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白帝君暗設送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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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間小木屋裡面的陳設一目了然, 只有一條長方供桌, 兩把小木凳,一隻小蒲團, 一個功德箱。謝憐接過三郎手裡提的東西, 把買回來的簽筒、香爐、紙筆等物擺上供桌, 點起一支收破爛時人家順手塞的紅燭,屋子裡霎時明亮起來。三郎隨手拿起簽筒,搖了搖, 放下了,道:「所以, 有床嗎?」

  謝憐轉過身, 默默把背上那捲蓆子放了下來,遞給他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只有一張是嗎?」

  謝憐從鎮上回來的路上才遇到這少年, 自然是沒想到要提前多買一張。他道:「你若不介意,我們今晚可以擠一擠。」

  三郎道:「也行。」

  謝憐便拿了掃帚,把地又掃了一遍。三郎在觀內望了一圈,道:「哥哥, 你這觀里, 是不是少了點什麼東西?」

  謝憐掃完了地, 正蹲在地上鋪蓆子, 聽了這話, 邊鋪邊道:「我想, 除了信徒,應當再沒有什麼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來,一手托腮,問道:「神像呢?」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猛地想起來,他居然當真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神像!

  沒有神像的觀,算什麼觀?雖說是他本尊就在這裡了,但總不能讓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思索片刻,謝憐便找到了解決方法,道:「方才買了紙筆,明天我畫一幅畫像掛上去吧。」

  自己給自己畫像掛在自己的觀里,這事若是傳上天界,估計又會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費時間,相較之下,謝憐選擇被笑十年。孰料,三郎道:「畫畫?我會啊。要幫忙嗎?」

  謝憐一怔,笑道:「那就先謝過你了。不過,你怕是不會畫仙樂太子像吧。」畢竟,他的畫像,幾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燒毀了,而無論如今倖存了多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看過。三郎卻道:「當然。我會。方才我們在車上,不是正說到這位太子殿下嗎?」

  謝憐想起來了。的確如此,方才路上,他說「你應該沒聽過」,但三郎並沒有回答。眼下聽他這麼說,略感驚奇。他鋪好了蓆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當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蓆子上,道:「知道。」

  這少年說話的神情和調調都十分有意思。他時常在笑,可真的很難分清,他那笑容里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在嘲諷對方不值一提。謝憐一路聽他談天說地,對他的評價還是頗感興趣的,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道:「那,對於這位仙樂太子,三郎你又有什麼看法?」

  二人燈下對視,紅燭火光微顫。三郎背負燭光,一雙黑眸沉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少頃,他道:「我覺得,君吾一定非常討厭他。」

  謝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怔,道:「為何你會這麼覺得?」

  三郎道:「不然為什麼會把他貶下去兩次?」

  聞言,謝憐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頭,一邊慢慢去解衣帶,一邊道:「這個和討厭不討厭並沒有關係吧。世上有許多事都並不能簡單地用討厭和喜歡來解釋的。」

  三郎道:「哦。」

  謝憐轉過身,除去了白靴,又道:「況且做錯了事就該接受懲罰,帝君只不過兩次都盡了職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許吧。」

  謝憐這邊脫了外衣,疊好了準備放到供桌上,還想再說一點,一回頭,卻見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異,說是冰冷,卻又覺得滾燙刺人;說是熾熱,卻又隱隱透著冷意。謝憐低頭一看,心下瞭然。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腳踝上的一隻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於頸項之間,第二道咒枷則緊緊縛於腳腕之上。這兩道咒枷,無論哪一道都鎖得不太是地方,而且無可遮擋。以往,若是旁人問起,謝憐一般都胡亂答說這是練功所需,但若是這三郎問起,怕是就沒那麼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只是盯著他腳踝看了一陣,並未多言。謝憐便也不在此處糾結,躺了下來。那少年也在他身邊乖乖躺下,和衣而臥,料想是不習慣在地上除衣而眠,謝憐心想,回頭還是得弄張床,道:「休息吧。」

  輕輕一吹,紅燭就此熄滅。

  次日清晨,謝憐睜開眼睛,三郎沒躺在他旁邊。而抬頭一看,心頭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掛著一幅畫像。

  這畫像,畫的乃是一名身著華服、戴黃金面具的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花。筆力絕好,用色絕佳。

  正是一副「仙樂太子悅神圖」。

  謝憐已經許多年都沒見到這幅畫了,他看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帘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陰影里,一邊將一把掃帚在手裡轉著玩兒,一邊百無聊賴地看天。

  這少年似乎是當真不大喜歡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氣,像是在思考著該怎麼把那太陽拽下來踩個稀巴爛一般。門外有一堆落葉,全都掃好了堆在一處。謝憐出了門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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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仍是靠在牆上,轉過頭來,道:「不錯。」

  謝憐走過去,接了他手裡的掃帚,道:「三郎,觀里那畫像是你畫的?」

  三郎道:「嗯。」

  謝憐道:「畫得真好。」

  三郎嘴角翹了翹,並不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胡亂睡了一晚,他今天的頭髮束得更歪了,松鬆散散的,十分隨意,可事實上,也十分好看,隨意而不凌亂,倒有幾分俏皮。謝憐指指自己頭髮,道:「要不要我幫你?」

  三郎一點頭,和謝憐進觀去了。而待他坐下,謝憐解了他的頭髮,將那黑髮握在手裡,便不動聲色地細細端詳起來。

  即便掌紋、指紋做得完美無缺,但妖魔鬼怪們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漏洞。一個活人的頭髮,是數也數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細密且清晰。而許多鬼怪偽造出來的假皮囊,它們的頭髮要麼是一片黑雲,要麼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條一條布片,再要麼……就乾脆扮作個禿頭了。

  昨晚確認過了掌紋和指紋,原本謝憐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畫像,忍不住又讓他微微生疑。

  不是畫的不好,就是因為畫得太好了,他才覺得奇怪。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發理中輕輕摩挲,緩緩探查,這少年的黑髮順長,分明全無異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給他摸得癢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側首,斜斜睨著他,道:「哥哥,你這是在幫我束髮呢,還是在想做點別的什麼呢?」

  他長發披散下來,俊美不減,卻無端多了幾分邪氣。如此發問,似在調笑,謝憐莞爾道:「好啦。」這便迅速幫他束起了頭髮。

  誰知,束完之後,三郎對著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過頭,對謝憐挑了挑眉。謝憐一看,又輕咳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這頭髮,方才束了是歪的,現在束了,還是歪的。

  三郎雖是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著他,謝憐卻是覺得起碼有好幾百多年都沒這麼窘過了,他放下手正想說你過來我們再來一次,只聽門外一陣嘈雜,人聲腳步聲四起,幾聲大喝傳來:「大仙!!!」

  謝憐一聽,吃了一驚,搶出去一看,只見門外堵了一大圈人,個個神情激動,臉色通紅,為首的村長一個箭步搶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們村兒竟然來了個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謝憐:「???」

  而其餘的村民們已經統統圍了過來:「大仙,歡迎來到咱們菩薺村落戶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討到我媳婦兒嗎?!」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裡那個快點生娃嗎?!」

  「大仙!我這裡有新鮮的菩薺!吃菩薺嗎?!」

  村民們太過熱情,謝憐被圍攻得連連後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爺竟是個大嘴巴,明明叮囑過了不要說出去的,今早一起馬上就全村都傳遍了!

  她道:「……是不是他派你來找我的?」

  這個「他」,謝憐猜想,自然是指那位裴將軍了。

  宣姬又追問道:「他自己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見我?」

  她說話時那種熱切的神情,那種期盼的語音,教謝憐覺得,還是不要說「不是」為妙。見他半晌不答,宣姬一下子跌坐在地。

  她背靠著那尊英俊挺拔的武神像,大紅嫁衣在地上鋪成一朵巨大的血花,披頭散髮,滿臉痛苦難捱之色,仿佛在受著莫大的煎熬,道:「……他為什麼不來看我?」

  這個問題,謝憐也沒法回答,所以也只能保持沉默了。宣姬抬頭望那神像,淒聲道:「裴郎啊裴郎,我為你背叛我的國家,拋棄我的一切,變成了這個樣子,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了?」

  她雙手扯著自己頭髮,質問道:「你的心難道是鐵石做成的嗎?」

  謝憐不動聲色,聽到這幾句,暗暗思索,宣姬說為她裴將軍背叛她的國家,莫非是指這位裴將軍趁二人濃情蜜意之時從她口中誘騙情報,導致宣姬之國戰場失利?她又說,是因為裴將軍才變成這個樣子的,「這個樣子」,自然是指這幅斷腿的慘狀。宣姬是一位女將軍,沙場之上,不可能身負殘疾,那她的腿只可能是後來才斷的,莫非是這也與裴將軍有關?是否裴將軍始亂終棄,才導致她怨氣如此深重?

  他雖是覺得自己所思所想的都很惡俗,但宣姬怨念如此深重,以致於要去戕害無辜之人的性命,儘管惡俗,也只得硬著頭皮往那邊想了。這時,廟外忽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謝憐與宣姬同時往窗外望去。只見若邪落成的白圈處,一人正拖著那繃帶少年往外拉,而小螢則死死抱住那人的腿不讓放,那人大罵起來,正是小彭頭:「滾開!你個蠢貨,把女鬼喊過來了怎麼辦!」

  小螢大聲道:「喊過來就喊過來,你比鬼更可怕!我……我寧可看女鬼!」

  原來,方才被謝憐一綾抽暈過去的小彭頭醒了過來,看到四周緩慢摸索的新娘們,先是嚇了一跳,但很快發現她們都看不見人,他膽子極大,又莽頭莽腦,想趁旁人都不敢動彈趕緊拖了這繃帶少年下山去獨領懸賞。他才不管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反正山下大家都傳他是,那他就是。誰知小螢撲過來大喊大叫,把在四週遊盪的新娘們和在明光廟內的宣姬都驚動了。謝憐一看又是他,心中只道剛才應該抽得更狠些,抽得他三天三夜醒不過來才好,喊道:「迴圈子裡去!」

  小彭頭一見一道黑霧向他襲來,慌忙往回撤,可他手裡拖著個繃帶少年,腿上抱著個小螢,終是慢了一步,瞬間被黑霧挾中,吸到宣姬手裡。他回頭一看,這個長發亂舞、陰氣森森的女子,不就是方才躺在一地新娘里被他摸過的那具美艷女屍?

  事到如今,他才終於知道害怕,大聲慘叫起來,而宣姬五指一彎,從他後腦插|入,瞬間就把他整個頭骨蓋從一層厚厚的腦皮里剝了出來。

  被剝出來的頭骨蓋熱氣騰騰的,還在張口大叫:「啊——!!!!」

  白圈內的魂飛魄散的眾人也張口大叫:「啊——!!!!」

  小螢也被嚇壞了,一邊把那繃帶少年往圈子裡拖一邊大叫,宣姬又朝他們伸出五指,謝憐閃身攔到她跟前,道:「將軍,勿要再造殺孽了。」

  他喚她將軍,本意是要提醒她,她也曾是戰場上衝鋒陷陣,保家衛國的巾幗英雄。然而,宣姬一把抓碎了手中那個厲聲慘叫的頭骨蓋,十分美艷的一張臉,此刻竟是有七分變形。她冷笑道:「他是不是不敢見我?」

  謝憐無法,心道要不然先裝作裴將軍派來的周旋一番,然而宣姬並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大笑幾聲,猛地轉身,指著那尊神像道:「我燒你的廟,在你地盤上作亂!就為你來看我一眼,我等了你多少年!」

  她怔怔看了那武神像好一會兒,忽然猛地跳了上去,掐著它的脖子瘋狂搖動起來,道:「你竟然還是不肯來見我,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對不起我?你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你!你的心難道是鐵石做成的嗎!」

  雖說身為局外人,謝憐並不想對誰是誰非予以置評,但依照他個人感觀,實在忍不住心想:「你若是想見他,可否換個正常點的方式?若是有人想用這種方式見我,我反正是一點也不會想來的。」

  那頭的小螢終於和那繃帶少年一起重新回到了圈子裡,望著這邊,擔心地小聲道:「公子……」聞聲,謝憐對她笑了一下,示意不用擔心。誰知他一笑,宣姬的臉瞬間扭曲了起來,猛地從神像上撲了過來,道:「你既不看我,愛看那些愛笑的女子,我便讓你慢慢看個夠!」

  她雖然掐的是謝憐,話卻是對那位裴將軍說的。謝憐他本以為是宣姬自己嫁不了心愛之人,看到出嫁的新娘在轎子上幸福地微笑,心中嫉妒。卻沒想到原來是因為這位裴將軍喜歡愛笑的女子,她便神智錯亂地聯想到這是要去嫁給心上人的新娘。難怪她把山下的明光廟都燒掉了,想來是完全受不了整天有女子在裴將軍的廟裡進進出出,與她分享同一尊神像。這女鬼不愧為「凶」,斷了雙腿,行動卻極為鬼魅迅速,且被若邪打中後還這般力大無窮,掐得謝憐與她僵持不下。他正欲將若邪召來,卻聽一聲大喝:「啊啊啊啊啊啊——」