沒談攏,尹穗覺得自己被騙了,這才把那三人都殺了!」
說話的人看起來二十幾歲年紀,穿一身灰色長衫,身形矯健,說話聲音中氣很足,顯然是個練家子。
「我從長安來,我可是聽聞,朝廷現在已經在查這件事了!」
這人大聲說道:「陸吾他們三個只不過是小卒而已,尹穗收買的可是他們背後的大人物!」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灰衣男子道:「我有個朋友在朝廷里做官,這些事都是他告訴我的!」
葉無坷心中想到,果然是有個朋友這般說法。
灰衣男子用手一指葉無坷:「此人是個犯人!是陸吾等人的同夥!他就是被帶去長安受審的,為了自保,才編造謊言迷惑大家!」
所有人都看向葉無坷,葉無坷依然還保留著對那人接下來會如何表演的些許期待。
而此時大奎和二奎已經快要按捺不住了,尤其是二奎,雙手握拳,下一息就可能撲上去直接將那灰衣男子錘成爛泥。
灰衣男子指著葉無坷問道:「你敢說你不是犯人嗎!你敢說你不是被朝廷的人帶去長安受審嗎!」
人群之中又有一人擠出來,伸手指向葉無坷問道:「我聽聞陸吾他們偷偷去見東韓大將軍尹穗的時候,找了一個人做嚮導,沒走邊關,翻山越嶺出去的,你就是那個嚮導吧!」
這一刻,鴉雀無聲。
這人身穿布衣,也朝著葉無坷怒問道:「你敢說你不是嗎!」
剛才沸騰起來的人,不少人已經在用冷靜且懷疑的眼神看著葉無坷。
「回答他!」
終於有人沉不住氣喊了一聲,但顯然這沉不住氣也是在最合適的時候出現的。
喊話的人是個絡腮鬍,看起來相貌有幾分兇狠。
有人帶頭,很快就有更多的人朝著葉無坷發出呼喊。
「回答他啊!」
「你們到底誰說的是真的?!」
一身長衫的葉無坷這一刻站起身來,緩緩解開衣領,裡邊的兩塊軍牌輕輕碰撞,錚錚作響。
他把兩塊軍牌握在手裡,緩緩轉身看向那個灰衣男子。
他說:「我出生在山村,村子裡歷來和睦,我們從不和村外的人吵架,也不會吵架。」
灰衣男子哼了一聲:「你在胡扯什麼?你怎麼不敢回答我的話!」
葉無坷道:「我小時候阿爺問我,如果你是對的別人是錯的,但你沒法證明你是對的,別人也沒法證明你是錯的,但他比你聲音大,知道你沒法證明就非要你證明,這時候該怎麼辦?」
「那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阿爺就教我兩個辦法......第一就是詛咒,看誰詛咒更狠,看誰接不住,誰慫誰沒理。」
他對灰衣男子說道:「你對著這兩塊軍牌大聲說一遍,如果你是在污衊他們,你爹娘暴斃,你生兒為奴生女為妓,你兩代之內斷子絕孫。」
灰衣男子顯然沒有料到葉無坷根本不去辯解,而是用這種村野匹夫對罵時候才會用的詛咒。
他猶豫了片刻,張了張嘴,然後喊道:「你敢說嗎!」
葉無坷點頭:「那好,我先說,如果陸吾他們是走狗叛徒,那他們幾個人全家慘死斷子絕孫,我也全家慘死斷子絕孫,如果陸吾他們三個是真正的英雄,那你和派你來的人都全家慘死斷子絕孫。」
葉無坷說完這句話後視線慢慢轉移到旁邊,看看那個布衣男子,再看看那個帶頭喊話的絡腮鬍。
「如果陸吾他們是真的大英雄,你們也全家慘死斷子絕孫。」
布衣男子眼神閃躲,不與葉無坷對視,絡腮鬍眼神兇狠,似乎忍不住就要動手。
葉無坷才懶得理會他們,他說完後再次看向灰衣男子:「該你說了。」
灰衣男子臉色變幻不停,他告訴自己這般詛咒當然不會真的靈驗,可努力了幾次,話確實很難喊出口。
二奎此時上前一步:「他媽的你倒是說啊!」
大奎指著他喊道:「大家一起讓他說,看他到底敢不敢!」
於是不少人跟著大奎二奎一起喊,讓那灰衣男子當眾發下詛咒。
灰衣男子結結巴巴的說道:「這算的什麼?難道犯了法因為敢對自己家人詛咒就能被原諒了?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犯人,你到底是不是要被帶去長安受審!「
葉無坷道:「好啊。」
他說:「阿爺教過我的第二個法子,就是相信大寧律法。」
他抱拳道:「現在我讓人去請這裡的大人來,就在這裡給大家一個交代,請諸位鄉親幫我看好,今日我與這兩位從長安來的朋友誰都不能走,誰走了就是誰心虛。」
他問圍觀百姓:「諸位鄉親可以告訴我,我該去請哪位大人嗎?」
有人立刻喊道:「請府堂大人來!」
大奎立刻喊道:「去請府堂大人來!把府堂大人請來!」
二奎:「我去把他背來,我跑的快。」
大奎:「......」
他抬手給了二奎一下:「妹夫說了,咱們都不能走,誰走了誰心虛,讓這裡的鄉親們去請!」
此時此刻,那灰衣男子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而之前那個帶頭喊話的絡腮鬍想擠回人群里,葉無坷伸手指了一下後,他就被百姓們又給推了回來,此人大聲喊只是過路的,與他無關,但此時誰還能讓他走了?
看熱鬧的,什麼時候嫌過事大?
「大寧律法公正。」
葉無坷說道:「雖然我是個山村里長大的孩子,從未見過什麼世面,但我也知道,如果有人冤枉你,你就要報官,如果有人想陷害忠良,那更要報官。」
此時還站在桌子上的灰衣男子如騎虎難下,站在高處就被無數人無數雙眼睛盯著,他若下來,氣勢上立刻就輸了。
一時之間,局面僵持在這。
可是顯然,百姓們現在更願意相信葉無坷說的是真的,連發毒誓下詛咒都不敢的人,必然是心裡有鬼。
就在十幾丈外的涼亭里,有幾個人一直安安靜靜的站在那看著熱鬧。
為首的那個二十幾歲年紀,身形修長,氣質冷峻,雖是與幾人站在一處卻猶如山崖孤松,質傲且獨。
他穿著一件白色長衫,不是錦緞但布料名貴,腳上一雙嶄新的靴子,一塵不染。
這人背著手站在那看熱鬧,卻仿佛是透過一面無形的牆壁冷眼旁觀。
如此一個面無表情仿佛世界都與他無關的人,在聽到葉無坷連發詛咒的時候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幼稚,粗鄙,沒教養......但有用。」
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就是他的準備麼?把事情鬧大,讓所有人都在百姓們眼裡看著......」
自語之後,他又問隨從道:「剛才被人連番質問之下,若把你們換成他,你們可想出什麼更好的辦法自證清白?」
他身邊的人全都搖了搖頭。
白衣男子沉聲道:「這世上所有讓人自證清白的事都是錯的,自證清白這四個字本就無恥。」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走了,身邊幾個人連忙跟上。
「若那三個廢物能活著脫身,殺了吧。」
走了幾步他又停住,像是思考了片刻,然後轉身走向葉無坷,他那幾名隨從隨即向前將人群分開。
白衣男子走到近前仔細看了看葉無坷的長相,似乎很不滿意。
無緣無故莫名其妙,葉無坷在看到這人看他的時候,甚至覺得這個人的眼神苛刻的比老丈人挑女婿還狠些。
葉無坷甚至覺得,自己讀懂了這個人的眼神。
稍微矮了些,不過也還好,畢竟還沒長大,應該還會再高些。
只是這面相過於清秀,眼神里也沒有什麼凌厲。
葉無坷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二三分眼熟。
但葉無坷可以確定,以前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
「請問,我可以問你兩個問題嗎?」
白衣男子忽然開口。
葉無坷回答道:「可以。」
白衣男子問:「若你和陸吾等人無關,那你還會如此拼盡全力的維護他們嗎?」
葉無坷道:「會。」
白衣男子點頭:「第二個問題,為什麼?」
葉無坷沉默了片刻後,給出答案。
「在澄潭關外有一塊很大的石碑,粗糙,堅固,就立在鵝毛河邊,這塊石碑,是紀念過去因守護邊關而戰死的人,今年的,去年的,往前十年的,百年的,千年的......」
「沒有陵園,只有這孤零零一座碑,如果有人願意去那邊看看,第一眼就會看到石碑上刻著兩行字。」
葉無坷看著那白衣男子說道:「這兩行字是......諸君之名不詳,諸君功業不朽。」
他問:「你問我為什麼要維護陸吾徐柯謝長遜,就是因為諸君之名不詳這六個字,為國為民戰死的人,憑什麼是名字不詳?」
他抬起手指向邊關方向:「憑什麼不是在史冊!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